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室外脚步声响起,声音不大,密集紊乱。
偏院的太监们正在赶来。
汤池的两个刺客对视一眼,将箭弓挎在背后,不再恋战,跳窗而走。
姜得豆一直目视行凶者离开,直到他们身影彻底消失。
她强撑的身体骤然一软,瘫在皇帝怀里。
她真的痛。
整个人都轻轻打着颤。
可落在磕了鹿血的永顺皇帝眼里,她就跟那些投怀送抱的美人们一样,在他怀里花枝乱颤。
永顺皇帝:“……”
他张了张嘴,鄙夷之语险些脱口而出。
他看看她胸上的箭,再看看被鲜血染红的池水,思量了一瞬,伸手去扯她的面罩。
她不太像那些寻宠的女人。
这让他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让朕看看这回的美人儿是什么水准。”
姜得豆拧眉,抬手推开他的手。
她一心救驾,衣服穿得不仔细,腰环没有系,此时外袍是敞开的,里衣随着她推人的动作也拉扯开来。
布料扯过箭柄。
她发出一声低吟。
“嘶……”
冰凉的池水爬上她的胸前,她意识到不对,迅速将领口重新拢紧。
她反应极快,胸前的光景只暴露了一瞬。
但永顺皇帝还是看见了。
白嫩的肤,惊心的伤。
在伤口上方三指处,有一个红色烙印,伤痕只有丁点大,三角形,烫伤痕迹。
皇帝屏住呼吸惊了一惊。
这个烙印他见过,在谢国公身上,也是胸口处。
谢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在战场上为先祖皇帝拼过命、挡过箭。
先祖皇帝感其功德,提为贵族士家,封其为国公。
此后,谢家所出儿女,都会在出生时就用特制熏香在胸口点上烙印,时刻提点他们不忘先祖之忠义。
——誓传承为君主舍生忘死之心。
这个被谢家视为荣誉与铭记的烙印,只有谢家嫡系亲眷和皇帝知晓。
永顺皇帝脸色大变,眼里再无半点旖旎不屑。
“你是谢国公的亲眷?”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屏着呼吸等待她的回复。
怀里的女子身体猛得一僵。
她偏过头去,避开了他探究的视线。
他只能看到她小巧的耳,白皙的颈。
永顺皇帝努力回想她的脸。
她自打入室便和刺客打斗在一起,又蒙着面,他未曾看清她的长相。
只能见她的婀娜身姿、冰肌雪肤。
他知道她是个美人儿。
思及此,永顺皇帝懂了。
谢国公一生只有一妻,无妾无通房无外室,子嗣单薄,仅有两子一女。
传闻谢家小女谢兰兰,生得国色天香。
谢兰兰和他是有婚约的,只待她及笄便将她送入宫里封妃。
可惜,她还差几日便满十六时,谢家被灭门了……
他甚至都还没见过她。
她就已经香消玉殒。
他记得清清楚楚,谢家是覆灭的。
九千岁特意让他见识过谢家惨案。
就在承天门前,九千岁命人把谢家蒙难者带给皇帝看,将一具具尸身摆满了整个广场。
上到谢国公亲眷,下到粗使丫头,除了谢家二公子的尸身没被找到外,其他人全在。
旁系亲属、同系官员皆被牵连,谢家相关,没一个活口。
传说中天姿国色的谢家小女也是位列其中的。
娇娇小小,衣着华贵。
死前都是身姿笔挺地,就那么直直躺在地上。
脸上刀痕密布看不出长相,真正的死因是胸口的匕首,插在心头,一刀毙命。
九千岁当时特意指了她的尸身给皇帝看。
“皇上,您瞧,这位就是曾跟您有婚约的那位谢家小姐。小姐英勇,为了免遭羞辱,自毁了容貌后自杀的。”
“瞧见她胸口这把刀没有,这还是您亲手赠予谢家的呢!”
“……”
匕确是番邦小国供奉的宝物,百年玄铁打造削铁如泥,刀鞘上镶着一串儿红色宝石。永顺皇帝赐给谢家二公子傍身用的,后被转赠给谢家小女防身。
永顺皇帝是眼见谢家小女的尸体的。
可这会儿,人竟奇迹般死而复生。
皇帝的震惊又升了些许:“小兰?你还活着?”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咔嚓。”
——姜得豆折断了箭柄。
只留了一小截箭头在身上。
她左手抚上玉台,微微用力,从皇帝怀里脱离开来,跳上了台子。
带起一片水花。
永顺皇帝想跟着起来。
可是台子上全是她身上留下的水渍,黏腻湿滑,他用不了力。
挣扎了两次都没能站起。
她已经开始往窗边走了。
永顺皇帝站在汤池里,双手扒扯在玉台上,冲着她的背影用言语挽留。
“是朕对不起你们谢家,朕这次一定保你平安——”
室外太监们的脚步声越发清晰了。
他特意压低了嗓音,用近似呓语的声音说。
姜得豆听到了。
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的意思。
永顺十一年皇帝夺权失败谢家满门被屠,就是因为有奸细提前走漏了风声。
相比于谢家,皇帝身边的奸细只会多不会少。
在皇帝身边并不安全。
她现在不能暴露身份。
九千岁做事向来讲究一个斩草除根。
皇帝根本护不住她,她只会死得更快。
她右手紧紧捂着胸口,不让鲜血流那么快,她走到窗边,像两个刺客离开时那样,从窗户处跳了出去。
她的身影刚消失,门口太监不安的询问就来了。
“万岁爷,老奴给您提了点儿消暑汤来,您看您需要吗?”
是周宝年苍老的声音。
永顺皇帝瘫在池子里。
汤池的管事太监还算聪明,没敢贸然进来,而是去请了周宝年。
“把灯灭了。”
“周宝年来,其他人退下。”
周宝年遣散了左右,拧了下衣服上的雨渍后进了汤池。
一进门,就看到满池鲜红色的水。
他来不及惊呼就被永顺皇帝堵了回去。
“你我两个人,清理干净,不留半分血迹。”
皇帝的表情很奇怪,惊喜参半,可是语气却异常严肃。
周宝年没敢多话。
“是。”
周宝年眼睛往永顺皇帝身上扫了又扫。
皇帝顶着暴雨趴在地上做苦力。
做得特别认真。
仔仔细细地,从里到外,把每一个角落都清理得格外干净,不留半分血迹。
结束后,身娇肉贵的永顺皇帝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他的眼里却透着奇异的光。
“周宝年,暗地里把宫里模样漂亮的太监做个名册。仔细点,一个都不许漏掉。”
周宝年:“……”
周宝年惊呆了。
皇帝这是憋太久了么?女人不敢碰,就打起了漂亮太监的主意……
永顺皇帝提醒他: “记住,要偷偷地办。”
“……”周宝年略微松了口气,万幸皇帝还是顾及皇家名声的还知道不该声张。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是。”
-
豆大的雨打得姜得豆睁不开眼。
雨水落在她身上经由伤口滚落到地面上,形成一片红色的水花,地上细微的雨血很快被大雨洗刷不见。
姜得豆伤口血流不止,没敢走太远。
九千岁耳目遍布后宫,她身上血腥味那么重,怕是走不了几步就会被九千岁的探子发现异常。
“……”
转念一想,姜得豆没有离开。
她窝在角落,趁着太监们都赶往汤池,悄悄往掌事太监屋子摸去。
掌事太监屋子一般会囤着几件小太监们的宫服,方便来了新人直接用,不用再去内务府跑一趟。
因着她拿石头丢汤池大门闹得动静太大,太监们怕皇帝遇刺所以都走得急没关门。
她很顺利就潜入了掌事太监的屋子。
屋子很空,桌边蜡烛已经燃了大半儿。
姜得豆关了门,走到储物箱旁边,从里面拿了两件新的宫服。
她忍着疼痛弯下腰去,拿着干净的衣服快速抹去了她留在地上的水渍。
还有一件新的是她准备换上的。
她身上这件沾了血又有了洞,肯定是不能用了。
正待换下,便听到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
姜得豆打开柜子,柜内只有一个药箱,剩余空间还很充足。
她躲了进去。
柜子做工很差,一进去就咯吱吱响。
她站好后便不再动了。
眼睛靠近门缝一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咯吱——”
大门被缓缓推开。
一个男人出现,他单手举着伞,没有提灯。
身后暴雨滂沱,隐匿了他的身形,只朦朦胧胧能看到细长长的身形。
他踏进房门。
晦暗的烛光映上他的脸。
眉眼清俊,表情冷冷清清。
姜得豆:“……”
看清他的脸,她无声叹了口气。
怎么偏偏是他。
——太医院内侍太监沈一杠。
沈一杠在宫人圈里赫赫有名。
作为一个太监,沈内侍其实是不讨喜的。
他总是冷着脸,也冷着眼。
主子们喜欢的是低眉顺眼一看就好掌控的小太监,沈一杠天生一张冷落的脸,即使表情恭敬谦卑,可还是有股倔劲儿。
他在司礼监呆了许久,一直没有主子乐意用他。
这样的太监本来是要被分去浣衣局做苦力的,结果宫内小有威望的大宫女们齐齐走关系来保他。
——他实在是好看。
宫女们大都很喜欢他。
为他那张脸,她们出钱出力,生生给他讨了个太医署的清闲差事。
太医署的太监每月月中是要给各宫的宫女太监们检查身体的,排除传染性恶疾,以免波及主子。
大宫女有官职,可以指定太监来问诊。
——都选沈一杠。
一来二去,沈一杠成了宫内最赤手可热的问诊太监。
就这样,沈一杠被宫女们抬上了内侍太监之位。
姜得豆不太喜欢沈一杠。
每次看到他那张面色沉沉的脸,她总是会想到谢家被灭门时的惨象。
偶尔遇到他,她总是第一时间低下头绕过他去,倒也没有和他有什么交集。
如今再次遇到。
她有些发慌。
“吱呀——”
沈一杠把大门关上。
然后他缓缓将伞收拢放置在门后。
雨伞放置好的瞬间,他忽然怔了一下。
姜得豆寻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里顿时一咯噔。
他看的是柜子前,她身上的水落在柜子里,水流从门缝渗出,一点点流向了柜子外。
“……”
她视线重新移回他脸上,猝不及防和他的眼神撞个满怀。
“……”
他在她忐忑中缓缓走来。
他的脸越来越清晰,在离她一米时顿住。
“咯吱——”
柜门被他打开。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他对着她站着,高大的背影挡住了烛火。
他的阴影刚好落在她脸上,她视线暗了下来,这让她更加不安。
他拧眉站着。
脸上是惯有的冷漠。
她缩在柜子内,脸上蒙着白色的布,白布很长,遮住了她眼下的脸,布条一直垂到胸口,布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脸上,勾勒出脸颊柔和的轮廓。
手里抡着件新的宫服,身上衣衫不整,帽子戴得歪歪斜斜,浑身湿透,衣摆还滴着水。
处处透着狼狈。
他打量了她几眼。
眼神在扫过她胸口那把断箭时凛了几分。
“出来。”
语气不善。
他分明是要把她交出去的。
姜得豆垂了下眼眸,一直紧捂着伤口的右手松了松,眼睛直直盯着他的,准备寻个机会将他打晕。
他似是洞察了她的反抗之意。
竟抢先一步将她拽了出来,他的手猝不及防揪上她的领口,用力往外一拽。
她被伤痛侵袭太久,体力流失严重,没有力气反抗,被他轻松揪出摔在地上。
落地的瞬间他松开了锢着她领口的手,不经意将她落在胸口上的白布也扯了下来。
他平静看着她跌落在地。
面纱滑落的瞬间,他看见了她一缕缕黏在腰间长发和她的的全部容貌。
十八九岁的少女。
水眼山眉,五官柔和,稚气未脱,漂亮狭长的单凤眼眼尾已隐隐有了沉鱼落雁之势。
她侧起身来,小脸紧绷,努力做出冷静的模样来回望他。
防备之意蓄满了双眼。
他盯她良久。
目光沉沉,似盯着她,又不像在看她。
姜得豆不喜他的眼神:“你要如何?”
尾音压得低,透着不安和警惕。
沈一杠回神。
他是见过她的,但她好像遗忘了他。
他蹲下身子她平视他。
因他的靠近,她脸色沉了不少。
“叩——”
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敲门声。
“沈内侍。”
是汤池掌事太监。
沈一杠的目光落在姜得豆脸上没移开:“何事?”
“想起您屋里蜡烛好像要用完了,来给您送点新的蜡烛。”
姜得豆:“……”
她收回视线败下阵来。
屋外来了人,她体力透支晕眩感渐起,这种情况下她一对二完全没希望。
局势不是她能挽救的了。
她以为沈一杠会把她交出去,可是他却说:“够用。”
把人拒之门外。
“那好,我不打扰您休息了,明儿见。”
“嗯。”
姜得豆:“?”
他好像并没有理由帮她。
她不解。
可是门外渐渐消失的脚步声已经证实汤池掌事确实是离开了。
沈一杠没有把她交出去。
“你……为何改了主意?”姜得豆未能等到他的回答。
她晕了过去。
-
姜得豆是被凉水冰醒的。
猛然睁开眼,沈一杠正用手沾了凉水在她脸上洒。
见她清醒,他停下了动作。
“醒了?”他问。
还是那张没有人情味的、令人压抑的脸。
她没答,先缓了缓情绪。
此刻的她正躺在他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周围充斥着药草的味道。
她一愣,往下看去。
发现被鲜血染得一塌糊涂的衣服不见了,此刻里衣干净无损。胸上被绑了厚厚的纱布,伤口处敷着草药。
她愣在原地,直勾勾盯着沈一杠的脸。
沈一杠由着她瞧。
默了许久,姜得豆迟疑着艰难开口:“沈内侍。”
为伤痛所苦,嗓子又干又哑。
“您帮我上的药?”她问。
未等沈一杠回答,她又问:“您帮我换的衣服?”
沈一杠缓缓回她。
“医者仁心,情非得已,忘姑娘见谅。”
姜得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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