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骄阳与玫瑰花瓣

    “您可以进去了,乔鲁诺阁下一直在等您。”

    侍从将一位老人引进了书房。

    这里是教父办公的地方,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书本,它们曾属于宅邸旧日的主人胡安·达佐诺。

    这座华美的庄园几经易主,最终属于乔鲁诺·乔巴纳阁下。

    老者名叫潘纳科达·福葛。

    他的发丝不再耀眼,如同晚秋的落叶,在寒霜中褪去最后的金黄。

    他的紫色的双眸目击了太多阴谋诡计,早已不再发光。

    他苍白的皮肤仿佛无人问津的苹果,在岁月的波涛中泡得发皱。

    一个月前,他刚刚参加完早夭养子的葬礼。

    养子是福葛在那不勒斯某条巷子里捡到的。

    当时,小家伙浑身脏兮兮的,还得了眼疾,很像他少年时代的一位老朋友。

    他将孩子带进从前常去的餐馆,引到了往昔他和伙伴们最常坐的那张桌子前。

    “我想请这家伙吃意大利面,可以的吧......”

    无人应答。

    曾经坐在餐桌前的同伴,那位黑发蓝眼,一句话也没问,直接递上自己那份意大利面的年轻男人,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

    福葛又点了五块草莓蛋糕。

    小孩一口气吃光了五块蛋糕,向老者致谢。

    “你还在上学吗?会做数学题吗?”紫色眼睛的老者问道。

    “先生,我的数学是班上第一。”

    “是吗,”福葛闭上了眼睛,“你能回答我,十六乘五十五等于多少吗?”

    孩子用叉子沾上酱汁,在光洁的盘子上演算。仅仅三秒后,福葛就得到了一个正确到不能再正确的答案。

    “可是,十六乘五十五为什么不等于二十八呢......”

    “您在说什么,先生?”

    听到老者的喃喃低语,脏兮兮的男孩感到很疑惑。

    “抱歉,”福葛向他露出了一个无力的笑容,“你很好,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我叫潘纳科达·福葛。”

    “在我这里,你可以发挥自己的才能。”

    从此,这个孩子成为了他的养子。

    男孩是一位计算机天才,十七岁时赴美参加世界级比赛,却不幸死于空难。

    为什么命运总是会让一些本该拥有锦绣未来的人,无声无息地死去?

    福葛又陷入了无止境的迷茫之中。

    黑暗世界中永不停息的战争令他感到无比疲惫,家人朋友的死亡令他开始思考生存的意义。

    如果当初他追上了布加拉提的船,牺牲的同伴们会不会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刚考上大学的纳兰迦会不会坐在家乡的餐厅里,等他一起吃披萨?阿帕基会不会边听音乐,边品尝最喜欢的葡萄酒?布加拉提会不会拥有美满的家庭?

    在他重新加入“热情”,决定效力于乔鲁诺的第一天,本以为自己已经释怀。

    然而,当生命的蜡烛将于不久之后燃尽,他才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愧疚。

    最近,年老的福葛总是梦见从前的伙伴——纳兰迦的笑容,布加拉提的鼓励,阿帕基的提醒,以及他们躺在血泊中的僵硬身躯。

    蒂勒尼安海中有一座小岛,四年前,某位在岛上住了一辈子的老妇被他的手下发现。

    老妇的替身每年可以预言一次未来,她一共预言了三次。

    第一次预言了南美洲的大地震,令组织提早撤走了各类生意,将损失降到了最低;第二次预言了意大利出乎意料的总理人选,让组织处理了潜在背叛者;第三次预言到了丹麦国王的死期。

    组织将这条消息赠予国王作为人情,尽管国王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在预告的日期里,以荒唐死法离开了人世。

    老妇说,这就是命运。

    命运能否改变?福葛问她。

    老妇回以沉默。

    今年,老妇的替身又进行了年度预言。

    这个预言是关于潘纳科达·福葛的,老妇说。

    “最后一朵玫瑰怒放于马特洪峰之巅,当你取下它的花瓣,时间的长河改变流向,你与他们将再度相见。”

    福葛的心中的枯枝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希望在一瞬间燃起,燎原之势无法阻挡。

    皑皑白雪在马特洪峰的山巅堆积了成千上万年,玫瑰这样娇嫩,怎能存活于冰雪之上?

    如果换做年轻时的自己,他必然不会相信。即使这条荒唐的预言是真的,他也不会冒着危险去阿尔卑斯山寻找这样一朵玫瑰。

    只是如今,他的肉/体即将走向毁灭,却仍有夙愿未偿。

    他只希望,在人生最后的年华里,能拼上性命试一试。

    十六岁那年,他会因为惧怕死亡而离队,可八十岁的他已经无所谓死亡了。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想登上马特洪峰之巅,即使最终的结局是跌入冰冷的深谷,也不会后悔——他这一生已经后悔了太多次。

    福葛抬头看向在座位上小憩的乔巴纳阁下。

    乔鲁诺十五岁时就成为了“热情”的首领。

    黄金体验的能力令他永葆青春,时光仿佛永远停留在了他二十五岁时的样貌。

    教父冰雪般的面容褪去了旧日的青涩,在岁月的沉淀下愈发风华绝代。见过他的人都不得不感叹于那惊心动魄的美貌。

    别人都在逐渐老去,而他的金发依旧灿若初升的朝阳,他的双眸不知被何年春芽点上永恒的翠色,溢彩流光。

    他是金色的骄阳。

    他时而强硬到不近人情,时而温和如四月东风,他会给敌人无法拒绝的理由,也会原谅强劲的对手。

    女人们都愿意为他疯狂,他却从未有过伴侣。

    他这样永恒,强大,孤独而美丽的存在,并不需要后代。

    “我今天是来告别的,乔鲁诺。”

    福葛虽然可以直呼教父的名字,但他明白,他们二人都是孤独的,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同伴,却不是亲密无间的挚友。

    “我曾经问过你是否希望永葆青春,你说你再也无法忍受一个个熟悉的人离你远去,果断拒绝了我。”

    乔鲁诺睁开了翡翠色的双眸,纤翘的长睫如同神鸟的翎羽,在日光下展现出动人的弧度。

    “你的臂膀不再有力,你的嗓音不再清澈,你的双眼已然浑浊,你的器官正在衰竭。”

    “我亲爱的同伴,如果你想重塑躯体的年轻,现在还来得及。”

    金发教父抚摸着桌上天鹅瓷器的羽翼,修长的手指比天鹅还白。这只白瓷天鹅是无价之宝,另一只在路德维希二世的新天鹅堡摆放了近两百年。

    “最后一朵玫瑰怒放于马特洪峰之巅,当你取下它的花瓣,时间的长河改变流向,你与他们将再度相见。”福葛念出了属于他的预言。

    “我从三岁开始,就能画出马特洪峰三角锥型的山巅。”

    “我想去寻找这支玫瑰,乔鲁诺。”老者紫色的双眼中,坚定的光辉代替了迷茫与疲惫。

    “我想攀登马特洪峰,这座山峰有很多名字——阿尔卑斯南麓的居民叫它切尔维诺峰。”

    “在生命的尽头,我只想完成这一个愿望。”

    “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在十六七岁接受了这个事实。”

    金发教父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

    “我知道的,我可能直到身死也找不到这朵玫瑰,但是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不是吗?你也常常这么说。”此时的福葛不再是暴躁的青年,而是一个倔强的老头。

    “你在十五岁时追逐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梦想,布加拉提为了心中的正义与你同行,义无反顾走上了近乎没有未来的道路。如今我八十岁,才获得了这样的勇气,如果真的能让一切重来,如果真的能让一切重来——”

    “就算是死亡,我也不会畏惧!”

    “假如时间的确能重来,命运的车轮恐怕还会顺着原先的轨迹向前滚动。”乔鲁诺起身,扶住了激动的老者,提醒道。

    “你将在威尼斯离队,他们仍然会死去,你也会像这辈子一样,后悔一生。”

    “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寻找这样一支玫瑰吗?”

    “那又怎样,乔鲁诺?”

    “我即将走向自以为正确的道路,坚持我那个可笑的,却自己为正确的梦想,像你当初一样,像你们当初一样!而这条道路尽头的风景,就是触网而弹起的球,落向哪一方,属于神的领域。”

    “这样就足够了,乔鲁诺!如果我注定是西西弗斯,推上山的巨石注定永远会在半山腰滚落下去,我也会接受悲剧的命运!我不会放弃,而是将圆石再一次推向山巅。”

    乔鲁诺拥抱了年老的同伴。

    “永别了,福葛。”

    教父将一只瓢虫胸针送给了临行的老人。

    “你一定会找到这一支玫瑰,好运会照亮你前方的路。”

    福葛向瑞士和意大利的边境行进。

    他没有选择飞机或是更为高级的交通工具,而是选择了火车。

    一路上,他背着行囊,用自己年老昏花的眼睛最后一次欣赏了蔚蓝的海洋,翠绿的田野,黛色的森林。

    他走进乡间的教堂,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虔诚为纳兰迦,布加拉提和阿帕基祈祷,为自己的旅程祈祷——祈祷可以在登山时遇到一个好天气,祈祷最后一朵玫瑰仍在马特洪峰之巅怒放。

    半个月后,福葛来到了山脚下的小镇采尔玛特。

    老人住进了一间旅馆,又在镇中的商店里购买了许多登山用具。

    第二天,晨光熹微之际,他伫立在马特菲斯河畔良久,远处的马特洪峰看起来是那样遥不可及,朝阳为陡峭的峰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就像福葛年轻时的发丝。

    初升的太阳从山后探出了四分之一个脑袋,福葛出发了。

    年轻的登山者们看到这样一位老者与他们一同攀登,皆赞叹不已,尽自己所能,帮助年老的福葛。

    无人机拍摄着勇士们攀登的场面。

    海拔三千九百米,很多人都放弃了继续攀登,记录完毕的无人机被记者们收回。

    寒风如同刀子,割着他的脸颊,福葛身前是骨灰般的雪堆,身后是深不见底的冰谷,他却没有丝毫畏惧。

    他唤出了紫烟,紫烟的力气远不如从前,却也足以帮助他抓紧手中的绳子。

    当攀登到了海拔四千米,福葛感到一阵晕眩袭来,

    他靴底的石块松动了,老人向下坠落,紫烟拽住了他,可他左边的眼睛撞到了尖锐的棱角。

    血流如注,他的左眼瞎了。

    福葛疼到抽气,然而他不能放弃,他必须为了同伴找到山巅的玫瑰。

    他从口袋里拿出乔鲁诺给的瓢虫胸针,胸针早已在几天前成长为一只紫色的眼睛,这只明亮的眼睛不属于老者,而属于十六岁的少年福葛。

    他将年轻的眼睛安进血淋淋的眼眶中,视野变得明亮非常。

    尽管右眼仍然模糊,却已足够令他看清前路。

    “谢谢你,乔鲁诺。谢谢你为我照亮前方的路。”

    福葛继续向上攀登,越接近山巅,他就越难找到落脚之处。传说中的巨人王途径阿尔卑斯山,将马特洪峰周围踏为冰川,独留这一座山峰矗立于此。

    老者循着巨人王的脚步,向山巅迈进。

    空气稀薄,体力不支,福葛浑身没有一处不在颤抖!可这些都无所谓了,只要能摘下玫瑰花瓣,一切就可以从头开始,时间的长河即将倒流,也许他就能拯救死去的同伴!

    这是他生命最后的意义!

    四千四百米,四千四百五十米,四千四百七十八米!

    他,潘纳科达·福葛,在八十岁时,登上了马特洪峰之巅!

    马特洪峰的顶端是神明的指尖,将金色的朝阳完全托起。

    太阳的辉光照在山顶的白雪上,驱散了每一个角落的黑暗。

    一朵娇艳的玫瑰静静地立在山巅之上,就像盛开在神明的指尖。

    这不是一朵怒放的玫瑰。

    不,应该说,它原先的确是一朵怒放的玫瑰。

    只是现在,玫瑰的花托上只剩下了一片花瓣。

    她,殷红似血,艳丽如火,孤零零,却又无比顽强地挺立在青翠的花托之上。

    金色的骄阳轻抚着她。

    金红交织。

    太阳与玫瑰,金与赤,两种颜色的光芒紧紧拥抱在一起,那是一对多少个轮回中未曾相见,却最终得以相遇结缘的爱侣。

    她是玫瑰的花瓣,更是死去同伴们生命的火种。

    福葛的眼中有泪光涌动。

    他抬头凝视朝阳,在触碰到花瓣的一瞬间,记忆之海中灌入了来自久远往昔的洪流。

    他曾无数次在老年时期攀登上马特洪峰。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

    他每一次摘下一片花瓣,时间的长河都会倒流一次。

    然而每次,命运都在按照原先的轨迹前进。

    他就像西西弗斯那样,将巨石一次又一次推向山顶,然而巨石每一次都会在半山腰滚落,

    现在,只剩一片花瓣了。

    最后一次时光倒流,是不是依旧会重复悲剧的命运?

    老人伸出皱如橘皮的手指,毅然摘下了最后一片玫瑰花瓣。

    是否会重复悲剧的命运,不再重要。

    他,潘纳科达·福葛,已经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意义。

    至于接下来的命运走向何方,是神明的领域了。

    太阳的光芒照亮了老者的脸颊,左眼是明澈的亮紫,右眼是浑浊的灰紫,他的皮肤苍白发皱,他的嘴唇干瘪开裂,但他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详。

    .........

    “看,他就是潘纳科达·福葛,他向我们走过来了!”

    海因娜转头看向七岁的福葛。

    他的双眼是明澈的亮紫,肤色有些苍白,嘴唇饱满而形状优美,他板着脸,迈着大步向前走,好像在哪里憋了一肚子怒气。

    福葛发现,旁边的饭桌上有一个小女孩正打量着他,女孩的红发很是显眼。

    殷红似血,艳丽如火,她打量的目光让他更加烦躁。

    他强迫自己压制住内心暴力的冲动,因为年纪小,他屡屡被班上其他年长的男生冒犯,这让他很不爽,非常不爽!

    他瞪了眼红发的小姑娘,却见到小姑娘对他翻了个白眼。

    福葛更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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