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单青山莫名打了个寒颤,心中莫名不安,总觉得后背发毛。他用宽大粗厚的手掌搓着大腿,听着姜嬉与交州指挥史陆奇的一来一回,颇有些心不在焉。
姜嬉原本听说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便多问了陆奇几句,可她每问一句,陆奇便答一句,从不肯多说,多说的,也是些无关紧要的。
姜嬉稍问几句,便知这陆奇对步家马草一案也知之甚少,最多算是个出人出力的角色。于是事情便又绕回了原先的起点:皇叔。
一切都还得看皇叔的意思。
夏日,烈阳高照,鸣蝉扰人得很。姜嬉从窗棂望出去,目光落在院子里仰头捕蝉的小厮身上,喃喃道:“除了求皇叔,便无别的法子了吗?”
她去求过,皇叔面上无意帮她,实则遣了单青山到别馆来,她也因着单青山的到来,兜兜转转得知了些真相。她是感激皇叔的,可要她再去求,她心里实在有些作梗。
一来,皇叔本可不帮她至此,他们无亲无故,素不相识,他如此相帮,算是仁至义尽,自己再去求,便颇有些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不自知;二来,她原本便是为了报恩而来,若再受了这大恩,恐怕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此恩都难清还。这人情二字,便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何况皇叔的恩,恩恩系命。
她心中无限纠结,多有抵触,可步家阖族……
姜嬉想着,便出了神。
日光微斜,厅前廊下,一双软底黑靴踩上灰白地砖,修立长身遮去大半日光,下颚线勾出冷硬的弧度,凤眼斜长,淡然看着前方的单青山。
单青山本大刺刺坐着,忽见日光微暗,一阵寒凉的目光刮过颅顶,乍然抬起眼来,看清眼前人是谁的时候,他如遭重击,身上汗毛倒立,几乎是椅子烫屁股般地弹了起来。他刚要喊出声,那视线巍然一顿,将他的话堵在嘴里。
州指挥史陆奇早已站起身来,忽对上那道寒冽的目光,猝然提了口气。
“没有别的法子。”幽沉的声音倏然响起,裹挟着让人耳蜗发痒的磁性,惊得姜嬉回首,滞讷了半晌。
他这是在回答姜嬉前头的那句:“除了求皇叔,便无别的法子了吗?”
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姜嬉内心一片慌乱,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皇、皇、皇叔……”
她仍有些神魂未定,如何也没想到,皇叔会大驾光临。
姜嬉不敢与皇叔对视,目光落在黑色暗渡云纹的衣服下摆。
只见软底黑靴抬脚,跨过门槛,朝她走来。姜嬉垂着头,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一下比一下跳得急促。
眼见皇叔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姜嬉终是咬了咬唇,站起身来,埋头轻移到黑靴跟前,双手叠于腹前,低声道:“请皇叔金安。”
她绷着身子,忽觉得今日携书为她绾的发髻太紧,以至于此刻抓得头皮发紧难受。
不过幸好此番皇叔并未为难她,声无波澜地道:“起吧。”
姜嬉展臂,请他到上位就座,精神皮肉皆是如临大敌般,无一刻松缓,唯恐惹了皇叔不快。
顾煊上位就座,见他跟前的人还垂着脑袋,脖颈白皙纤细,在日光的勾勒下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引得人想覆手把玩。
神思有异,顾煊轻阖凤眸,敛去心中从未有过的想法,复又睁眼,已然一片清明。
前后仅短短一瞬,姜嬉只听清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坐。”她这才敢起身,挑了个下首的位置,坐下了。
静默须臾,执墨奉茶前来,姜嬉亲自端了,送到皇叔手边,才复回到位置上坐下。她依旧埋着头不敢看他,只撩起眼帘,注意着那碗茶。直到修长的手指抚上茶碗,碗离碗托,她才默默抬眼,注意皇叔的神情。
只见皇叔把茶碗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又将茶碗搁回。整个动作,从指间到唇边,冷艳清绝,分明优雅。可他脸上却无甚表情,可见不爱这茶。
姜嬉暗暗记下他的喜好。
忽又觉得头皮一沉,皇叔的目光再度落到她头顶,声音沉慢:“方才在谈什么?”
“在谈,在谈步家的事。”姜嬉轻声细语,支支吾吾。
如死般寂静,连窗外的鸣蝉都住了口。
姜嬉此言一出,心下陡沉,思路却反而条理清晰起来。
正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兜兜转转又回到皇叔身上,这刀早晚要挨。今日既皇叔亲来,恰似一道斩尽她的纠结,便无不求的道理。
想着,她轻提一口气,豁出去道:“无关他们二人,是臣女想救步家满门。听闻皇叔所令,重则屠尽满门,轻则流徙阖族流徙三千里,臣女……”
她头皮一响,抬头与那抹沉凉如北海冰石的视线正面冲击,她坚定道:“臣女想,死该死之命,活当活之人。”
顾煊看着她视死如归的表情,杏眸潋滟,粉面凛然,颇有杀身成仁的气魄,同方才怯懦小心的模样又不同。于是目光再沉三分,点光漆瞳,顷刻间深不见底。他看向姜嬉,道:“该死之命,是几条?”
姜嬉屏息,语气忽而没了方才的英勇,怯软道:“一、一条。”
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果然,皇叔眼角轻挑,唇角微勾,轻轻“呵”了一声,讽意尽显。
姜嬉见他神情如此,通身绷紧,只觉得他便像修罗嗜血前夕,那抹带着血腥的笑意,惹眼好看又令人胆寒。她心头漏跳一拍,慌乱无极,终还是败下阵来,目光滑落到他云纹暗勾的黑色衣摆上,紧紧攥着手,心跳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等待的时间让人如受酷刑,静默的空气笼罩着整座正厅,仿佛自带利刃,将下首三人并几个站着的,活活剐成了几支枯木,压根不敢动弹。
良久,沉磁的声音响起,并未如想象的那般山雨欲来,暴戾和血腥也未如约而至,反而极清淡缓沉,只两个字:“依你。”
依你……
尚未等姜嬉反应过来,他看向门口伫立的闵英。闵英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张画递给单青山,正是方才单青山差人送到官驿给闵英的信。五大三粗的汉子立刻瞪大了眼睛,舌挢不下,全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闵英正色道:“主子说了,一会儿带上这小孩,同到步家去。”
单青山一句话也不敢说,在他们主子的注视下,只能咬牙抻开昨儿挨了军棍的皮肉,拱手领命。
顾煊道:“此事该结了,去步家。”
姜嬉满脸茫然,注视着皇叔那线条利落的侧脸,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依你”二字究竟何意。
及至顾煊说去步家未得她回应,目光落到她身上,两道视线相触,她才打了个激灵,自又是她溃不成军,一张脸红到了耳根,显得耳垂珠粉透亮,似初熟的粉桃。
无人敢直视处,凤眸再度轻阖复又睁开。
步家来报信的人早在门房处候了许久,已经烦人通传数次,携书深知此事重要,可厅内根本进不得人,正急得在侧边廊下捶手心想法子。忽闻厅内脚步声起,紧接着,缓沉的脚步声落到廊上,又听她们主子轻柔婉转的声音响起:“皇叔,仲礼也去么?”
又听一磁淡的声音道:“去。”
她们主子又说:“不若,仲礼与我同乘吧。”
主子要出门。携书一惊,想起午时下人来报,说别院的马车昨日去接仲礼的哥哥,路途远偏颠簸,回来后车夫发现马车裂了辙,眼下一时半会儿恐坐不了。原本有备用的,只是前些日子暑热太甚,冰块放在牛车上运回来都成了水汤,因而昨日拉冰块的时候,用了备用的青布马车,倒能运回整块冰来,可也融化了许多,水滴到阳光晒不到的车底,只怕如今仍是潮的,坐不得。
如今主子出门无以代步,可如何是好?
眼见她家主子一行就要离开,携书一跺脚,埋头上去,当众禀道:“主子,咱们、咱们院子里的马车坏了。”
姜嬉一怔,刚要问备用的呢,又转念一想,携书能来禀,只怕当真无可用的了。
她转而道:“来得正好,陪我去换身衣裳。”
说罢,她侧过身,蹲了一礼,道:“皇叔且稍待,臣女换身衣裳就来。”
转过墙角,姜嬉整个人长长松了口气,全身筋骨也松软下来。
她回到屋内,携书帮她挑了身轻纱梨花缎裙,伺候她穿上。穿着整齐,她又让携书为她松松发髻,方才在正厅,绷得头皮紧得发疼。
姜嬉一面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面想,别馆离步府不远不近,步行太久,又不会骑马,若没马车,怕只能乘轿。可这样一来,脚程便慢了皇叔半截。
携书篦着青丝,道:“王爷的车马倒是华贵宽敞,不若……”她看向镜中仙露明珠般的人儿,婉转提了个意见。
姜嬉知道她的意思,赫然羞红了脸,摇了摇头。
她见皇叔,气都喘不匀,况与他同乘一厢,只怕这一路都要度日如年,数着衣裙上的丝线过了。
梳妆换裳完毕,姜嬉最后还是决定乘轿前往。总归她大舅母要见她去,才肯让好戏开场,她迟些也无妨。虽则皇叔先到,不知会起什么风波。但眼下,皇叔已然答应她,只杀一人,应当不会再生屠杀才是,此事也可安心些。
方想起皇叔那句“依你”,姜嬉脸上渐渐滚烫起来。
这话说得……甚像陛下对皇后娘娘说的了。陛下与皇后娘娘情浓如蜜,陛下更是对皇后娘娘百依百顺,嘴里常笑着说“依你”“皇后说什么都好”“皇后说错的也是对的”这样的话,可见宠溺宽宏。
皇叔他……
姜嬉回过神时,人已经走到廊下,皇叔一行并着小仲礼,正在阴凉处等她。她站在廊庑这头,乍见那抹悍利腰身,心突然又提了起来,步伐缓重了许多,垂着头走近。
姜嬉只顾紧张,心中无暇他想,不知才换的这身轻纱梨花缎裙甚是衬她的肤色,缎裙垂坠的质感更是勾勒出曼妙的腰身,不盈一握的细腰嵌在明亮纵深的廊庑里,轻风掀起裙角,她整个人像是从雾气缭绕的画中走来。
这副窈窕倾城的模样落在顾煊眼里,又惹得他轻阖凤眸,喉结微动。
小仲礼目不转睛,其余人更是呆住。
忽听蝉鸣又起,众人才醒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闵英摸了摸鼻头,以掩饰方才失态。单青山习惯于说话找补,方能不尴尬。
可习惯常常坏事,单青山心思活络,走出来便道:“嘿嘿,郡主不若再换身劲装出来,也好骑马。我方才听说了,你府上马车都坏了,我的马快,一日千里,是最……嘶!”
他正要滔滔不绝说下去,闵英猛地掐住他的伤处,疼得他捂住臀部,就差跳起来。
闵英歪嘴瞪眼,疯狂对他使眼色。
单青山一顿,登时反应过来,此刻最想抽自己大嘴巴子,碍于场面,只得尽量把自己往后缩了又缩。
他盛情如此,邀姜嬉骑马,姜嬉颇不好意思,她偷看了皇叔一眼,嚅嚅道:“我、我不会骑马,多谢青山大哥好意,我乘轿去便好。”
青山大哥?
顾煊目色深了几分,视线往单青山身上落去。
单青山只觉得自己顷刻间皮开肉绽,往后缩了又缩。
对不住了郡主,旁的人还好说,主子这样的,想蹂.躏磋磨你,俺也帮不了。他不在的时候还能心血来潮义愤填膺一番,现在……
单青山提心吊胆,往闵英身旁又蹭了蹭。
好在他们主子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多久,便转向了娇柔美人。
姜嬉垂着头,只听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道:“你乘我的马车。”
声音如惊堂木响般沉脆,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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