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玛丽的朋友(二)

    兴许那真的起了点儿效验,在他被管家迎进门时,并没有听到任何坏消息——他悄悄松了口气。

    待他穿过门厅,进入书房,刚好就看到琼斯医生举着他的听诊器,站在玛丽身边——他的脸上半喜半惊——这倒不像是什么不祥之兆,老查理心下大定。

    只见琼斯医生放下听诊器,捧起玛丽的脑袋,小心解开绷带,前后左右一通翻检。

    除此之外,他间或捏一捏她的胳膊肘,查看一下她的瞳孔。

    最后,他握住了她的手腕,默数着她的脉搏。

    这个过程中,他的口中不时发出“上帝保佑”,“不可思议”,“绝对是奇迹”,诸如此类,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低呼。

    老查理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这时琼斯医生忽然侧首,对一旁的贝内特太太说:“你说她刚刚吃了多少?”

    “一大盆的鸡蓉麦片粥,好姑娘,她把莉迪亚的那份也给吃了,还好……”

    琼斯医生一听,忙竖起手掌,制止她接下来的滔滔不绝。

    他回过头,极亲切地询问玛丽道:“孩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我还能再吃点儿。”

    医生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答案,不禁又将手伸向了她的头顶。

    玛丽下意识想躲开,不过她忍住了。不仅如此,她还十分配合的,将脑袋前后左右一顿转动。

    等医生又检查了一遍,她才指了指头顶问:“情况怎样?”

    实际上,琼斯医生在检查过程中已然神游。

    听到玛丽的询问,他就像睡梦中突然被惊醒的人那样,颠三倒四道:“是的,是的,我知道。没错,这与我的诊断完全相符。

    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只是开了个洞嘛,哪个孩子没跌过跤?

    十天半个月过去,就是腿断了,撑着拐杖也能走了。

    啊哈哈哈,我在说什么?

    哦~说什么都没关系。

    对了,孩子......头上这个,你就当它不存在好了”说着,琼斯医生从医药箱里取出了新的药水和绷带,他慌慌张张地重新给玛丽缠了一圈又一圈。

    “......”这说的是什么蠢话?!大家的表情都挺一言难尽。

    等他做完了这些,开始收拾药箱,老查理听到这老家伙欲盖弥彰地解释说:“……上帝,我今天肯定吃错了东西,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儿!”

    哈,他还知道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是怪不容易的。

    相较之下,玛丽比起这些只会看热闹的家伙,真是可爱多了。

    她低声询问琼斯医生道:“先生……?”

    “哦,哦,我不要紧。你就不用担心了,你的情况只会比我更好,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今天大概有点儿奇怪,那是我......嗯,因为我昨晚没休息好,你知道,这些天都在下雨,气候一发生变化,病人就有点多。

    你本人确实已经没什么问题,至于头上这些绷带,你就当多了个装饰好了。

    不过咱们还是得记得换药,毕竟你确实‘曾经’摔过一跤。”

    也不知医生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在提到摔跤这件事的时候,他居然特地在‘曾经’这个词上加重了音调。

    幸亏贝内特家的人本来就心虚,也没人特地为此发问,因而任由他疯疯癫癫继续道:“其他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只是别吃得太多,孩子,这会撑坏你的小肚皮,咱们得慢慢的,一点一点吃……老天爷,我又在说些什么?查理先生,您得跟我来一下。”

    说着,他对玛丽露出个安抚地微笑,随后,便将查理先生拖走了。

    玛丽看他这样紧张,于是将目光缓缓转向了她的父亲。

    贝内特先生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心里有许多忧虑,其中最为忧虑的部分,皆是关于玛丽的。

    一方面,他早已察觉到玛丽的古怪。她刚醒过来时,看人的那种估量和轻蔑,简直叫他汗毛倒立。现在连琼斯医生都表现得这样异常,这叫他越发心绪不宁。

    另一方面,在这么多人面前,贝内特先生实在不知道,像他这样失职的父亲,该怎么给一个遭受不公平对待的孩子,一个合理的解释。

    出于以上多方考虑,他只是走上前,吻了吻玛丽裹满绷带和纱布的额头,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贝内特太太见人都走了,她也忙笑着说要出去再给她弄点儿吃的。

    门被最后离开的贝内特太太带上了,但这并不妨碍玛丽听清门外传来的,关于她七嘴八舌的讨论。

    里头有老查理的询问,有琼斯医生条理不清的解释,也有争先恐后的表态,例如说:

    “神明庇佑,玛丽可真是个顽强的孩子……”

    “情况究竟怎么样?!”

    “上帝......您肯定不能相信,这简直不可能,原谅我这么说,您知道,医学权威康斯坦丁爵士都劝咱们放弃啦。

    可现在......伤口已经完全成熟,我敢保证,不久之后,伤处就会结痂脱落,那地方一定会和没受过伤一样,重新长出头发来。

    所有的一切都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恢复原状,这简直是神迹......”

    贝内特先生见他这恨不得立马跪下祷告一番的架势,真是哭笑不得。

    这倒叫他稍微缓解了些许焦躁,他开始调侃琼斯医生说:“玛丽醒来之后,也确实说她觐见过上帝。顺带一提,这一回,我诚心希望,您的保证,能一语成真……”

    “嘿,约翰!”琼斯医生一下就听出了,他是在讽刺自己七天前曾断言玛丽会去见上帝。

    可当时,那确实就是明摆着的事儿,如今结局反转,他跟这一家门外汉,怕是一辈子都解释不清了。

    琼斯医生对此相当不满,不过,现在终归是个值得高兴的时刻,因此他只是大叫一声作为警告,并未认真计较。

    这会儿,所有的担忧,都已烟消云散。

    菲利普太太吐了口气笑说:“谢天谢天,孩子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一直盯着她妈妈猛瞧,就跟不认识她似的,真把我吓坏了......”

    “说的什么傻话?!她会那样,完全是因为她知道,只有她妈妈,才最能疼爱她。

    她最需要的,从来就是我……现在玛丽醒了,还能好好地吃东西。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其余的,咱们就别多管了。

    倒是谁能告诉我,她吃了那许多东西,会不会有问题?”

    一旦确定了玛丽能康复,贝内特太太也回复了活力,她说起话来,格外兴高采烈。

    整个客厅,只有刚刚被邀请来的老查理一头雾水,他头疼地打断大家问:“谁能先给我说说,玛丽是怎么回事?”

    “哦,抱歉,老查理,我一直瞒着你,但那也不怪我,谁让大家都不叫我说……”菲利普先生欢快地朝他挤眼睛。

    贝内特太太半点儿没注意到男人们说话间透露出的小[秘//密],她只关心天底下的妈妈们,都爱关心的那件事:“其他事都等会儿再说,你们得先叫我知道,到底能不能再给她喂点东西,玛丽刚刚才说她吃不饱。”

    ........................

    谈话还在继续,隔着一扇门,玛丽听了一会儿,就完全失去了兴趣。

    她的眼神放空,脸上的表情,也渐渐舒缓下来。整个人,就如同漂浮在天上的云朵,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懒散。

    窗外的阳光下,站着三只树鹨,它们正“啾啾啾”叫着,相互啄弄着对方橄榄色带灰斑的背羽。

    在这过程中,它们不时低下头,各自梳理腹部淡黄色的绒毛。偶尔抬一抬脑袋,就亲密地靠在一起。

    伴随着它们的挨蹭,清脆的鸣叫间或响起,它们看起来似乎极为享受。

    玛丽盯着它们出神,她舔了舔嘴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吃得圆鼓鼓的肚皮。

    她的目力所及之处,树鹨们的羽毛被无限放大。

    顺着黄绿相见的细细绒羽,她的视线不停向内延伸。

    到达深处,玛丽看到一个个红色的,凹陷状,纽扣般的小圆球,正浸没在淡黄色的液体里,快速向前流传。

    由此小圆球和液体汇聚而成管道,离远些看来,就像一条条细细的红线。

    这红线,如同夏日艳阳下的蛛网一般,坚韧而充满活力。

    小小的溪流不断交汇,错结,却始终遵循着一个方向。

    玛丽任由知觉沉溺下去,直至三声错落有致的闷雷在她耳边炸响,她才醒过神来。

    ——哈~原来离得近了,这些小东西的心跳声,听起来是这样的。

    此刻,玛丽的感知还未完全退出,狂风过境般的振翅声响起,那差点儿没把玛丽的耳朵扇聋。

    她骤然睁大眼睛,所有感知急速归位。

    玛丽眯着眼盯着窗台上剩下的两只树鹨,它们对此全无所觉,依旧镇定自若地梳理着自己的毛发。

    她的食指朝空气里轻轻一弹,两只小家伙的屁/股莫名受袭,当即惊慌失措。

    他们根本没费心思寻找凶手,就狗撵一样,屁股一撅,翅膀一展,急匆匆飞走了。

    这时,书房的铜把手从外面被老查理扭开。

    他走了进来,目光不由自主就落在了玛丽充斥着冷漠的小脸上。

    他早已习惯了小姑娘在他面前那种人来疯的热切。

    进门之前,他还在想,凭他俩的交情,由他出面说和,结果应该尚算乐观。

    不想这一回,刚一照面,像是“老伙计,你今天看起来还蛮精神......”,或者“老查理,你最近还好吧......”,再不然,像是“老先生,快来瞧瞧我头上这个滑稽的东西……”诸如此类亲热的嚷嚷,竟一概都没出现。

    一对上玛丽那对又清凉又幽暗的绿眼珠,老查理全身的肌肉条件反射就变得紧绷绷。

    他的表情,也像黑铁浇筑的雕塑一样,又冷又硬。

    玛丽礼貌地朝他点点头,邀请他在自己身旁的圈椅中随意挑一把坐下。

    老查理见玛丽的举止如此疏离,浑身一震,头颅骤然高昂。

    他是如此激动,以至于那串缠绕在他右腕上的圣十字架,也跟着猎猎作响。

    玛丽挑了挑眉,脸上显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老查理受此刺激,原本准备抬起的左脚,猛地在原地顿了一下。

    他差点儿没往后退,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想起了自己此行的任务。

    于是,在定了定神后,他遵照玛丽的指示,坐到了她正对面的那张圈椅上。

    在这过程中,他的左手始终紧握着他那本巴掌大的圣经,而他的右手,则一直半掩在身后。

    玛丽很熟悉他的这个小怪癖,虽然他的身前,经常挂着那串笨拙质朴的木质十字架,但手腕上这串小的,才是他真正片刻不离身的。

    那是一件工艺精湛,用料昂贵的艺术品。

    架身由纯白的银块锻造,四个端口皆镶嵌着细细的碎钻,顶部还有一枚猫眼大的钻石作为装饰。

    整件饰品,打造得线条流畅,精美华贵,打眼一看,就知它来历不凡……当然,也来历不明。

    玛丽很熟悉这串圣器的撞击声,也很清楚它在什么情况下,会不听话的乱响一通。

    而现在,恰恰是它没有必要响起的情况。

    一个人,探望自己大病初愈朋友,怎么也不会紧张到,连一向沉稳有力的手腕,都失去控制的地步吧?

    除非这位来探病的朋友,本身怀抱某种难以启齿的目的,不然,就是他出于职业敏锐,已经做出了情况异常的预判。

    所以到底是哪一种?

    他是想像以前那样,多管闲事,鼓励她跟家人好好相处。

    还是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已被附魔,打算立时给予净化。

    玛丽勾起嘴角,睫毛低垂,无声地笑了。

    她向下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胸前。

    在那空荡荡的睡衣深处,也有一串与老查理那串风格相类的圣十字架。

    白银镶水晶的材质——若将它置于阳光下,水晶本身的清透,自不必说,就是白银,也同样亮的刺目。

    它的锻造工艺如此繁复,光滑的水晶上完美的覆盖着银质镂空花纹。

    只看那高明的微雕造诣,就已知这件首饰价值不菲。

    这份礼物的存在,稍稍抚平了玛丽的恶意。

    她那想给对方吃个教训的强烈念头,也就此偃旗息鼓。

    不过,虽然她已经不再想着,要给对面这个来自盛产宗教极端分子家族的家伙,一个终身难忘的警告,但也不能就此放任自由。

    否则,等他走出大门,真去给她弄一场规模盛大的驱魔仪式。

    那她这张脸,也就彻底别要了。

    ——得给他找点儿事干。

    玛丽如此作想,她的视线,在他藏起来的右臂上一晃而过。

    对方右手中指内侧,那段纤细狭长、年代久远的独特伤痕,始终叫她印象深刻。

    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烧伤,但她从未就此询问过对方。

    虽然她在老查理面前,经常口无遮拦,但有一回,她注意到,他常年拿在手中的圣经扉页上,标注着“丁道尔”这个姓氏。

    她曾在书房看过宗教改革的故事,教派分裂后,确实有一部分人曾改名,留在英国本土。而有一部分人,坚持故我,远走海外。

    虽然史料上记载,“丁道尔”本人并没有留下后嗣,但玛丽依旧怀疑,老查理跟那个将希伯来圣经翻译成英语圣经,使得天主教黑恶势力没办法再忽悠民众的宗教改革家“丁道尔”,存在某种关联。

    如果事实确实如此,那他手指上的烧伤,就完全可以解释了。

    遭受背叛的先祖,在被绞首之后,火烧示众。后辈们为了铭记他的功勋,也在身体的某一部分留下此等痕迹——这倒是项颇为提振精神的传统。

    啊,既然如此,就让老查理温习一下历史吧。

    “丁道尔”不是说,人人都可借由圣经直接与上帝对话么?那就好好与上帝沟通去,别在她的事情上瞎操心。

    这个念头在玛丽的脑海中一旦成行,她的手指,便在床头柜上进行起了有节奏的敲击。

    她已开始有所行动,而老查理却还在谨慎观望。

    他的神情又局促,又严肃,终究是慢了玛丽一拍。

    不仅如此,他在细致观察的同时,脑子里,还总忍不住回忆起贝内特先生在门外交托他的一席话。

    这样一来,他越发慢了无数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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