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繁红,周刻搀着徐老,照着记忆里的路线送他归家。
等到了他们的家,周刻一眼看见了坐在门槛上的小保。他一身湿漉漉的,几只小狗围绕着他,有的趴在他脚背上,有的直接爬到他后背上,蹲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耷拉着脑袋。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碎发贴着额角滴水,眼睛似乎被水汽浸得有些肿。
周刻有些局促:“那个……大兄弟,我路上看见了徐老,就把老人家送回来了。”
徐老蹲下身朝那几只小狗招手吹口哨,模样看着是痴傻单纯的开心。
小保身边的小狗受领头心情的影响,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冲徐老跑过去,扑到他身上不住躁动汪汪。
周刻退开一步,在一边看着他们。
小保站起来,迈出的步伐都带着水汽,到周刻面前行了礼:“多谢。”
周刻看见他抬起的手上有些做惯粗活的伤疤,而且他此时还一身滴水,模样更狼狈可怜。他忍不住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是秋寒,你一身沾水,还是换身干衣吧?”
小保应过,过去拉徐老进门。痴傻的老人抱起三只小狗不情不愿地进家门,嘴里嘀嘀咕咕的。
小保将门阖上,周刻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驻足在他们家不远处没走。闭上眼打开天眼,悄悄观察门里一人一妖的相处模式。
“今天又跑哪去了?”小保打一盆水摆到徐老面前,拧着毛巾给他擦脸,但老人抱着三只小狗跑了。
小保楞了一会,木木地抬手用那毛巾擦拭自己脸上的水珠。他擦了半晌,力度越来越大,擦得一张脸都红了。待把毛巾丢回水盆里,他的眼睛也红了。
家徒四壁,徐老蹲在地上乐呵呵地逗小狗玩,一眼也没有看向他的方向。
“徐长生。”小保低声唤他。
徐老两手摸三只小狗,忙不过来,一个劲地傻笑。
“徐长生!”这年轻的妖骤然爆发出一阵浓烈的妖气,瞳孔泛红。
驻足在不远处观察的小道士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受不了这种慢性的折磨而爆发本性要伤害凡人。他脚尖刚迈出,天眼又看见那小保嘣的一声,从一个年轻大小伙的形态变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黑白相间的大狗。
周刻:“!”
徐老:“……”
这大狗三两步便跑到了徐老面前,犬牙一露,赖在老人家怀里的三只小狗便哆嗦着一溜烟跑了。
大狗发飙把徐老扑到了地板上,俯在他身上张开大嘴,却又口吐人声:“你看着我!我才是你徐长生唯一的狗!你在这世上的羁绊只剩我!”
徐长生显然是被这突然的变身震懵了,错愕瞬间后才反应过来,痴痴呆呆地惊奇:“咿呀,狗会说话?”
“我会!我会一切我们在一起所需要的生存技能!不用任何妖力,和你一起作为凡人走下去的所有技能!”大狗趴在他身上,水珠蹭了徐长生一身。吠不到一会,音量便小了。
周刻收回脚丫子,心里想着,可你终归不是凡人哪。
“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可是你不能忘记我。”大狗小幅度地战栗着,声音也在抖,“长生,你认认我,求求你别把我忘了……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啊,你怎么可以到这时把我给忘了?你给了我几十年的纵容,为什么到这里却对我这么残忍……我要我的长生,你回来好不好……”
它趴在他不再健壮的胸膛里发出亦人亦犬的呜咽,而他抬起手想要抚上它的脊背,临了克制着放下了手。
旁观了这一切的小道士忽然控制不住,他关上天眼踉跄着往后退,脊背撞在了一棵树上,撞下了纷乱的落叶。
周刻弯腰捂住眼睛,套在手腕上的红豆串敲骨,他在模糊视线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才对啊……”他发着抖自言自语,“你好好看这殊途……”
生灵之八苦,任何一味,都够呛的。
何不该溺则溺,该斩则斩?
*
潜离老老实实地待在万花筒胭脂铺子里抚琴,他的心情很平和,他喜欢这地方。
这是他走过的千山万水之中,最喜欢的一段路途。
第三世,那人英勇,康健,温柔,可爱得不得了。
他给了他最好的百岁春秋,建造一座城安身共度,做一串红豆系他脚上绑住,雕一双雕像祈愿天长地久。
那一世,从年少轻狂到鬓发苍苍,他都不曾给过他一分苦。这彤城是个巨大的蜜罐子,那城主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渡给他。
临去时他问他:“小狐狸,你开心么?”
他自然点头。
他便笑了,勾住他小指轻晃:“我亦满足。”
“可是……下一辈子,你切莫再来找我啦……”他越说越小声,还挂着笑,“我们这一生,已共度所有快乐了。该弥补的,该圆满的,该给予的,我已经……都填上了。小狐狸,你若再找我,那可就——”
那凡人眼睛闭上,最后的眷恋便默念在了唇齿间,身死魂走。
潜离知道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只是他不舍。
于是这一世世,便寻来了。
他抚完悠远的几曲,马车声音到了店门口。潜离听见九月的吆喝,便停下起身去开门,但小道士没一块回来,说是送徐老回家去。
他有些失望,也没掩盖,帮九月把货物搬回店铺里去。等搬完,九月拿帕子揩汗,关了门小声问他:“小潜离,姐问你个事啊,你和周刻真是兄弟么?”
潜离眼皮一掀,仗着那人不在,轻笑着摇头:“不是,谁稀罕和他做兄弟。”
“那你们……”
“爱侣。”
九月的眼睛瞪得滚圆,懵了好久,扭扭捏捏地绞着帕子问:“这,是因为你们都是修道之人才可以这样么?”
潜离笑开:“这不拘,喜不喜爱跟身份框架无关。两男子可,两女子也可。”
他平和地随口这么一说,却见到万花筒的老板忽然红了脸,险些把帕子给拧断。
“九月姐?”潜离疑惑,这时万花筒外响起敲门声,九月丢了帕子跑去,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呃我去开门……”
结果门一开,站着在城门口遇见的脸带刀疤的女子。
“八月?!”
八月被这破声大喊反吓一跳,点了点头,低头看她:“还是喊我的名字来得顺口。”
九月往后一跳,手胡乱挥着:“你来干神马?”
“路过来拜访一下,顺便看看你店里新招的短工。”八月抬腿走进去,转头看见好看得像庙宇里走下的神像的潜离,脚步顿住了。然后她又扭头看九月,语气酸溜溜的:“当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那、那是!跟小潜离小周刻比,那个被撬走的长工算个毛啊!”
潜离左右看看,明白了什么,禁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两个月坐在桌子上奇奇怪怪地谈话,潜离老实待在一边看她们互动,竟看得津津有味。
待到茶凉,万花筒的门被推开,风起青丝动,英俊帅气的小道士回来了。
潜离见了他便笑。
周刻和八九月打过招呼,便朝狐妖走去,拉起他的手带到内屋里去。
他弯腰掀起了潜离的衣摆,果然看到他右脚腕上还带着一串红绳。
潜离握住他带着红豆的手腕:“怎么了?”
周刻喃喃:“你被诓了。”
“诓得我挺高兴的。”
周刻心里狠狠一动,恶向胆边生,什么顾虑,什么殊途,通通都如潮水散去。
他扣住潜离的手,把这狐妖按在墙上,低头啃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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