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落雪之后,明水村银装素裹,无垠的白色中,一道冰溪从远处的青山间蜿蜒而下,是十分凌冽美丽的风景。
木筏在茫茫的雪地上拖过一道长长的痕迹。
郑姒微喘着气,抬手擦掉额边的汗珠,敲了敲医馆的门。
她回过头,看到他含着水汽和冰晶的黑发下,过分精致的小半张脸。
薄唇失了血色,一张脸像雪一样白,显得那细密的、小刷子一样的睫毛愈发的黑。
他生的特别好看,比郑姒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这无边的雪色仿佛都成了他的衬托。
于是郑姒很想看看,他掀开长长的睫毛之后,是否有不逊于溪水或冰河的澄澈抑或清冽的瞳眸。
医馆里的伙计七手八脚的把人抬了进去,郑姒坐在一边的木椅上,呵了一口凉气,慢慢嘬一杯热茶,时不时的瞟他一眼。
那个头发半白的老者诊察了一番后,目光向她看过来,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郑姒放下茶杯,掀了掀眼皮,“他怎么样?”
“似是在冰天雪地里冻了许久,即便能醒过来恐怕也免不了一场大病,而且后脑遭遇过钝击,有可能……影响神智清明。”
郑姒磨砂着杯沿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从囊中掏出两块沉甸甸的碎银放在桌上,双眉笼着一汪清愁看着他。
“还请大夫尽力才是。”
老者捋了捋胡子沉吟了一会儿,目光掠过门口的木筏,忽然凝眉问:“这小郎君可是顺着溪水飘下来的?”
郑姒看到他的严肃神情,怔了一下,片刻后慎重的点了点头。
围在那小郎君身边的人听了这话,忽的一下子散开了,仿佛床上躺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郑姒蹙紧了眉,看到那些人纷纷拿出一块三角面巾覆在面上,心下沉凝,她目光一转,盯着那退开三步的老者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这位女郎应该是外乡人吧,所以不知如今百里之外的豫州正在闹瘟疫。”
“豫州和翡州之间,有一条峪河相连,而村中的这条溪水,便是峪河的一道分支。”
“前些日子,水上就漂来了一具浮尸,两腿和背部皆出了红疹,幸好被我的徒弟汪五及时发现,拖到老林里埋了,这才没有连累整村的人。”
他浑浊的双眼盯着她秀美的眸子,透出的情绪显得有些无情。
“女郎既然与他非亲非故,那还是退远些吧。”
郑姒双袖交叠,坐着没动,手指按了按自己藏在袖中的手背,瞟了一眼床上还没睁开眼睛的小郎君,一时间没说话。
老者给一个身穿青衣的少年学徒使了个眼色,他会意,架着他的胳膊开始往床下拖。
郑姒笑了出来,目光却有些冷,“大夫,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要将好好的人活埋了不成?”
那大夫不为所动,漠然的看了她一眼,“女郎心善,却不知天花的可怕之处,若是蔓延开来,只怕横尸遍地,十室九空。”
说着说着,他面上带上了鄙夷之色,“您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老夫在作恶。”
“老夫的师父也曾遇见过您这样善心泛滥的大小姐,被她哭求救一救那个染病的书生,那书生确实救活了,师父一家却全部染病身亡,而她一无所知的被父母带走了。”
他眸中沉痛,却又露出几分讥诮,“可笑的是,后来我四处行医,途径那位大小姐的家宅,听到邻里皆称颂她的善心,可这善心之下,又填了多少像我们这样贱民的命呢?”
老者浑浊的眸子深深地盯着她,透出冷酷的拷问之意,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当年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郑姒没有羞愧难当,也没有气急败坏的反驳他,她平静的注视着他的眸子,磨砂了一下自己手背上的那块红斑,甚至有些从容的笑了一下。
她站起身,拨开人群走到那众人不敢近身的小郎君身前,看到他如白纸般光洁苍白的面容。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她拉起他的手,往下拉了拉他的袖,露出一条修长白皙的小臂。
床上的小郎君似有所感,睫毛颤了颤,微微开了一条眼缝。
郑姒冲他一笑,轻轻捏了捏他的两颊,“张开嘴巴。”
他没什么反应,又合上了眼睛,郑姒稍稍用了些力捏开他的嘴巴,看到他嫩红平整的口腔。
她摸了摸他的头,回过头来看向那个老者,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你方才也说了,身患天花的人身上会出红疹,可这位小郎君小臂和口内皆光洁平整,您如何断定他身上染了疫呢?”
老者冷哼一声,“若非染了疫,这小郎君为何会在三九寒天伏在一条木筏上从上流漂下?说不准本身是要被邻里烧死的,家人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况且染了天花之后,也有可能长达半月隐而不发,即便他身上没有红疹,也不能将他视作常人。”
郑姒盯着他,“若他真的没病呢?”
老者也深深地看着她,面上的表情慢慢化为一个不伦不类的讥笑,“那不如大小姐亲自照料他半月,若是将他救活了,岂不也是一桩善事?”
反正休要拿别人的命,成全自己的善心。
老者盯着她,等着她打退堂鼓。
可半晌之后,却看到她凝重的点了点头。
“好。”
……
郑姒将他安置在自己生父母留下的空屋中。
他从第二天开始发热,郑姒摸了摸他烫人的额头,去医馆找那个老者开了退热的方子。
那个老者叫李春,从二十年前便一直住在这里,他虽然看惯了生死,对人命十分淡漠,但也不是真的冷酷,见她真的接手了这个“危险分子”,他甚至生出了几分好奇。
有好几次,郑姒都看见他在自己的家门前晃荡。
这件事她瞒着自己的父亲,所以在晚上,她只能将他一个人扔在那里,这样过了两夜之后,她发现他的病情越发重了,心中十分犯愁。
再去医馆抓药的时候,她看着那个叫汪五的学徒脸上的麻子,丢给他满满一袋铜钱,说,“你是不是得过天花?我用这些铜板雇你,夜间照料一下那位小郎君如何?”
汪五脸上通红,拎出一串铜钱后将那个绣着桃花的钱袋还给她,结巴着说用不了这么多。
郑姒执意将银子留在了那里,说比起人命这点钱不算什么,只要他尽心就好。
汪五看向李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这之后又过了两日,那小郎君的烧才终于退下去。
但是他却一直不睁眼。
这日清晨,郑姒叫住要离开的汪五,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他好像已经醒了。
他走后,郑姒拄着下巴盯着他,问:“你醒了吗?”
他睫毛颤了颤,没吭声,也没睁眼。
“……”郑姒心中啧了一声,抬手捏住了他的鼻尖,过了片刻,见他呼吸不畅,不得不微微张了口,还蹙起了那两条好看的眉。
她心中嘿嘿嘿,口中谆谆善诱,“睁开眼睛。”
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变得面无表情。
而后,郑姒看到他的眼眸,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与她预想的不同,他的瞳眸不是冷冰冰的黑色,也不是温柔的琥珀色,而是那种雾蒙蒙的灰蓝,仿佛蒙了一层薄翳一般,并没有湖光水色般动人的光彩。
可是当他睁开那双没有神采的玻璃珠般的眸子之后,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为之一变。
硬要说的话,显得有几分无情,但又十分的脆弱。
这时候他长长的睫毛似是有些无措的轻轻一颤——
郑姒:“嘶——”
这就是战损的美貌吗!
不知道他口中含血眸中噙泪是什么样子!
他瞳眸微动,转向郑姒,眨了眨眼睛,微扬一下眉梢。
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
郑姒一巴掌拍上了自己的天灵盖,把自己变态的想法镇压了下去。
“你可算醒了。”她声音轻柔,努力用听起来像个好人的语气说话,“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鸦羽般的睫毛半垂,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郑姒心中咯噔一声,又问了他的名讳,亲友,家住何处,是何身份等等,他皆没什么反应。
最后,她点了点他放在腹上的手指,颤巍巍的问他:“一加一等于几?”
他修长的手指放松的半拢,半晌没有动静。
郑姒心中五味杂陈,几乎要盖棺论定他是流浪的盲哑失智儿童的时候,听到他从鼻尖嗤笑了一声。
“……你会说话?”
他那双灰蓝色的哑光琉璃般的眸子动了动,落在郑姒身上。
她心头浮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总觉得仿佛他正在盯着自己看似的。
她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可他却大爷似的,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她,许久才眨一下。
郑姒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面上浮起了些微热意,又被他这爱答不理的态度惹得心头火气,眸中都燃起了一簇小火苗。
正要抬手收拾他的时候,她瞧见他微不可查的弯了弯嘴角,稍纵即逝。
“嗯。”他有些惫懒的回答,“我会。”
“……”郑姒依旧在他脸上用力的捏了一下,看着他不满的皱起了眉,愉快的笑了几声。
“小姐,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袖珞站在外间唤她。
这件事她瞒过了自己的爹,却没瞒过自己的贴身侍女,在连续不知所踪两天之后,袖珞悄悄尾随她到了这里。
于是郑姒顺势向她摊了牌,并且威胁她不许将此事告诉自己的父亲。
这几日照料这个小郎君,袖珞也出了不少力,只不过郑姒只让她在厨房煎药,是不许她踏入这屋中的。
她小时得过天花,所以不怕,不过袖珞却没什么抵抗力,万一他身上真有疫病,她被染上就不好了。
郑姒应了一声,用一旁的清水洗了洗手,向外面走去。
走到门前她回过头,看到他望过来的眸子,心中有些惊异,不过随即一想,明白他大约是对声音敏感,便释然了。
“我明日再来看你呀,小郎君。”
容珩盯着那簇跳跃的亮色,直到它消失不见,才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确不良于视,可眼前却并非一片黑暗。
他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个照料他的少女身上有一簇芍药般大小的火焰,生机勃勃的跳动在黑暗中。
他虽然记不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却知道自己将它称之为心火。
它能能告诉他很多信息。
譬如火焰的大小代表人精神力的强弱,跳跃的幅度能显露人是心平气和还是心潮澎湃,而颜色则透出这个人最本真的品性。
容珩喜欢将它比作灵魂的颜色。
他看到过素有善名的人,心口跳动着张牙舞爪又污浊的火焰,也见惯了那些嘴上奉承他的人,心中那令人作呕的颜色。
而真正善良的人大多都软弱,心口一点豆大的瑟瑟白光,稍遇风雨,便奄奄欲息,让人心生厌烦。
他第一次在一个柔弱的少女身上看到这样如花般盛放的火焰,生机勃勃,绚烂又夺目。
他喜欢那朵花的颜色,像是风雨之后的天青色,又淡,又辽阔。
方才被他盯得久了,那花还瑟瑟的卷起来一点,边缘慢慢泛上粉色,而后里层又燃起虚张声势的灼目的红,在他应声之后,没一会儿便散了。
睫毛动了动,他又想起方才那个侍女心火,淡淡的一拢像是失了颜色的迎春,出声唤那个少女的时候,那火上浮起一层代表恐惧和担忧的灰暗。
那朵漂亮的花要出什么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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