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盲》的试镜安排在下午,前一天夜里李瑞景才拉开遮光窗帘,第二日清晨天边泛起微光他就被唤醒了。眼睛适应了长时间的黑暗,再沐浴到阳光之下会变得异常敏感,看着周遭一切都像蒙着一层雾。
李瑞景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的视觉功能。他在微信里向陈毅报备了行程安排,又打车去了医院看望父亲。看护昨天发消息说李新荣的病情稳定了一些,最近可以进食流食,脸上也再次有了血色,状态好时还能回应几句话。
父亲能再次开口说话,对李瑞景来说是莫大的惊喜。李新荣自发病后,状态就一天不如一天,最开始只是身体不好,时常流鼻血,脾气暴躁。后来慢慢发展到脸色蜡黄,体味发臭,身体多处器官接连衰竭。短短几个月,一米八几的汉子已经虚弱到支撑不了正常的行走,只能借助轮椅移动。再到了后来,他就成了一个半死不活只能躺在床上吊命的傀儡。
李瑞景不记得父子俩有多久没有过交流谈心了,这些年来,他连面对清醒状态下的李新荣都成了奢望。
不过这一次他竟是走运的,赶到医院时父亲还醒着的,那双老态龙钟的眼半睁着,眼皮耷拉下来,挡住了一半浑浊的目光。见他来了,又勉强动了动眼珠,似乎想要开口说话。
李瑞景急忙俯下身去,一声声低哑不明的嘶吼从喉咙深处发出,他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你”字。他握住那只枯瘦冷硬的手,颤声道,“爸,我在呢。”
李新荣却又歇息了很久,久到李瑞景弯着的腰泛起一阵酸痛,他才缓缓吐出下一个音节。
“走……走……”
李瑞景喉咙干涩,难以发声,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他其实想问,爸,你说走……是想要我离开?……还是放你离开?
然而回应他的,是李新荣重新合上的眼。
粗粝的手掌绵软地滑落,李瑞景的心跳漏了半拍,条件反射看了一眼心电图示波器,见上面起起伏伏显出波形,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摁响了手边的按铃,招呼护工进来照看。等李瑞景慢腾腾直起身,才意识到手心里全是潮湿的汗。肚子在这时突兀地跳动了一下,有些闷疼,他顿了顿,又重新执起李新荣的干瘦的手按向微微凸起的腹部。
他沉默地看着重新陷入昏迷的父亲,在心底默念道。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您……这和小时候做错几道数学习题不一样,这么大的错误,你应该醒来好好管教我才对。要是怕讲不通,狠狠地打我一顿也好。只要别像现在这样,只要……你还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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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景落荒似的逃离了医院,在《心盲》剧组的实景棚外枯坐了两小时。
剧组这次选择的是全封闭式试镜,其实就是让同一个角色的试镜演员互不碰面,实景棚里只留导演、场控、摄影、演员四人,拒绝一切不相干人员的围观,此举一是为了减少演员间的相互干扰,二是考察试镜者对角色的理解和现场自由发挥的能力。
轮到他时,只跟上一个试镜演员匆匆打了个照面,就进去试戏了。导演考察的片段是电影最后一段,主要拍的也是被向非凡抛弃后陈小小的反应。
剧本李瑞景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几乎是导演一喊action他就进入了状态。画外音播出了向非凡的台词:“你等着,我去买包烟。”
李瑞景失焦的眼睛茫然四顾,音响模拟着闹市街区的环境,时不时发出行人的嬉笑声、汽车轮胎压过柏油马路的摩擦声,他的耳朵循声动了动,跟着才别过头,对那些声响作出反应。
这时他的面部肌肉是相当松弛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意识到向非凡也许不会再回头,“陈小小”拧起眉,面上漫起焦急和不安,他伸出盲杖左右摆动,视若无物地向前走动。
马路边猛然响起汽车的刹车声,陈小小受到惊吓,忽地扔了盲杖,不管不顾向前冲去,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喊出向非凡的名字。
屋子里空间不大,李瑞景很快就跑到了尽头,工作人员想提醒他注意别磕碰到,却被黄池导演制止。那一刻李瑞景仿佛真的瞎了,失去聚焦的眼睛不再乱瞟,竟直直地朝着墙面撞去。排斥、害怕、本能的恐惧都没有让他成功减速,那一下力道过大,他甚至被反作用力推着整个人向下跌去。
李瑞景有一瞬间都摔懵了,他下意识捂住小腹,忍着四面八方奇袭而来的疼痛。所有人都在等着导演喊咔,可缓了几秒,“陈小小”又慢慢撑起身子,他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贯的漠然,只站起来拍了拍衣裤上的灰尘,忽而掉转头走向了回家的方向。
那毕竟是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陈小小”一路熟门熟路,利落地摸出钥匙开门。
荒芜破败的小屋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墙上霉菌斑驳墙皮脱落,空气中飞舞着厚重的灰尘,陈小小仿佛没有闻到腐朽的气息,径自在木桌旁坐下,从他那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了又掏,才摸出一盒皱巴巴的旧烟盒。
“我跑了三个街区,才给你买到。”他对着空荡的房间喊话,神色间带着些许少年人的得意。
可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猛地站起身将烟盒摔在地上,双脚不得章法地乱踩,将仅剩的几根烟草狠狠碾得稀巴烂。
35岁的灵魂在一瞬间回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上,陈小小没有哭,恨意随着零碎的烟盒一并没落,镜头最后对准他佝偻的背影,缓缓将男人推移出旁观者的视线。
末了,试镜棚里才响起一道道掌声。李瑞景最后对陈小小的处理,连一滴泪也没有,却同样能让人感受到灭顶的绝望。哭是不舍与留恋,而愤怒的情绪宣泄后,是与过去的彻底告别。他用少年人的方式,和年少时的爱恋做了割舍。然后让灵魂回到了中年人的躯壳里,继续过剩下的生活。
黄池导演最后没有对李瑞景的表现作出过多评价,只说会交叉对比来看几个试镜者的表现,几天后再给他确切答复。
这件事情做完,心里的石头也正式落了地。李瑞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拿下“陈小小”一角,但他确实已经竭尽全力。
他走出试镜棚,周身像卸下了重担,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只不过舒坦没两秒,身体的不良反应便报复性的找上门。肚子的闷痛从上午起就没停过,刚才又经他这么大动静一摔,仿佛浑身上下没一块肉是好的。
李瑞景立在原地忍了忍,一会儿觉得腹中闷痛减轻了,一会儿又觉察出一丝异样的坠痛。他头昏脑涨地打了辆车,想着先回家躺一躺,要实在还疼得厉害再上医院。
微信里陈毅还是没有回复消息,李瑞景单手捂着肚子,另只手戳着屏幕慢腾腾打字,“试镜完成了,我觉得表现还不错,没给你丢脸。明天上午我直接去医院吗?”
这次没等太久,陈毅回了句:十点钱秘书来接你。
“好的。”李瑞景打完字,还没发出去,陈毅又大发慈悲的发来一句:今晚早点睡吧,明天挺遭罪的。
于是李瑞景又把那句“好的”删了,他实在晕得厉害,七窍玲珑心也没法发挥出真正实力,只能勉强编辑了一句:那你要来陪我,我抱着你才不害怕。
他还想再补充一个撒娇的表情包,陈毅竟然破天荒地弹了个语音过来。
车子正驶入小区门口,李瑞景一面按了接听,一面招呼司机停下。那头陈毅带笑的声音传过来:“小东西表现得挺好?”
“嗯。”李瑞景下了车,方才行驶在路上还只是晕晕乎乎,这会儿双脚落了地,脑袋竟搅成了一锅浆糊。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陈毅冷不丁给吓了一跳,他先是听见那头激烈的呕吐声,然后是啪嗒一声巨响,再打过去就没音讯了。不过不难猜到,大概是李瑞景正在吐没顾上手机,那破手机给摔一下就寿终正寝了。
陈毅当即联系了钱秘书,叫他去看看李瑞景顺便买个新款手机。可犹豫了几个吐息,他又道,“算了,你买好手机直接来接我。”
才一个周不见,他居然有点想那小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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