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玛丽的朋友(一)

    玛丽的密友牧师查理曼·赫金斯先生是个有着高耸颧骨,不苟言笑,看上去不近人情的秃顶老头儿。

    他那一板一眼地说话方式,以及令人望而生畏的鹰钩鼻,使得孩子们一看到他,不是两股战战,便是拔腿就跑。

    任何一个初识查理曼先生的人,都无法将他,与传播爱和福音的教区牧师一职,联系到一块儿。

    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鉴于他的家族,在英国教会里,有着不低的权威,而他个人的品格,又颇为严谨高尚。

    因而虽然说出来,令人难以置信,但在他来到浪博恩之前,他就已经成功掌管了附近两个教区的教务。

    而且这个时间,也已经长达三十年。

    如此‘微小’的成就,虽然不足以帮助他顺利踏上更高的平台(当然,他本人也并没有这样的意愿),但却使得众人在上一任教区牧师一家死于男主人情感纠纷导致的谋杀后,第一时间想起了他。

    查理曼先生20岁时,得到了他的第一个教职。

    他从幼年时代起,就浸润于赫金斯家族世代研究的圣音典籍。后来的三十多年,他又将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勤勤恳恳为当地居民分忧解劳上。

    如此一来,在哈福德郡,虽然他还“年轻”,称不上“德高望重”,但却绝对说得上“广受尊敬”。

    综合考量,毫无疑问,这是个能镇压场面,洗刷地区耻辱的不二人选。

    因此,到了他五十一岁的这一年,这位先生掌管的教区,就顺理成章地从最初的一个,变成了如今的三个。

    三个教区的工作,每年给他带来1000多英镑的收入。

    而他名下,还有一份位于伦敦郊区的小小地产,那每年也能给他带来1000多英镑的收益。

    这样一算,老牧师一年的收入,恐怕比麦里屯大多数体面人家都要多得多。

    更妙的是,数目如此巨大的一笔款项,只有牧师先生与他勤俭持家的太太两人花用。

    他俩的独子,好几年前,就受到他们兄长的资助,外出游学去了,根本无需这二人操心。

    林林总总一合计,查理曼先生手中这笔钱,真是花也花不完。

    既然他什么都不用干,就已经够富足了.......那么任凭是谁,也不会有所疑惑——毕竟,这样一位可敬绅士,难道还需别有用心地去干点什么吗?

    而考虑到他有着这样良好的风评,哪怕实际上,他的确生性严苛,那也算不得是什么严重的缺点。

    对于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吓的麦里屯居民来说,当个牧师,品行过硬,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布道,意思对就成了,又不是在环形剧院听歌剧,谁会介意他的声音是高,是低,是悦耳,还是刺耳。

    只要他言行正派,处事公允,无疑就值得信赖。

    而正是由于众人都抱着这样宽容的想法,因此,虽然大家早已耳闻这个“老东西”有种种不近人情之处,但大伙儿依旧欣然欢迎他的到来。

    镇上的居民,都有意愿花费时间和精力去适应他,因此,在敞开心扉接触了几次之后,众人竟意外的发现了这个“老东西”的好处。

    这个查理曼先生,他话不多,除了布道,就连日常礼节性的应酬,他都不怎么擅长。

    要是在路上遇到熟人,他不过点点头,示意自己看到了对方。

    至于要他进一步讲些彰显友好的话,比如发表一下“对当天天气的看法”之类的,那就不要想了。

    这样看来,他确实过于冷淡,不过考虑到他身上其他众多优点,那这唯一的缺点,在大家眼中,也就没什么大不了啦。

    ——况且,查理曼先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简直可称得上是圣人。

    他常年奔波在几个教区之间,却自有一套严谨精细的工作安排,哪边也不耽误。

    而他对自己要求这么严格,却从未以同样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别人。

    在这一点上,任何一个教区的居民,都忍不住要为他竖起大拇指。

    无论谁都得说,查理曼先生完全不同于人们刻板印象中那种苛刻的牧师——那种人通常自我感觉极其良好,还特别迂腐地要求别人也按部就班,惯爱强人所难。

    而查理曼先生绝不那样,他的个性虽然严厉,但吃苦的事儿,都只限于他自己,从不波及旁人。

    如此一来,大家伙儿都不免要对他刮目相看。

    当然啦,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咱们也可以说他是天性冷淡,对别人的所作所为,漠不关心。

    为了反驳这一点,就不得不提到他的另一个优点了。

    查理曼先生十分乐于助人,这一点,教区的居民,不论是上流精英,还是贫苦大众,都可以站出来替他作证。

    一旦有人遭遇麻烦,需要帮助,他必定第一个赶到,为大家排忧解难。

    他这个人,遇事总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如若实在碰上他自己也力有不逮的状况,他也会耐心倾听别人的烦恼,尽力开导人家,从来干不出当面‘好好好’,背地却数落笑话人家的缺德事儿。

    ——这可真是再妙也没有啦!

    世上多得是那种喜说不喜听的人,而查理曼先生却恰恰相反,这无疑成全了他的第三个优点。

    他从不爱发表意见,私底下滴酒不沾,据他的妻子说,他睡熟后,连梦话也不说。

    这也就意味着,他比谁都更能保守[秘//密]。

    大伙儿要是有什么想说,又没法说出口的私密话,告诉他,那准没错儿。

    (不过要是有谁想借他的口传什么小道消息,那可就不太妙了~)

    而正是由于他有这一神奇特质,积年累月下来,凡是查理曼先生所主持的教区,都出现了这样的奇观:一位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受人欢迎的牧师,却偏偏受到了所有住户的爱戴。

    认真想一想,人生在世,谁会没有些烦恼可倾诉呢。

    这样一想,这种古怪的事情会发生,也就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不过查理曼先生实在太过严肃,虽然大人们习以为常,甚至能够毫无障碍地亲昵称呼他为老查理,但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依旧算得上是头号难缠的角色。

    大家聚在一个教堂中祷告了三年,有些孩子,甚至额外接受过老查理的唱诗班训练。

    可大家对他的敬畏之心,却一点也不曾减少。

    唯一的例外,只有贝内特家的三姑娘——玛丽.贝内特。

    老查理相信他和玛丽的友谊,开始于三年前,原牧师托马斯一家的告别礼。

    想起那一天,老查理就觉得挺愉快。

    虽然回忆那样严肃的场合,出现这种轻松的情绪,不大合宜,但他还是得说,他真的很高兴——因为那一天,他认识了玛丽。

    说起来,玛丽这孩子,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太怕他。

    他记得那天下着小雨,土地泥泞,甚至连麦里屯本地的居民,都不太乐意出门。

    最后在前任牧师一家葬礼上露面的,不过寥寥几位先生,唯一出席的女性,只有跟着父亲过来的小玛丽。

    整个过程中,大家的表情始终复杂难辨,说是哀痛吧,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说是惋惜,当然也绝对够不上。

    如果一定要形容,或许只能称之为某种冷酷的物伤其类。

    和大人们那种遮遮掩掩的混乱表现不同,作陪的小玛丽,从始至终都绷着脸,她冷静而肃穆,看起来倒真正像来参加葬礼的。

    那时老查理刚刚就任,对麦里屯还称不上熟悉,在这种情况下,对于这唯一出场的小家伙,自然也就格外关注。

    仪式过后,大家都准备离开,老查理看到贝内特先生被小玛丽拖累,走在了最后。

    作为仪式的主持人员,他自然不介意断后,和父女俩保持一致。

    他当时特意选了玛丽右手边的位置,这样,刚好能和贝内特先生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

    他是有意想逗她,但很奇怪,这孩子并没有像其他害羞的小姑娘那样,一看到他这个可怕的老家伙靠近,就立刻跑到父亲的身后躲起来。

    这让他十分意外,于是他继续若无其事地走在她身边。

    兴许是上了年纪,视力有些下降,老查理明明就在她隔壁,可直到她自己停下来,伸手扯自己的牧师袍,他才发现,小姑娘正在默默掉眼泪。

    老查理刚开始有些惊异自己的迟钝,不过没一会儿,他就想明白了。

    他一看到这小姑娘的表现,便反应过来,这是个心思沉重的孩子。

    一般而言,心机重的人,待人接物总容易战战兢兢,缺乏底气,再不然,就是表情冷漠,孤高自赏,更糟糕点儿,就是以上两种脾气的交叠。

    当然,不管是里头的哪一种,都意味着,这个人,肯定极不讨人喜欢。

    一个大人活成这个德性,他不敢说自己见得太多,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见得太少。

    但一个孩子如果这样......想到这里,老查理下意识转头看了看贝内特先生。

    不过他立马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冒失,还好贝内特先生也在走神,并没有接收到他的视线。

    老查理大感庆幸,他赶忙弯下腰,借由与玛丽交谈,掩饰尴尬。

    他尽量压低上半身,使视线能够与小姑娘齐平。

    玛丽见他这样体贴,忙快速抹掉眼泪,请求说:“您能把牧师公馆伞架上,那把黄色的小雨伞送给我么......”

    老查理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玛丽现在正举着的那把白色小雨伞,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刚刚想起了那类讨人嫌的家伙们通常如影随形的某种人格特质,那种让周围的人,老是轻松不起来的人格特质——过度贪婪。

    他自己也曾有过,现在也不敢保证说完全没有,这个认知叫他相当不愉快。

    幸亏玛丽还只是个小孩子,对于孩子,他倒是可以温和一点,姑且还是称之为‘过度贪心’吧。

    嚯,那也有够糟的~

    老查理就此下了定论,他有点兴意阑珊,因此不肯给予正面答复,他委婉地恭维她道:“你这把伞真漂亮!”

    他相信,如果这个孩子稍微有点虚荣心,那么她一定会因为受人夸赞,被转移注意力,从而忘记她那个不合理的要求。

    不过结果很可惜,玛丽并不是那种容易叫虚荣心带偏的单纯小孩儿,她的内心世界,远比老查理估计的更为复杂。

    听到这样的夸奖,她确实起了兴致。

    她带着几分骄傲,露出笑脸说:“这是我自己选的~!”

    可才说完,她又立马道:“艾玛选了黄色那把,那把也很漂亮,现在公馆属于您了,您可以把它给我吗?”

    她这样一问,即使是老查理这种对待他人宽宏大量的家伙,也不免要生气。

    他直板板地拉平嘴角,做出一副正在努力思考的模样。

    实际上,他已经顺势站了起来,打算和孩子的父亲随便说点什么,把这个无聊的话题就此岔过去。

    老查理低估了玛丽的执着,玛丽一见他没答应,立马就急了,她突然假惺惺地哭将起来。

    之所以说她假惺惺,是因为老查理发现,这次她居然急得语无伦次,哇哇乱叫。

    原本她表现出来的那种安静乖巧,竟像清晨草甸上的露珠,给太阳一照,就没了。

    那种转变,非常突兀,非常戏剧化,看着特别不真实,叫人不痛快。

    老查理皱着眉听了一会儿,她一边哭,一边赌咒发誓说:“艾玛很喜欢它,等她将来回来了,我会还给她的...... ”

    这下,老查理总算从她的话里,品出了点儿不一样的味道,他诧异地扭头,看向贝内特先生。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贝内特先生正站在玛丽身后,朝他指手画脚,嘴里无声的做着口型,他勉力辨认了一下,才发现,他在说:“我们告诉孩子们,艾玛被她姨妈带走了......”

    “........”,老查理突然无言以对,这时,他听见玛丽说:“我和艾玛是最好的朋友,她家出了事儿......她又走得那么匆忙,都没来得及跟我说一声……至少她留下的东西,该由我来替她保管,我是这样认为的.......”

    听到这样的话,老查理心里真不是滋味。

    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理智上,他觉得自己该相信,面前这个孩子,说的是肺腑之言,但在感情上,他却依旧忍不住要加以鄙视,他并不肯完全相信,这么柔软可爱的想法,会是她的本意。

    他想不通这怪异的情况是如何产生的,因此,只能更加细致地观察她。

    她的情绪很激动,也许就是因为太过于激动,她的手舞足蹈和语无伦次,才看起来那么像在演一部夸张的舞台剧。

    是了,她的举动多么虚伪,多么做作,这叫人怎能相信,她是真心出于对友人的忠诚,才提出这样的请求呢?

    老查理对此摸不着头脑,他有些迟疑,自己是否该袖手旁观。

    就在这时,玛丽干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她将自己撑着的伞收了起来,非常坚持地把伞推给他。

    “我的给您,跟您换,请把艾玛的伞给我!”

    雨已经越下越大,即使撑着伞,能得到的保护,也少得可怜,而她就这样挺着小胸脯,站在雨中瑟瑟发抖。

    贝内特先生站着她的身后,替她遮雨,这个不知好歹的孩子,却把他推开了。

    看得出来,这位父亲已经处在了发怒的边缘,只是碍于还有他这个外人在场,才不曾发作。

    恰在此时,明亮的闪电从远处落下,撕裂了天空。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玛丽差点儿因此跌进水坑里去。

    她摇晃了一会儿,最终坚强地站稳了。

    她又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这一回,老查理可没法再敷衍她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雾蒙蒙的,看上去即不清澈,也不起眼,但就算瓢泼大雨哗啦啦从天上砸下来,也休想让她熄灭眼中的光芒。

    老查理握着伞柄的手在颤抖,他分辨不出,这是由于风雨过大,还是因为被面前这个小姑娘震摄的。

    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老查理敢断定,绝没有必要,她这种过激的行为,要是换成别人来评价,绝对要饱受嘲笑,可老查理却笑不出来。

    他刚刚才主持完前任牧师托马斯一家的葬礼,他很清楚,玛丽口中的艾玛,已经随着她的家人们一起死去了,那具小小的尸体,甚至都无法完整地拼凑起来。

    她相信有一天,还能跟她的好朋友相见,但其实真相已经坏得无法挽回。

    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替她的朋友,保留一个美好的愿望......

    老查理这辈子都没想此刻一样,如此鄙夷自己。

    她是出自真心,为此叫她自己受苦也在所不惜,而他这个所谓的“大人”,却在这里扮演高尚,阴谋论地怀疑她对朋友的忠诚。

    老查理深感难堪,他很想告诉她,自己很愿意实现她的愿望,但实际的情况,却不容许他撒这样的谎。

    他比谁都清楚,一个遇事容易想太多的人,通常都比旁人更加敏锐得多。

    任何的希望,都可能引发更多无谓地探究和揣测。

    更何况,实际上,被践踏的一片狼藉的牧师公馆里,已经不可能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哪怕他愿意去寻找一把一模一样的替代品,鉴于她固执得认为她们是朋友,那么她必然对朋友所喜爱的一切,已经观察入微。

    像她这种拥有大把时间,又喜欢钻牛角尖的孩子,对她撒慌,简直是自讨苦吃——没过多久,恐怕就能看到,她是怎么旁敲侧击地戳穿一个老笨蛋的谎言了。

    出于这样的考量,老查理最后只能怀抱着痛苦,满是歉意地告诉她,艾玛走得时候,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

    他不敢去看孩子的反应,说完这些话,他又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不知道玛丽信没信,他只知道,那孩子听了他的话后,突然猛地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甚至有点凄厉。

    老查理心中有愧,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她。好在贝内特先生对此没有异议,这位绅士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便护着玛丽走了。

    这让老查理很不自在,他禁不住要为她难过。虽然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那段时间,他的胸口就像堵了块大石头一样,令他难以透气。

    不过随后事情的发展,又让他欢喜起来,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原来打那之后,玛丽便时常在做完弥撒过后,留下来等他。

    出于一种微妙的补偿心理,老查理每次在她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时,都很耐心地予以倾听。

    可能是由于这样,玛丽竟然就此将他划入了好朋友的范围。

    只要他呆在浪博恩,哪怕不是星期日,一旦叫她知道,她也很乐意来找他。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查理曼·赫金斯所在的地方,有一天,竟会成为一个孩子游乐的天堂。

    上帝作证,就连他自己的亲儿子,都不太愿意接近他。

    他喜欢和小孩们呆在一起,这是个半公开的[秘//密]。

    从他热衷召集唱诗班开始,除了被他喜爱着的孩子们本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他这个温柔的小爱好。

    他们乐得有这样一个稳重博学的老人,陪孩子们学习玩耍。

    倒是孩子们自己,出于对他生理性的恐惧,坚决反对受他照料。

    他们一见到老查理,就恨不得能逃到天边。

    这真是个令人伤心的事实——好在现在有了玛丽。

    不了解玛丽的人,很容易便会将她看做是个肤浅傲慢,自私自利的孩子。

    不可否认,她经常过度要求自己,也过度要求她人。这让她变得患得患失,十分情绪化。

    当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她经常会干些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蠢事。说起话来,也傻兮兮,词不达意,就是比她小的孩子,都听不下去。

    而她快乐起来的时候,那轻飘飘的得意模样,那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人家的卑微讨好,又让旁观者,都替她臊得慌。

    可她自己,却要到很久之后,才能反应过来自己曾经有多么冒失。

    她的智商不能算低,记忆力也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对于自己不理解的东西,包容度和接受度意外还挺高。

    如果不是看到玛丽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老查理真是很难想象,一个心智正常的小孩,竟会像玛丽这样状若疯癫。

    幸好她心肠柔软,不是那种浑身带刺的小孩。

    虽然她的注意力常常跑错区间,但她其实也有她的好处,尤其值得称赞的是,她小小年纪,就无师自通地学会替别人保守[秘//密]了。

    关于这一点,老查理会发现,其实还真是个巧合。

    那是有一回,他带着她在整理教堂的事务薄,当时有人闯进了隔壁的告解间,要向他诉说烦恼。

    老查理哪里来得及制止对方?那可真是,当即就叫玛丽听了个底儿掉。

    后来对方走了,老查理本该交代玛丽注意保密,不曾想却被玛丽先行交代了。

    那孩子刻意绷着一张小脸,严肃地告诫他,关于对方所说的话,哪些是绝对不可以漏出去的,哪怕是其中的一个单词都不行。

    打那时候起,老查理才真正意识到,玛丽这孩子,还真是不能叫人小瞧哩~

    她完全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情感淡薄,天真愚蠢。

    虽然她自己常常忘乎所以,但一旦涉及到别人的事,她居然完全可以分辨出,哪个部分必然会给别人带来麻烦。这种分辨力,甚至可以精确到其中的某一句话,那些词汇是安全的,不会引起注意。而哪些词语,肯定会造成混乱,必要保持‘沉默是金’。

    那一刻,老查理突然意识到,她的倾听能力和感知能力,原来也如此超群绝伦。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想起了葬礼上玛丽那张绝望大哭的脸,他忍不住有所怀疑,她是不是一早就推测出了艾玛遭遇的真相。周围那些糟糕的大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能瞒住她。

    这些想法一闪而逝,细思恐极,他根本不敢再深究下去。

    他只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她善于倾听的特质上去。

    而仅凭这一点,就足够叫老查理特别器重她啦。

    一个人一旦开始器重另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希望她诸事顺利,生活愉快,老查理自然也不能免俗。

    为此,他私下了教授了玛丽许多与人相处的实用小技巧,不过从最终的效用来看,他倒是恨不得从没教过她那些。

    老查理不止一次地发现,所有良好的开端,经由玛丽来操作,最后都不免要滑入一个叫人着恼的结局。

    对方若是恰好有点笨,还有可能会被她那种故作高深的夸夸其谈所蒙骗。

    但对方若恰好是个聪明人,那就糟糕了。

    她那毫无逻辑可言的遣词用句,真是一听,就叫人反感。

    而一旦她叫人问住了,她那种吞吞吐吐的表达,更是让人感觉缺乏诚意。

    他了解她,当然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已经很努力在跟别人交流了。

    可是别人不了解她呀,因此,她的做法,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对她来说,大概唯独在那种需要死记硬背的场合,才有可能维持住自己的聪明和骄傲吧。

    可一个人讨人喜欢的部分,如果真的只能在那么古怪的环境下,才能发挥作用。

    那么有这技能,兴许还真不如没有。

    这世上多得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家伙,她这样,在别人眼中无异于炫耀,那岂不是在徒增别人厌烦么?

    说起来,几十年前,老查理也当过家族的“小可怜儿”。

    他很明白,一个群体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倒霉蛋,会成为众人负面情绪的宣泄口——有这么个人在,大家都有优越感,可以有效避免相互之间,不必要的冲突和矛盾。

    唉,理解归理解,可这种做法,他终究是不认同的。

    当然了,玛丽面临的情况,并没有他当年那么严重。至少她周围的人,绝没有真正对她抱持恶意。

    她和她所处的环境,只是早已形成一种相互影响的微妙平衡。

    这里头有那个家孩子太多的因素在,也有她本人不太合群的因素在。

    种种缘由相交织,时至今日,早已说不清谁对谁错。

    不过即便如此,因为老查理对她的遭遇特别感同身受,所以不免要更偏向她些。

    他忍不住就要为她操心,替她头疼。

    谁曾想,结果却适得其反。每次一碰到尴尬事儿,他自己反而更加沮丧,甚至沦落到要由玛丽反过来安慰他的地步。

    这样一来,固然让他们的友谊之桥更加坚固了,但玛丽面临的状况却越来越糟。

    玛丽的自我改变之路,眼看是走不通了。现在,是不是得换个思路?

    让贝内特家其他人做出改变去适应她,这行不行得通?

    啊哈哈哈,那只会更难吧~

    ——老查理颇为头疼地自嘲道。

    虽然他下意识否决了这种可能,但实际上,这个想法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没错,随意插手别人的家事,确实不大妥当。但这一家人,本质上都是不错的家伙。要是把情况摆在明面上说清楚的话,多多少少,还是会产生积极影响的吧。

    毕竟,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出来了。一家之主,总不能对此事完全不做考量。

    思来想去,老查理决心渐定。

    他原打算复活节之后,再践行这个计划,但他完全没想到,才短短半个月功夫,贝内特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不过是去伦敦会亲访友了一趟,回来之后,就全家得了急症。

    这消息,各处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老查理不由担心起了他的小朋友,当然,这不是说他不关心贝内特一家其他人。

    此事事关重大,作为教区牧师,于公于私,他都不免要忧心忡忡一番。

    而考虑到玛丽对老查理的深厚感情,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能明白,她会尤为博得他的关注。

    老查理为此特地咨询了镇上的琼斯医生,老大夫给了他一个语焉不详的答案。

    这让老查理极为不满意,他觉得,正是因为他这样含含糊糊的态度,所以麦里屯附近的住户们才会越来越不安心。

    ——除却这个老东西,根本没人敢去探望贝内特一家,更别提得到确切的消息了。

    老查理本人倒是很想上门,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可他的每一次询问,都被琼斯医生巧妙地阻止了。

    几次之后,他不禁怀疑,这会不会是主人家的特别授意。

    如果确实如此,那他当然不好上门叨扰。

    不过虽然他已经说服了自己不必探视,也确实为此忍耐了好几天,但说实在的,那可一点儿不能打消他的顾虑。

    尤其今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贝内特先生本人的邀请,请求他上门去帮个忙。

    ——不是便条,不是口信,而是盖着贝内特家古老火漆印章的正式函件?!

    那一瞬间,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焦虑,简直叫老查理坐卧难安。

    “不会是我的玛丽出事了吧~万能的主啊,保佑我吧,请务必对我仁慈些……”

    在去往贝内特家的路上,老查理反复做此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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