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流江站在原地任他抱了一会儿，问：“小花，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花无月怔了怔，松开他，“什么？”
姬流江弯腰重新点亮了灯，跪坐在桌边，拨了拨烛火，面容在光影明灭中显出一种克制的温柔。
他道：“你已然找到我，然后呢？你想与我一起留在陆上，还是回家？”
有那么一瞬间，花无月还以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只能在陆地上生活五年的事情了。
是啊，他为何不问，自己变化如此之大，他为何不问自己怎么会变为男人，鱼尾化作双腿？
难道他都知晓了不成？
花无月隐隐觉得违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心绪纷杂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对方那两枚冻琥珀似的眸子，冷清却又温柔，专注地看着自己。
这双眼睛，应当属于另外一个人才对。
这个念头如天光乍现般出现在他脑海里，仿佛一双手拨开迷雾，叫他骤然清醒了过来——
天杀的大魔头，竟敢抹去他的记忆，让他在这幻境之中当了两年多的花无月！
罗慈刚一回神，就见面前的人眼里飞快划过一抹笑意，轻声道：“你回来了。”
罗慈点头，咬牙切齿朗声道：“前辈请现身一见，我们绝不会再按照您的剧本走下去了！”
空气中静了几息，烛火哔啵一跳，光影中现出一道半透明的虚影，姬流江的神情极其阴沉，眼中杀意毕露。
二人俱变回了原本模样，拭非起身从容道：“姬檀越，贫僧已遵守了与你的约定，一没有提前透露，二没有道明身份，三没有做出违反檀越性情之举。”
姬流江问：“那这小魔头，是如何清醒的？”
罗慈得意洋洋地一抬下巴，“那是因为我们有默契。”
姬流江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沉沉道：“我随时能杀了你们。”
拭非淡然道：“剑魔姬流江，不是嗜杀之人。檀越以魔卫道，惩奸除恶，平生除蓬莱十六山之血债外，从未滥造杀孽。檀越最终死于蓬莱后人之手，此桩因果也算了结了。”
姬流江冷笑：“你对我了解的倒不少。”
拭非：“檀越的执念，唯四字而已。”
姬流江：“哪四个字？”
拭非道：“求而不得。”
姬流江狠狠一怔。
“你想与他厮守却不能，此为求而不得其一。你想要他活着却不能，此为求而不得其二。你想再见他一面却不能，此为求而不得其三。”拭非叹道，“佛说, 人生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檀越之苦，是为求而不得苦。”
姬流江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半晌才苦笑道：“这些……我如何能不知？”
这些年里，他早就在幻境中经历当年事不知几遍，一次一次地，都想改变他们的结局。
他曾早早找到大巫，阻止小花用鲛珠换人间五年。
他曾顺从自己私心，让小花留在人界，最后消散在自己怀里。
他曾在小花死后，一并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他曾穷极一切寻找海市，最后迷失在海里活活渴死。
他曾在送小花回归大海后，用尽一切办法尽快提升修为，最后走火入魔而死。
求不得，才放不下，纵使他回去再多次，又怎能解？
罗慈看他，心中竟有种同病相怜之感，不由劝道：“前辈，且不说我们能不能在幻境中有圆满结局，就算能又如何？你们的故事已成过去，他再回不来，你也早死了，此情只能成追忆啊。”
拭非看他一眼，眼神中有淡淡无奈。
姬流江倒没有被激怒，反而问：“若你是小花，会如何做？”
罗慈想了想，摊手：“我大概根本不会上岸找你吧？不过是儿时情谊，我何苦为这，就舍弃鲛珠，只换岸上生活五年呢？”
姬流江看了拭非一眼，意味深长道：“小和尚，看来这小魔头对你用情可不够深啊。”
拭非依旧波澜不惊：“贫僧与罗檀越并无关系，何来情谊。”
罗慈笑了笑，拖长声音，“不过嘛——”待二人都看向自己，他才笑晏晏道，“若我是他，找到你后，必会想方设法将你留在身边。既然我不能留在岸上，那就将你带到海里去。有将鲛人变为人的秘药，那想来也有将人变为鲛人的药，是不是？若没有，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杀了那个大巫，杀了那个瞎子郎中，杀更多人，我也会找到法子，再不让你离开。”
拭非神情淡淡，并不因为他的变态言论有任何动容。
姬流江皱起眉毛。
罗慈笑道：“只不过，如此真是你想要的吗？若小花不择手段、处心积虑、杀人如麻，为了和你在一起犯下许多恶事，你还喜欢他吗？”
拭非敛了眉眼，默默摩挲腕上的雪禅菩提子。
这一回，姬流江沉默了许久，眼中闪过种种情绪，最后归于平静。
他缓慢而坚定吐出一个字：“不。”
说出这个字，他的眉头终于如释重负地舒展开，仿佛卸下了沉郁多年的心魔。
拭非念了声佛号，道：“千年已过，檀越是时候放下了。檀越已入轮回，若你二人有缘，自会在轮回之中相见。”
姬流江苦笑一声道：“鲛人死后，身死魂消，他入不了轮回，没有来世了。”
拭非微怔。罗慈心中哀叹苦哉苦哉功败垂成，已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
谁知姬流江只是摇摇头，轻松又淡淡无奈，“不过你说的对，我是时候放下了。当年的我们，已经做了唯一的选择，之后种种，实乃命数注定。”
拭非颔首：“檀越能想开便好。”
周围幻境骤然如雾气散去，他们三人仍如之前一般站在那间石室里。
姬流江轻勾手指，两个朴素木盒从书架上飞出来，落在石桌上。
“说好的报酬。”他道。
罗慈喜道：“哎呀，那多不好意思。”
剑魔前辈露出一个温文尔雅又不怀好意的微笑，道：“谁说是给你的了？我给大师的。”
罗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拭非微微一笑。
姬流江：“我还有一事拜托二位。”
拭非：“檀越请讲。”
“隔壁石室的门后，便是通往出口的路。”姬流江微笑道，“我的骸骨就在隔壁，二位出去时，可否将我的骨头一并带出去，一把火烧了，将骨灰洒进东海？”
拭非肃容道：“檀越放心，贫僧必不负所托。”
“至于你，小魔头，作为前辈，我该给你个忠告。”姬流江看向罗慈，“血魔一道，贪功妄进极易失控，终非长久之道。”
罗慈光听见他的声音，却不见他张口，下意识看了拭非一眼，见小和尚面色如常，想来这句话只有自己一人听到。
罗慈倏忽一笑，在心底默默回：“我本来也没打算活很久。”
姬流江挑了挑眉，也没再多说什么。他原本就半透明的身体越发淡了，渐渐消散在了空气里。
拭非闭目合掌，低声诵经为他超度。
姬流江微微躬身道：“多谢。”
罗慈看着他彻底消失，走过去打开他留下的那两个小木盒。
一个盒子里装的是本剑谱，正是当年姬流江自创的镜花水月剑法。剑魔一生从未收徒，这套剑法早随着他陨落失传了，这本剑谱要是流传出去，三界修士必然要争个头破血流，血流成河。
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一枚小珠子，那珠子拇指大小，晶莹剔透，唯独中心飘着丝丝缕缕一点红。这是花无月的鲛珠。
这两样稀世珍宝，随便哪样都足以引发纷争不断，乃至天下大乱。
罗慈扣上木盒放好。这是姬流江赠给小和尚的东西，自然要小和尚自己来收好。
他转头去看，拭非仍在低声诵经，神情宁顺而虔诚。他不敢过去打扰，便在桌边坐下，托着腮静静地看。
说是小和尚变化大，但事实上，拭非几乎一点儿都没有变。他就像坐忘林的梅花树，花开花落寂静无声，只站在那里，看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始终风轻云淡。
拭非念完往生咒，最后合掌默默祝祷一句，睁开眼，朝罗慈看过来。他神色平淡，喜怒难辨。
罗慈明白，他在等自己的解释。
“我生于大烨景治二年三月初九，姓萧名明鸾，封号灵镜，取自大烨皇宫灵镜台。我七岁时与你相识，八岁上昆仑剑派修行，师从无名剑百里小春，十九岁……”罗慈顿了顿，“在五大仙门与悬悲寺围攻下，死于大烨帝都以北十里外旸沂峰。”
拭非眉睫一颤。
罗慈坦然摊开手，道：“你可以来搜我的魂，我绝不躲。”
“既然如此，”拭非面上无甚表情，只问，“你为何要扮作女子？”
罗慈眼底慢慢凝出一线冷意，“你比我小，应当没听过那个预言，说来还要多谢无惑那个老秃驴。”
拭非眼中闪过愠色，“师父他……”
罗慈连忙安抚，“是啦是啦，你师父他老人家，在我出生前曾预言，若我是男子，烨国必将在两代内灭亡。”
拭非惊讶睁大双眼，竟有几分小时候的纯真模样。
罗慈原本想骂那老秃驴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只略带嘲讽地讲：“我母后舍不得我，才想出这么个办法，若不如此，我早在出生当天就被掐死了。不过嘛，老秃……你师父的预言还挺准。”
拭非默默半晌，轻声道：“烨国被灭，与你无关。”
罗慈惊奇：“小和尚，你在安慰我？”
拭非淡淡看向一边，“贫僧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罗慈看着他，轻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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