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蝉雀

    七月初始,蝉鸣。

    日光透过一层的巨大落地窗洒满室内,小方桌上的圣雕浮文花瓶里插了几束蓝色雏菊。

    森千羽坐在圆镜的正前方,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束起的发尾此刻散开,齐颈的银发与垂下的发梢皆是顺滑且富有光泽,身为人造人的森千羽如果静止不动,看上去就像是商场橱窗里摆放的洋娃娃。

    有人拿了柄木梳在给他梳头,那是一名青年女子,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她穿着白色的束身修女服,脖颈上挂了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温柔又恬静。

    “千羽大人,我为您更衣。”女子说。

    她边说边拿起了森千羽的和服,将手伸向森千羽的睡衣领口。

    手在半空被森千羽握住了。

    “尤兰,我自己来。”森千羽的视线没有从镜子上移开。

    被称作“尤兰”的女子没有再坚持,而是恭顺地退下,将和服放到了森千羽的床上。

    森千羽首次见到尤兰,是在一周前车祸发生的第二天。

    森千羽是在午夜时分清醒的,醒来时他的隔壁病床上坐着一个人。逆着月光看去,那人的右手打上了夹板,身上缠绕的绷带越来越多。

    那是太宰治。

    似是察觉到森千羽的视线,太宰治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却也没有别的表情,他就只是那么看着森千羽,像是在看一个透明人。

    森千羽的腰部受了伤,所以他没办法立刻起身,只能扭头回应太宰治的视线。

    他们对视了片刻,森千羽叹了口气,率先开口:“太宰君。”

    他没有喊“太宰先生”,也没有使用往常那种恭敬乖顺的语气。

    太宰治的脸上仿若浮冰化开,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千羽君打算对我坦诚了吗?”太宰治也用上了敬语,“啊,让我来猜一猜,你要和我说些什么呢?有关你自己的异能力吗?还是说为什么要刻意隐瞒自己能力的这件事?”

    太宰治跳下床,迈着轻快的步子站到森千羽的床边。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愿意洗耳恭听。”他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鸢色眼瞳瞧着森千羽,那视线仿佛能穿透身体,直接抵达森千羽的内心。

    森千羽沉默。

    太宰治很聪明,又或者说,他实在是太聪明了,让人不得不对他产生极高的警惕心。

    太宰治想知道的事情,森千羽多多少少也能揣测出大概——情报,从来都是最珍贵的东西,没有人会嫌手上掌握的信息太多。森鸥外投入极大精力的『暮夜』计划,参与者一共三家,另外两家的情况即便是森鸥外也是一知半解。

    最熟悉情况的人,是被植入了大量基础信息的森千羽。

    森千羽长长吐出一口气:“真是……麻烦极了,太宰君。”

    “因为我啊,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抱歉,请让我用‘人’这个词称呼自己。”

    “胆小又怕死。”

    “是不是挺可笑的,我身上一点都不具备‘杀戮工具’的特点,不是吗?”

    “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因为大脑中植入的记忆一下子涌进炸裂,我差点溺水窒息。”

    “我的异能力,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它名为『幸运EX』,是个挺适合用在日常生活的技能。只是,大概不会太让首领满意吧。”

    “我不想沦落为工具,也不想再被浸泡到那青绿色的液体里。但是,只要是为了顺利存活,刀也好,枪也好,我什么都愿意去学习。”

    “甚至连我自己的身体,能用得上的,你们尽管去使用。”

    字字恳切。

    森千羽的视线锁定在天花板上,他再度开口。

    “太宰君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

    沉默化作空气流淌在两人之间,突然地,森千羽察觉到太宰治身上释放出的那股压迫感消失了。他瞧见太宰治转身,继续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他自己的床上。

    “千羽。”太宰治露出一丝淡笑,“我觉得,你还是继续喊我太宰先生吧。”

    森千羽一怔。

    咦?

    这是……暂且认同了自己『伪装』的这件事吗?

    太宰治他似乎……不想继续追究了。

    森千羽在心里暗想。

    太宰治一定是在他身上发现了比这些事情都要有趣的东西。

    在完全了解到太宰治的意图之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继续当一只乖顺的小猫咪吧。

    ***

    过了凌晨之后的清早,森千羽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异变。

    那一波疼痛的袭来发生在一瞬间。

    从他的脚趾到发梢,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膨胀,锐利的铁刃厮磨声充斥在他耳边,炙热与冰冷循环交替地抚过他的五脏六腑,他听见从自己的喉管位置发出近乎窒息的吸气声。

    疼……真疼。

    “千羽!”太宰治立刻站到了他的床边。

    如果森千羽处于太宰治的位置,就能发现他自己的身上正闪过一道道的青绿色刻痕,仿若精密仪器上的电流板回路。

    太宰治伸手触碰了他——情况没有好转,这不是森千羽异能力造成的异变。

    病房的门“唰”地一下被拉开了,一袭白衣的女子急急地跑了进来,她的手中握着一个被木塞封堵的试管,里面盛了半管透明色泽的液体。她站到森千羽床边,拔开木塞就要往森千羽唇边递去。

    一只手臂拦住了她。

    女子诧异地抬头,瞧见太宰治带着淡淡笑意的面庞。

    “这位小姐。”太宰治的眼瞳中倒映出女子的轮廓,“医生开给他的药剂里似乎没有你手上的这一种。”

    言外之意,来路不明的东西,太宰治不会轻易允许喂到森千羽口中。

    试管中的透明液体轻轻摇晃着,青绿色的刻痕逐渐攀爬至森千羽的脸颊,他的脖颈和手背上青筋暴起,输液的纤细针头被折断,眼瞳在扩散,痛苦麻痹了他的神经。

    他的呼吸像是从老旧的破风箱中传来。

    “千羽大人!”女子焦急地喊了一句。

    千羽大人?

    太宰治的手臂稍微收回去一些,他脸上的淡笑不见了,没有被绷带所束缚的那只鸢色眼眸瞧着面前的女子。

    “这样啊,你是爱因兹贝伦家的人。”太宰治说。

    这是一个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爱因兹贝伦,参与制作森千羽的三家之一,提供了森千羽的身体原型和用于浸泡森千羽的魔晄液。

    女子点头,脖颈上的十字架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请让我救他。”她说。

    她眼中的急迫和诚恳不像是装出来的。

    太宰治撤回了手。

    女子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她用戴着白手套的左手轻柔又小心地抬起森千羽的后脑,用右手拿着试管将液体倒入森千羽的口中。

    森千羽无意识地咽下了药液。

    液体沿着喉管一路向下,他身上的刻痕随之一点点减弱消退。

    光亮重新回到他的眼中,同时恢复的,还有他平稳顺畅的呼吸声。

    他暂且安全了。

    明明只是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在森千羽看来,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如果爱因兹贝伦家的人再晚来那么一会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尽管刻痕不见了,可痛感没有完全消失。

    这种体验,森千羽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太宰治伸手拔掉了森千羽身上折断的针头,用胶布封好伤口。太宰治的右手绑着夹板,但这一系列动作他依旧完成的很流畅。

    太宰治将目光再次放到了女子的身上。

    看到森千羽平安无事,她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然后微微后撤几步,朝森千羽和太宰治行了一礼,姿势和角度都堪称完美。

    她名为尤兰,来自爱因兹贝伦家。原定在前一日抵达横滨,由于一场暴雨飞机没能按时起飞,她不得不改换路线,路上耽搁了很长时间。

    从港黑总部了解到森千羽的下落时,她急匆匆赶来,就是为了喂给森千羽那瓶药——本该在他出生时当场喝下的药剂。

    “真是抱歉,因为我的失误,让千羽大人受苦了。”她的姿态放得很低。

    按照她的介绍,此次来横滨她是要长住的——作为森千羽的侍女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照顾?

    一周后的今日,坐在镜子前的森千羽再度想起这个词。

    应该是『监视』才对吧。

    人造人已经出生,爱因兹贝伦的手没办法伸那么长来日本,总要派人盯着他才行。

    一边是港口黑手党,一边是爱因兹贝伦。

    这种被夹在中间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既然如此,自己可千万不能辜负他们的期待,这样才是优秀的工具人应该具备的素质,不是吗?

    无论是自己的异能力,还是来自爱因兹贝伦家的力量。

    指尖拈着发尾一直缠绕向上,森千羽面对着镜中的自己半眯起眼睛。

    青绿色的刻痕再度浮上他的身体,但很快地,像是星空中燃尽的烟火,迅速地消失不见了。这一次,没有痛感也没有抽搐,就像是他自己刻意启动了某种开关一样。

    森千羽微微偏头一笑。

    瞧,不是很简单吗?

    关于『学习』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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