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要迁坟,陶嬷嬷立刻急道:“他们敢!我家姐儿安陵在此,是先皇之命,太后之言,他们、他们这是顶撞皇命!”
步怀敦闻言噤声,须臾又道,“族老们觉得,时隔十八年,又山高路远,等天家听说此事,再将坟迁回应当也无妨。若是真被天家怪罪,还有……还有郡主。”
他声音越说越小声,心中觉得这个算计颇为荒诞。
果然,陶嬷嬷怫然作色,骂道:“满堂不要脸的老货,亏得当年老爷悉心把家业做起来,否则你们这些个败坏东西,经年下来怕是要将西北风喝个干净!在郡主头上动土,又祈求郡主庇佑,这些人正经事不行,吸儿孙血的算盘真真打得最精!”
陶嬷嬷已然怒目通红,颤抖的指尖就差指到步怀敦鼻子上。
梨白大袖掩着的地方,姜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
非是姜嬉有多宽仁,只是即便陶嬷嬷在此骂得天塌地陷,此事也不能妥善解决。
她怒极反静,怒要起时,又强压下,情绪来回冲荡,形于眉眼神色间,竟映得眼眶微红,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显眼。
这副模样落在顾煊清冷的眸子里,顾煊只当她是受了委屈又强作镇定,故而漆瞳又寒了几分,周身气场荡开,更是生人勿近。
步怀敦忽感威压,默默往姜嬉身旁站。
借她稍掩,他方才得以长长呼了口气,得以喘息。
眼前便是步家族老齐聚的祠堂,拐过墙廊便到。
姜嬉走在前头,才拐过一步,突有一张獠牙彩面直袭而来,急剧放大,斑斓丑陋触目惊心。
她被吓得不轻,身子一歪失去平衡,眼见就要横摔下去。
惊慌之间,姜嬉忽觉得腰间有长臂缠过,慌乱之下,她抬手按住到那人胸前,借力以求平衡。
待她稳住身形站定,再反应过来时,她正倚在一副硬挺的怀里,抬眸向上看去,是分明凸起的喉结,锋利的下颚线,以及……冷然的眼。
皇叔!
姜嬉猛地从皇叔怀里挣出来,惊魂未定,胸口上下起伏,脸上羞红了一片。
半晌,她慌乱后退几步,强装镇定,福礼拜谢。
她今日的衣裙本就修身,勾勒出曼妙曲线,胸脯起伏,自是更加风光无限。
顾煊看着她,下颚绷得死紧,骨节分明的手垂在身侧,微微颤动,指尖仍存有温热触感,甚至越发灼热。
他方才环抱姜嬉,臂弯恰好扣在曲腰之上,凹凸之处,完美契合。
她那副腰身极尽软绵,似若无骨。
有那么一刹那,他竟前所未有地觉得,他与她是丝丝入扣的完美,那柔软的触感和惊羞的眼神,令他食髓知味,难以自抑。
他峥嵘多年,此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修长的指尖轻颤,凤眸轻轻合上,喉结滚动,及至最后,顾煊唇边只生硬吐出两个字:“起吧。”
姜嬉满心都在步家内务上,如此意外,她稍觉羞涩,便记下皇叔出手助她的大义,而后将全数心思,放到那位斑驳彩面身上。
脸上画着凶鬼獠牙的神婆早被单青山一掌挥出去,摔在地上,至今爬不起来。褴褛彩布衫缠成一团,显得狼狈至极。
步家族老听见响动,匆忙出来看,先是见到那神婆在地上挣扎,刚要呵斥是谁如此妄为,忽见庭院里稀客造访,抬眼恰见顾煊抬眸,对上他那森然目光,霎时间纷纷住嘴。
片刻后,拥堵在祠堂前的众人让开一条道,一名七旬老人拄着拐杖,步大娘子由贴身的妈子扶着,缓缓上前来。
那老人见到顾煊,先是一顿。
而后从容来到近前,提杖拱首,道:“草民步海,参见厌夜王,参见郡主,厌夜王、郡主金安千岁。”
厌夜王!
竟然是厌夜王?
经老人提点,在场诸人才意识到,气场磅礴的玄衣束发之人,并不是郡主蓄养的武力高强的死士,而是杀伐四方的厌夜王。
只因他贵气刻意内敛,戾气又太重,低调行事,与郡主齐行,这才使人以为他只是郡主跟前得脸的高手。
须臾,步家众人才反应过来,哗啦啦跪了一地。
步怀敦和步大娘子同时撤了一步,如遭雷击,怔在原地不敢动弹。
步大娘子脸色煞白,偏身旁的妈子瑟瑟缩缩,边往她身侧挤,边颤声道:“就是那个单刀屠了郢都满城的厌夜王。”
是厌夜王。
那日在乌头山,姜嬉身边的人,是眼前的厌夜王。
步大娘子魂不附体,腿脚一软,扑跪在地。
步家众人惶恐不安,好在顾煊并不打算在这烈日下说事,却也没给谁面子,金纹暗渡祥云的玄色衣摆从众人额前掠过,他径直入了祠堂,在外间议事的地方坐定。
单青山走出去,用粗犷的嗓门道:“都起吧,进来说话。”
姜嬉和仲礼也都寻了顾煊近处坐下,垂眸俯瞰众人鱼贯而入。
议事厅太小,除却几个长辈,多数人仍站着。
步怀敦在他父亲的示意下,悄悄走到姜嬉身后,暗道:“方才说话的那位族老,是举人叔公。”
当年,姜嬉外祖父的日子并不算好过。这位叔公在学院读书,外祖父为了能交上他的束脩,很是吃了些苦头,及至后来才慢慢摸索着,把家业弘扬起来,机缘之下,又成了军商,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这位叔公也非俗人,虽至今仍只是个举人,却是十岁便过乡试的天才童子,因而外祖父驾鹤之后,叔公便是阖族最德高望重的人。
方才众人知道来者是厌夜王时都吓得不轻,唯有这位叔公从容问安,全然不见惧色,可见是个胸有城府的人。
姜嬉打算单刀直入,先探探这位叔公的底,知晓他的立场之后,再随机应变。
依照礼制,她应先请得皇叔准许,才能开口问话。
未想,皇叔似是与她有感应般,头也不抬地修整着玄色袖摆,幽幽道:“本王听闻,步家要违抗先皇旨意?”
他神色宁淡,甚至没有往日的矜肃之感,可悠然出口,便是违抗先帝的一口大锅扣下来。
步家稍年轻些的子弟惶惶起身,刚要说些什么,步叔公捋着长须,呵呵笑了起来。
“王爷万万息怒。这想是下人误传了,步家万不敢行此谋逆之举。今日诸位族老齐聚在此,只因日前……”
步叔公话至此处,顿住,看了州指挥史陆奇一眼,道:“只因日前,州府无缘无故扣了我步家家主,至今未曾放还,故而在此商讨对策。”
顾煊眸光沉敛,下颚微颔,“原来如此。”
沉然四字之外,他没再继续说。
旁人摸不清他的意思,不敢随意接茬。
半晌,顾煊眯起凤眸,目光穿透步家男丁,看向独腿支在一旁的步大娘子。
步叔公顺着他的视线转头,见他目光落处,介绍道:“这是我步家的家主夫人,掌家大娘子。”
顾煊眸光如剑,扬唇道:“本王识得她。”
步大娘子顿时面如土色,膝窝一软,又要瘫坐下去。
她身边的妈子紧紧搀住她,很是吃力。
姜嬉冷眼旁观,她还以为这位大舅母有什么高明手段,未想,仅是皇叔的身份,便将她压制成这副模样。
半晌,步大娘子才反应过来,不住摇头:“不是,不是,那日不是我,王爷一定是认错了!王爷认错了!”
她挣开搀着她的妈子,两步并作三步,往这边扑来,无奈不良于行,整个人闷声摔在地上。
眼见步大娘子如此无状,步叔公面色也静肃起来,他拐杖一敲地,道:“闹够了没有!”
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步大娘子被他一喝,呆若木鸡。
旁边立刻有几名步家晚辈要来将她搀下。
“慢着。”
顾煊抬眸,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击着茶桌,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尽显漠然和尊贵。
众人的心又被吊至半空,不上不下,如遭酷刑。
时间流逝,堂上静然如寄,厌夜王迟迟未落下字句。
轻轻的脚步声过,一道清脆童声响起。
“草民仲礼,状告步家大娘子韩莲英不守大庆律例,身为平民,却做天家贵胄才能做的事。她坐的马车当街疾驰,撞伤了我哥不说,还下令要把我哥打死,目无法纪,枉顾人命,请王爷、郡主、州指挥史大人为草民做主。”
小小身影跪在地上,叩首而拜。再直起身时,脊背笔直无曲,出口利落,逻辑成章,一张小脸绷得整整截截,是姜嬉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
步大娘子突然被六岁小童杀了这么一刀,是她始料未及的。
终归浅见,步大娘子只觉得这小孩寻机复仇,落井下石,想也不想便反驳道:“你胡说!”
仲礼拧眉侧目,大声道:“我没有胡说!有或没有,问问当日在街上的人就知道!”
顾煊声音沉幽:“纪良!”
一个耳后黥章的男子从门外步入,正是那日在乌头山所见,除了单青山和闵英之外的第三名厌夜军。
他身佩长剑,目不斜视地走到顾煊跟前。“主子,人带来了。”
又转头向外传喝,“带上来!”
三名布衣百姓立刻埋头走进来,磕头行礼。仲礼稍问几句,他们便回忆起来。
“那马车木牌上写着‘步宅’,确是步府的马车没错。那马车当街跑起来,撞了我的摊子,又碰倒了一个小叫花……”
“他不是小叫花。”仲礼急言打断。
“是是是,草民该死,马车碰倒了一个小孩,孩子避得快,人没事,可怀里好容易讨来的馒头掉了一地。那孩子也是倔,当街就要拦住马车,要人赔。然后……”
说话的百姓抬头偷偷看步大娘子一眼,被狰狞的高耸颧骨吓着,立刻又埋了头,“然后,就见步大娘子从车里出来,要小厮打死那孩子,说是要‘赔他一顿棍棒’。”
步叔公握着拐杖的手渐渐收紧,褐斑分布的手上粗筋暴起,他显然怒不可遏,拐杖重重杵到地面上,重重一震。
“他说的,是真的吗!”
步大娘子心窝骤紧,“不……”
仲礼震声:“是真的。那天我就在街角。我从不说谎。”
那日他缩在街角,眼睁睁看他哥哥挨打,盯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看着“不要过来”的嘴型,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出声。
也就是那一日,他深刻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有人能当街棍杖取幼童性命,有人生如蝼蚁血肉模糊。如果不是他不死心,跟着那些小厮到乱葬岗,他哥就要含着一口气,经受被乌鸦啄食的痛苦而死。
姜嬉看着仲礼那张倔强的小脸,忽然觉得他与自己很像,与父母兄弟相关的,都是他们誓死守护的人事。
“你胡说!”尖利的声音响起,步大娘子疾声厉色,“你们说谎,你们都要害我!你们都不想让我掌家!老二,是你对不对,是你,是你勾结她,要夺我掌家之权对不对!”
被点到名的步清运连忙摆手,“非也,非也!”
步怀敦见父亲被污蔑,忙往前一挡,道:“大伯母,言忠信,行笃敬,大伯母说话三思。公堂之上,无据污蔑,是为不信,干扰清断,是为不忠,行举不信不忠,是为不笃,还望大伯母慎言。”
步清运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无奈步大娘子一口咬定是别人要害她,拒不认罪,仍在堂下吵吵嚷嚷,厉声琐碎,聒噪不绝。
步叔公蓄怒已久,勃然色变:“住口!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几个小厮立刻取来棉布,捏开她的嘴,将布卷成一团,强塞进去。
堂上终于清静,步叔公额角直跳,失去先时的冷静,终是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正堂中央,缓缓跪下,将拐杖横置于前,俯首叩拜。
“让王爷和郡主贵人看笑话了,步家妇人一时不慎,惹下大祸,我代她,向王爷、郡主、以及各位贵人赔罪了。”
为保步家名声,作为族老,不得不袒护步大娘子。他本是举人之身,本不必如此大礼,如今屈身下跪,按人情伦常,顾煊此时该请他起身,多加安抚。
可顾煊气定神闲坐着,孤贞静默,不置一语。
纪良又禀:“主子,还有一事。邺城三百战马吃了步家所出的马草,不到一日,三百战马悉皆病毙。”
单青山横跨一步出列,“属下已协同交州指挥史陆奇查清楚了,早些年韩家落败,步家拿银钱贴补韩家,亏空大了,这妇人就变卖田地,填补上去。今年加上大房长子步怀敏强抢民女,后又打死了事,这妇人需要用钱摆平,就卖了军用马草田。”
闵英躬身奉上三本蓝皮簿子:“禀主子,这是韩家、步家账本,以及军中的马草账簿。年初大内定下军需,原定本月步家要向邺城军供一千捆草,步家因变卖了军用马草田,加之今年收成欠丰,凑不出一千石,就以次充好,用涂了鲜药的次等马草,意图蒙混过关。”
纪良说:“带上来。”
等人来到堂中,他禀道:“这是卖鲜药的商铺老板。”
步大娘子一见那商铺老板,瞳孔剧缩,原本奋力挣扎的四肢也忘记踢蹬,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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