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起江面清波,击碎沉睡的星河。一艘孤舟浮在金沙江,山川峻立两岸。有水墨画般的清雅,亦有万径人踪灭的凶险。
冯露站在船尾,风刮起江水,她未披风衣厚裳,自觉骨头里寒意森森。
划船的三人一老两壮,老者劝念:“姑娘还是进舱莫要着凉了。”
“咱们渡过前边的岸,就在那儿停下,歇息几个时辰。”
这位老者是黄家家养仆人,两位青壮也是他子侄。
黄夫人笃定他们可靠,忠心,让她不要担心,放心使唤。
冯露笑了笑点头,听老人的话进了船舱。
她挑立灯芯,吹燃火折子,点上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小几上是莹润腻脂的玉佩。
冯露手握玉佩,仿佛能感受到其温度。
玉佩犹在,人却已分。
她抽出怀里的卖身契:乾道六年,正月癸丑,冯露卖身拂香院……特此以证明。
黄夫人的神色在温暖阳光下,更显文雅静谧。她轻轻吹了吹茶杯里的嫩芽,招呼冯露入座,摈退下人。
“我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我想要是有个女儿,像阿露这般标致便好了。”
见冯露没有说话,她叹了口气:“冯姑娘做了母亲,大概就能体会到这种心情了。”她缓缓从大袖里抽出一张票子。
不是银票。
当时冯露的眼睛睁大,这张是卖身契,写着她的名字。
对于带来的震撼,黄夫人很是满意:“我家这些年,为了找小儿子。常派人跟随他大伯,在大宋做生意。”
“不过没得到慎之消息,他应该多飘往北地。他总是这样随性不知底,见识到了才会失望。”她顿了下:“家里虽没挣多少钱,但对朝廷的陪都,还是略有了解。”
“夫人。”冯露咬唇,她初时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出身问题是她的短板,在这时代看来,更是耻辱。
她在心里鼓气,要嫁得不是母亲,是母亲的儿子。她道:“夫人,阿露误入泥池,但也一向自爱。且二公子不在意。”
黄夫人拈起一块桂花糕,糕点被外力挤得纷纷落粉,最后碎成几块。“可是我介意,做父母的介意。”
话很重,却没让冯露退缩。“公子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最坚持也最不会委屈自己的人。我不觉得他会因这点事退缩。”
“所以,我只能让你退缩。”黄夫人又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还有亲属家族。
“冯姑娘还有一个弟弟。”黄夫人用手帕擦擦手里的碎屑,也不管已经掉在纸上的糕粉,“冯姑娘流落青楼,难道还要弟弟为奴吗?那冯秀才泉下有知,大概会……”
冯露捂住胸口,闷意阵阵,脑海翻涌无数记忆碎片,似乎要将她裂成两个人。
冯露手抓着桌子,指甲蹭磨“嘶嘶”声。黄夫人静静看她挣扎。
这具身体的父亲,是一位秀才,但在京都不算什么,娶了一位商女过活。岳父见他几次不中举,不再资助钱帛。
秀才无财且体弱,得了肺痨。妻子求助父亲无门,只得做了暗娼养活一家人,被街坊邻居唾弃。
她有些姿色,遂惹了几个闲汉垂涎。
几人合计纵火吓唬冯母,好白占便宜。一伙人争吵之下,有人恶从胆边生,真得放火烧了冯宅。
秀才从屋里听到动静,拖着病体出来护妻,却被一顿拳打脚踢,吐血昏迷。
冯母只得叫两个孩子赶快逃跑。
两个小孩,为了脱开追抓,分散跑路。就再没见过了。
后来冯露跑着跑着,下了水躲过歹人,却也不知漂到哪里。最后被人坑蒙拐骗到了绍兴,又被好心人救了。最后在街头乞讨为生。
她想着讨饭攒钱,回临安,没想到还是被卖了。
冯露流下泪珠,即使身为旁观者也觉得可怜凄惨。南宋的繁华富安只对少数人,华美的袍子下是窸窸窣窣的虱子。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是继承了这个小姑娘身体,她的痛苦和牵挂也该一并接纳。
冯露哽咽,张口竟没听到自己声音。过来一会儿她才找回了自己:“敢问夫人,婢子弟弟在哪里?”
黄夫人给她递上一张新帕子,“没事,都过去了。我家顺便探出了你弟弟的下落。”
“我不仅告诉你他在哪里,我还会还你卖身契。”黄夫人继续道,“只是……”
冯露抽噎一声,黄夫人好生厉害,不是粗暴的钱财机会,而是抓住你的软肋。
黄药师有这样一个母亲,她和他家日后相处也必定不愉快。
她在心里为这段感情的夭折,找无数理由。
她知道,真正的理由,是过不去那个槛,她做不到只顾自己快活,不管他人死活。
她强忍抽泣声,慢慢道:“夫人放心,婢子自知身份……”
“再不会纠缠二公子。”
黄夫人有些怜惜,柔声道:“乖孩子。”
一灯如豆,摇摇曳曳,照得人发迷。冯露有了几分睡意,吹了灯,在黑暗中摸索到狭窄的床,合衣躺下。
她在朦胧中听得船靠岸,外面三人穿上携带的厚衣,两个小伙混插打科,在船头降帆,然后席地睡下。
“啊!”一声惨叫,是其中一位青年。
接着老汉大叫:“有强盗!”
冯露一骨碌爬起来,她跌跌撞撞抱起油灯,这东西还是有分量得。
她跟在黄药师旁边轻松安适,竟连防身之物都没准备。
她暗暗后悔,不知命运的这搜孤舟会把带她入哪里。
是森森的寒水,还是万丈深渊?
她紧握那半枚比目玉佩,虽未救回那孩子,但也尽心了,自是不悔。她悔对玉佩的主人。
八月夜里金沙江的水,冷也清,人投入下面,牙齿要打架了。她苦笑。
外面不断传来兵戈棒棍的声音,看来这活强盗是累年干活,装备比普通百姓好。
那两个青年和老者与强盗斗了这么会儿,听着也没人出大事故,却如黄夫人说,是几分本事得。
冯露知自己出去就是添乱,她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道血和着冷风溅到帘布上,她清晰得嗅到血的腥臭。
以及死亡的味道。
“停下。”忽听一道男音凭空响起。
没有人听他的,人们愣了下又继续。男子身后跟着的两个汉子,一位姑娘。其中一位瘦高的汉子纵身跳上船头,踹倒凶狠的强人。
他以一敌三,打得厉害。吓退了好几个强盗。
他踩在一个没来得及跑得盗贼身上:“你们戴灰巾的是强盗?”
那人被他踩得肋骨断了几根,喘着粗气道:“大爷饶命,我年少无知,再也不敢了。”
头个发话的人哈哈笑起来:“小兄弟,你看起来好像三十多了。”他后边一男一女,也微微笑起来。
赶走七八人一小队的盗贼后,驾船的老者和青年连声感谢他们。
冯露出了船舱,对黄家三仆行了一礼,又对船头船岸那伙人行了一礼。
“多谢黄伯及二兄相救。”这老者是随黄家姓氏的家生子,她又转向那几人:“多谢各位英雄豪杰相救。”
为首立在岸上的蓝衣青年,在月下古铜色的皮肤显得更加健康,阳光,他朗笑:“姑娘多谢了。你只谢船上那人就好。”
被说得那瘦汉子,笑道:“你可是做了回人。”
冯露又行一礼,真诚向这汉子问道:“大侠姓甚名谁,也叫小女铭记恩公。”
下面另一神色高傲,穿丝戴金的男子,慢条斯理,声音冷冷清清却带了丝罕见的戏谑:“姑娘听好,他叫胡铁花,未有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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