“大哥哥如何亲自等在这里。”贾明华扶了江洲的手下车,“不过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相商。”
江洲莞尔,“大约是我知道皎皎有事找我吧。你六月里吩咐人泡的青梅酒好了,要不要喝一杯?”
“我都快忘了。”贾明华笑着点头,“母后可睡下了?”
“睡下了,只是叫我一定要等到你回来,你明儿可惨了。”
宫里的夜素来比外头的深,早早便静默了下来,偶尔有宫人或是侍卫路过,都是无声地行礼走开。
太子的待遇很好,自有东宫可住,本朝称之为青宫,虽无法与帝后宫室相比,也是极为清雅贵重的。
殿后树棵金桂开得正好,恰是桂花浮玉,月满天街,夜凉如洗的好时候①。
琉璃的酒盏、琥珀色的青梅酒,手中似握了一汪凝结的冰,贾明华道,“这套酒盏倒是好看,夏日里瞧着定然更舒心。”
江洲不似江澜那等容色,但也清秀儒雅,更是天生的好脾气,“送你便是了,大约是她们为了你才找出来的。说吧,找我什么事?”
贾明华饮尽杯中酒,这一瓮青梅酒并未用上烈酒,因为入口酸甜,酒味很淡,“许将军大胜还朝已经一载,不知道阵亡将士的抚恤可还得当?”
“可是有人贪墨了抚恤金?”
“我虽不知道,不过大哥哥不想知道吗?如今快九月了,十月便是寒衣节,不但要关心抚恤之事,连着阵亡将士也很该好生祭祀一番。”
“皎皎,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事。”江洲若有所思,“可是此番出宫遇到了什么了?是沈师还是澜儿?”
贾明华摇头,“是我自己。这几日在宫外,愈发能察觉到许家逐渐势大。贵妃不是一日起来的,是滴水穿石的功夫,我不能也不敢坐视她们羽翼丰满。”
江洲怔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论起来是打小一起长起来的兄妹,但是今上甚是重视这位嫡长子,江洲功课繁重,少有能陪着弟妹玩耍的时候。
突然之间却发现自家妹子已经长大到可以与他商讨政事的时候了。
他第一反应是怅然若失。
“是我无能,竟叫皎皎也要跟着我操心。”江洲满饮一杯,颇是苦涩,“想护住的人,一个也未曾护住,你是如此,澜儿也是如此。”
贾明华替他斟酒,“也不过几次罢了,那时候大哥哥自己还小呢。我在宫中未曾受多少委屈。刘邦想废太子之时,太子羽翼已成,难道他也无能吗?只说不做,终归是比不上只做不说的,他要是真能早早动手废除太子,未必不成,天下又会是谁人的呢。”
江洲乃今上一手教养,父子情深,将他比作刘如意,以老二为刘盈也未尝不可,既有要捧上位的儿子,又缘何要放纵另一个。
反过来说,如果能让羽翼丰满的变成江洲,贵妃一脉又有何可惧。
江洲摁住她的手,看她眉目玲珑,“我竟像是头一天认得你,总觉得你还是那个喜好美食的小妹妹。”
“如今也是。”贾明华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大哥哥仁善,我不是挑拨你与父皇关系,我只是希望哥哥明白,依附于你的人,有我、有三哥、有荣国府也有沈家。我不希望等大哥哥真的跌一跤了,才明白其中凶险。”
“你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江洲不是没有感觉到过危机,但万万没有想到,捅破窗户纸的,竟然会是贾明华。
此时历数自己身边可用之人,政务中迎合他帮助他的人,志同道合者有,利益相合者有,但无一人可称为心腹。
瞧着高楼巍峨,却不过是建立在今上爱重之上的空中楼阁。
贾明华情知今日是她算计了江洲,她说的是实话,但说的却是最坏的一种情况,假如今上还想要扶持江洲上位,那这一切都不会是问题,他会自己意识到太子被他栽培得如同一朵经不得风雨的花朵,然后给他更多的依仗。
比起要自己上位的二殿下,太子的一切都是今上所给予的,可以把控的,自然是更好选择。
天家父子,爱子也带着保留,得提防着太子成长得太快,拥有得太多,反过来钳制了自己的帝位。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说话,直到这瓮青梅酒快见底的时候,江洲感喟,“母后病着,也只有你会和我说这样的话,只盼着我们父子不要走入这等境地才是。”
“大哥哥为了保全父子情分,一直不曾有幕僚,皎皎便愿意做你的幕僚。”贾明华举杯,用剩下的最后一杯酒敬他,“祝大哥哥得偿所愿。”
“不甚荣幸。”
小甜酒喝多了也醉人,贾明华最后回寝殿的时候已经没有残存多少豪言壮语了,倒头就睡,第二日皇后命人来喊贾明华之时,她还在酣睡。
“怎么了?”贾明华迷迷糊糊地问道,翻身拿被子蒙了头,“头疼,别吵我。”
“郡主,先醒醒,回来再睡。老太太进宫了,正在娘娘那里唠叨呢。”碧螺急得上手直推她,“哭得可惨了,只怕贵妃很快就要闻着味儿来了。”
贾明华一下坐起来了,起得太急了,头突突地直跳,禁不住歪在碧螺身上揉着额角,“哪个老太太?理国府的?”
“咱们家的老太太,您快些吧。”
贾明华嘟嘟囔囔骂了几句听不清的,勉强下地梳洗了,又用冰水狠狠擦了几把脸,这才清醒了些,心口也难受得不行,直发闷,“不要橘色,换了天青色来。”
宽大的天青外衫,简素的绿纱裙,整个人清爽利落得很,明媚艳色也淡了几分。
到正殿之时,贾母已经受劝说坐下了,贾明华见她一身诰命打扮,邢夫人不在,王夫人也不在,只跟了个贾元春。
“给母后请安,老太太也来了。”她接连福了两身,身姿优雅端庄,“老太太前儿还说身子不适,如今竟大好了。”
贾母侧身以对,冷声道,“老身不敢受郡主的礼。”
皇后和江洲长得极像,清丽婉约,不过着一身湖蓝竹叶纹长衫,发间也是青玉等素净饰物,腕间的红珊瑚倒是鲜艳,还是太后为着她本命年辟邪特意赏的,这才肯戴。
她神情淡淡的,只有见了贾明华方才在眼里漾起了笑意,招手示意她过去,“可吃了早饭?”
贾明华挨着皇后坐了,“没胃口。昨儿与大哥哥聊了半夜,难受得不行,也不知道有没有误了大哥哥正事儿。”
“你没有分寸便罢了,他这一把年纪了,也跟着瞎胡闹。”皇后点点她的额头,“往后可再不许了。传膳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贾母被晾在一边,只当问完安就要进入正题,谁知道皇后竟半分没有想管的意思,要给贾明华开饭了,话里话外还指桑骂槐影射自己。
“皇后娘娘。”她拄着柳太夫人同款龙头杖起身,欲要言语。
皇后轻柔地打断她,疑惑道,“怎么,老太君竟不叫孩子吃饭?”
“老身不敢。”
“那就边吃边说吧,算起来老太君也是皎皎的祖母,不必拘礼。”皇后赏了贾母同桌用膳的体面,贾母能坐下,贾元春却不能,也是她应对妥当,没有傻愣愣地戳着,知道伺候贾母,给她布菜。
贾明华接过皇后亲手盛的粥,含笑看一眼贾元春,“母后瞧着我这个堂妹可还不错?若是喜欢就留在宫里。”
贾元春不意她竟会在此时提及自己进宫之事,紧张得手都抖了。
皇后看都不曾看一眼贾元春,只随口道,“我这里伺候的人够多了,你要是觉得好,就留她小住一段时日,也好多个人陪你玩。”
贾明华还是没什么胃口,奈何皇后盯得紧,只得稍稍用了些热粥,“还是罢了,荣府的二太太最是心疼女儿,陪我住着,她岂不是想得慌。”
贾母琢磨着这是个好时机,借机笑道,“瞧郡主说的,能服侍皇后陪伴郡主,是元春丫头的福气,她母亲如何会舍不得。老身听闻太后近日想给公主寻几个伴读?她虽粗苯,但也是会些诗书琴棋的。”
说是伴读,实则找借口替几位皇子相看贵女,大公主二公主都和贾明华差不多年纪,可以预备着嫁人了,书都不读了,还要什么伴读。
三公主尚且在襁褓之中,话都不会说。
虽然是秋日里,但架不住宫里的小主子们都到了适婚年龄,硬是隐约地萌发出了春天的气息。
太后那里已经敲定了好几个人选,不日就要宣召进宫了。
贾明华不由笑起来,“老太太,何前倨而后卑也?②”
一句话把贾母的脸给打掉了。
贾母到底多吃几碗饭,厚着脸皮慈爱道,“好孩子,是我误会你了,我给你赔不是。”
说着要站起来给贾明华行礼。
贾明华一个眼神,贾母身后的宫女便将人牢牢摁在位子上,她道,“老太太是长辈,不必在意,我也没放在心上。让妹妹回去好生准备着吧,敲定了时候我派人来接她便是。”
那就敲定等下辈子吧。
有道是前有狼,后有虎,才刚将贾母送到门口,遥遥便见一队人迤逦而来。
碧螺这个乌鸦嘴。
贵妃还真的闻着味儿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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