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和伊丽莎白神经紧绷地看向门外,多莉正跟在琼斯医生后头,张口欲言,满面焦灼。
可胖胖的琼斯医生挡在她前头,即使她不住探头,也只能露出小半张脸。就是想传递些信息,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表情。
可怜的小女仆,她没能完成玛丽给她布置的,半个小时内,拖住琼斯医生的任务。
这会儿,正欲哭无泪呢。
而琼斯医生,他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精神康健的老查理。
这场景,使他脸上原本紧张局促的神色,登时消失。
琼斯医生淡定地摘下礼帽,对在场的小姐们一一致意。
轮到玛丽时,他格外谦恭道:“亲爱的玛丽小姐,对您我真是得深表感谢。
试想,我一介卑微的乡村医生,有一天,竟不必应主人们的召唤来去匆匆。
反而像受邀拜访的宾客似的,能在这栋古老的宅院里头随意闲逛。
这真可谓是万分荣幸啊。
上回希尔太太生病时,我晕头转向,走错了路。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早把后花园逛遍了呢!
现在想一想,我这个人,还真是孤陋寡闻呐~”
琼斯医生嘴里不住说着带刺的恭维话,他一边走到老查理身边,执起他的手腕,查看他的脉搏,一边却表情不善地朝玛丽瞪眼睛。
玛丽勾起唇角,正要回话,老查理却突然咳嗽一声,对琼斯医生道:“我已经说了,我的身体并无大碍,完全能够与我的朋友见上一面。”
“嗯,这我相信。
同时,我也知道,从古至今,只要是医生说的话,那就是废话。
我们凭借经验,做出阻止病人们见面的决定。就像不开明的家长,企图阻止罗密欧和朱丽叶私奔似的,永远显得不识趣。
看来往后,但凡有人请我出诊,我都得要三思而后行了。
天知道人家究竟是真有需要,还是我自己在瞎操心。
要是不弄清楚这一点,我恐怕就得学会过这样一种生活。
大老远的出个诊,我也不用进病患的门,只消在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绕上一圈,然后像个黑夜里看家护院的猎犬一样,蹲在门口,等这家的女仆送来吃喝,把我喂饱。随后,就能功成身退了。
嗨,仔细想想,这工作还挺轻松,是不是?”
听他这通抱怨,玛丽半点儿不着恼,反倒笑眯眯地感叹:“啊?!原来您是这样想的呀。
我还以为,比起昭告天下,您会更希望我能装聋作哑,只在私底下使用您曾教授给我的某些“小技巧”。
“我可什么也没教你!”琼斯医生警惕地对玛丽吹胡子瞪眼。
“当然,是我自己偷学的。要是您果真教导过我,那我恐怕很早以前就能熟练掌握此类技巧了。而事实上,我也是最近才开始学会运用的。”
玛丽从善如流地进行了一番恭维,她不是个机灵人,能做到这地步已实属难得。
但琼斯医生可不吃她这套,她的暗示,让他猛地意识到,玛丽究竟对老查理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他也突然反应过来,贝内特家这两位年长的姑娘,很有可能至始至终都呆在这儿。
这一认知,让他忽然变得无比气愤。
就是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老查理之所以会骤然倒下,肯定是因为某种过度的痛苦侵蚀了他的内心,使他的身体生了病。
这一屋子都是聪明人,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吗?
好吧,就算没有人看出来。但老查理的境况,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悲惨了,大家还这么不知体贴,聚在这里看笑话似的,窥探一个可敬绅士的隐私。
这哪里是道德上有瑕疵,这已经是犯罪了好吗?
想到这里,琼斯医生心里真是出离愤恨。
他作为老查理的主治医师,之所以不对老查理进行疏导,正是因为尊重老查理的隐私。
而且,心里干预本就需要参与者充分的信任。而他俩的交情,明显还没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在哈福德郡,真正能获得老查理全心信任的人只有一个。
这个人,现在就在这间屋子里。
可大伙儿瞧瞧,她都做了些什么?!
思及此,琼斯医生严厉的目光,扫向屋内所有人。
尤其对上贝内特家最大的两位姑娘,他苛刻地断喝道:“她们不该在这儿!”
简和伊丽莎白被瞧得无地自容,倒是玛丽面对他尤为冷厉的视线,依旧无动于衷。
她耸耸肩,淡定道:“我会善后。”
琼斯医生不甘示弱地盯着她,他要的,可不是这种马后炮似的承诺。在他看来,连她本人都不该轻举妄动。
可惜玛丽始终表现地无懈可击,而且某些“小技巧”又未限定只有具备医疗执照,才能行使(实际上,别说法律界的那些外行,就是医学界的专家们,也压根没把精神干预,视作一种治疗手段)。
因而,他根本无法越俎代庖,责骂于她。
琼斯医生冷哼一声,搀扶起老查理准备离开。
在这过程中,他看到了地毯上被人匆忙遮挡,却并未被完全遮挡住的血迹——愤怒的火龙瞬间在这位老大夫心中咆哮。
在扶稳老查理之后,他不无警告地眯着眼对玛丽道:“小姐,此时此刻,我想我完全有理由怀疑,您和您的朋友们,是在故意拿我开刷。这回,我恐怕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帮您隐瞒您的父亲了。”
玛丽知道他会这么说,纯粹是在无理取闹。
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事可被人威胁。
但为了保全对方的面子,她还是煞有介事地配合他道:“真是冤枉,我敢打包票,若是我们真的提前串通好了,那么今天,在您离开镇上之前,您肯定会有无数次机会,先见到我的女仆。
虽然我不能出门,但我们勤劳可靠的多莉可有手有脚,体力充沛。
我绝不是在开玩笑——只要我想,我就能在麦里屯直径50英里范围内,给您找上四位,相互之间的距离,能画出个矩形的病患。从而确保您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以至于完全忘记要陪同老查理来我家这件事。”
伴随着她的描述,琼斯医生的表情越来越危险。
玛丽见此,忙收敛起脸上那洋洋得意的表情。
她假意咳嗽一声,解释道:“我只是说说而已,才没这么坏心眼儿,您别这么严肃嘛。
喏,伊丽莎白是父亲那一派的,她可以给我作证,我原本可是真心想阻止老查理来见我的——至少在他体力恢复之前,我并不希望见到他,我也怕加重他的病情呢。”
说到这儿,她突然把目光转向伊丽莎白道:“我有让你把老查理那天拉下的东西送还给他,对吧?”
虽然有些部分,伊丽莎白还是搞不大清楚,但此时,既然玛丽明确表示需要她的表态,那她当然也不吝于替她正名。
琼斯医生见伊丽莎白不加思考的大力点头,而老查理又一直在他耳边说自己快支撑不住了。
因此,他也只好暂且接受这个说法,不情不愿地架着老查理的胳膊准备离开。
兴许是刚刚他们的交谈,浪费了太多时间,等到真正迈开步子的时候,老查理果真摔了个大跟头,琼斯医生扶都扶不住。
离他最近的简,抢上前去,想要帮忙。可老查理即使狼狈地双膝跪地,但还是固执地躲过了她的搀扶。
简对他半途强行躲开的行为,当然不会没有察觉。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悬空的双手,直到伊丽莎白靠近她,将她的胳膊收拢过去,她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简下意识想要依赖伊丽莎白,但她无意中捕捉到了伊丽莎白那沉默而隐忍的表情,这让她下意识想要挣开她的束缚。
这时,玛丽有些含糊的声音再度响起。
“琼斯医生,我给你个忠告。如果你们能在五分钟之内下楼离去,那么你们只需要与我父亲以及卢卡斯先生简单地打个招呼。一旦过了这个时间,说不准会有点儿小麻烦。”
简一听她这么说,急不可耐地忙将脑袋转向老查理,她似乎想护送他们离开。
而这会儿,玛丽早已钻回了她自己的安乐窝。
只见她揪起薄毯,拎着更短的那条边,往空中快速抖了两下。
当毯子再一次安稳落回她的小腹,她惬意地交叠双手,舒了口气,继续晒起了她的太阳。
至于还在屋内站着的众人,她已不再多做理会。
对她来说,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
剩下的,似乎就连朝两位长辈点点头以示道别,都挺她的费事儿。
简跟个提线木偶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老查理和琼斯医生身后。
就在她想继续跟下去之际,琼斯医生把门“砰”地一带,房门无情地在她面前关上了。
两人就此离开,而她却不知道老查理是否有稍微消气儿。
这让她难受极了,她猛地从伊丽莎白手中抽出自己的右胳膊,遮挡在双眼之上。
滚烫的泪水不争气的扑簌簌往下掉,她用力咬着嘴唇,可还是禁不住发出细小的呜咽。
另一只胳膊上的重量也消失了,那是伊丽莎白终于不再牵制她。
但这并没有让她好受些,反而使她心里火烧火燎憋着的感受越发深刻。
她将自己的下颚咬破,一丝血线从她嘴角溢出,同样垂头丧气的伊丽莎白并没有发现。
玛丽吁了口气对她道:“来我这儿,简。我希望我这么呼唤你,没让你觉得我是在召唤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如果玛丽没有加上后面这句话,那么简恐怕还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抽泣。
但现在,她却不得不露出自己已经哭花的脸走过去,就着她伸出的手,顺势坐到她匀出的那半张躺椅上。
她不敢抬头看玛丽,她不怕她骂她,也不怕她对她发脾气,但她生怕她瞧不起她。
说实在的,现在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不过实际上,玛丽并没有指责她。
有那么一会儿,玛丽只是摩挲着她的双手,静静安慰她。
直到她的情绪稍微有所平复,玛丽才开口说:“人处在艰难的情况下,比如说,身体极度疼痛,或者情绪特别低落,都有可能放松对自我的克制,做出平日里绝不会干的事。
你还记不记得的,有一回,你因为吃坏了东西,结果腹泻了一个星期。那时,你差不多就要虚脱了。而我却对已经处于极限状态的你,絮絮叨叨、照本宣科,还建议你该这样做,那样做。那一刻,你虽然没有发脾气,但也失控地叫我走开了,对不对?
同样的,老查理刚刚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种被窥破[秘//密]后,出于尴尬,身体自动自发做出的反应,他并不是真心厌恶你。”
“我知道......”,简抽咽道,“可比起他讨厌我,我更怕他会因此生你的气。”
玛丽摇头失笑道:“那倒不会,我和他又不是那种相互利用的肤浅关系。
相较于旁人,我们两人之间总是有些不同的。
说难听点儿,我们之所以能成为好友,可不是因为对方品行有多高尚。而是因为我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真实的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就如我敢对他使用催眠术,而不怕他在事后发现找上门来一样。
他也敢把他自己最黑暗,最不堪的试探,□□裸摆放在我面前。
即使我们两个内里其实都是败类,但由于我俩的信任本来就建立在‘人类与生俱来的劣根性’上,旁人便是成心想破坏,也千难万难。
那些热衷于挑拨离间的小人,所用的招数往往不免归结于向他人证明,某某人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好。
而‘他/她没你想象中那么好’,这种戏码,对我们来说,原本就是心知肚明的。
既然这唯一的一条路,已经被堵死了,那么我们的感情又怎么会遭受损伤呢?”
“噢~原来是这样,这可真是太好了!”简闻言,瞬间如释重负。
这个漂亮姑娘,一面努力露出笑模样,一面徒劳地抹着脸上的眼泪道:“我都不知该怎样向老查理道歉才好,上帝他老人家可以作证,我一开始就是想走的,我根本不想窥听他内心的[秘//密],也丝毫没有想加重他痛苦的意愿。
可事实上,我却干了与我的愿望截然相反的事儿。
毫无疑问,我的存在让他感受到了成倍的屈辱。
我真对不起他,这真的太过分啦。”
简说到这里,又开始哭起来。
她哭得玛丽心都软了,她环抱着简的脖子,将她拉入怀中,还把她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肩膀上,就像抱着一只心爱的娃娃那般亲吻她道:“别担心,亲爱的,一切都会过去。老查理没有那么脆弱,他只是一时心有不快,等他养好了身体,精神也会慢慢强健起来。
到时候,这些事对他来说,就又会变成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一直是个值得大伙儿信任的好姑娘,谁都知道你平时有多为别人找想。
他了解你,就是你什么都不说,他也会原谅你的。”
玛丽的安慰,让简觉得好受了许多。
她一有了精神,便立马想起与她有着同样处境的伊丽莎白,因此,她赶紧保证说:“今天的事,我一个字儿也不会说的,丽萃也一样,她也定能保密,是不是,丽萃?”
她说着,忙回头寻找伊丽莎白寻求支持。
伊丽莎白这会儿正失魂落魄地站在躺椅的最末端,她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听到简的问话,她机械地上下牵了牵颈部肌肉,但在玛丽看过来的一瞬间,她的身形又忽地一顿。
鬼使神差的,她听见自己开口质问说:“你既然能将事情估算到此等地步,却为何不提前将我支开?”
如果你肯这么做……至少,无辜的简,不会横遭连累。
后半句话,险之又险地卡在了她的喉咙口。就是她再如何厚脸皮,说出前面的话,也已经到了极限,她还没有无耻到,把自己该承担的罪责,强行推脱到别人身上。
不过,虽然她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玛丽的做法也确实很可疑。
她也是有自尊的,玛丽今天非得给她个答案不可。
她这样想着,倔强地不允许自己把视线移开,即使她眼中早已泪光闪闪,但却强忍着,无论如何,也没让自己哭出来。
玛丽讶然地注视着她,心内不由默默感叹。
与同龄人相比,伊丽莎白的确少有的坚强,至少在同等情况下,简的思考和应对,真是拍马也比不上她。
爸爸会特别偏爱丽萃,果真不是全无道理。
这样想着,在伊丽莎白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之前,玛丽突然抛出了橄榄枝。
“从以前开始,你就是个非暴力、不合作的人。
我不觉得你会仅仅因为可能遭人嫉恨,而动摇自己的原则。
你总是很有主见,也挺有正义感,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非得抹杀你这种优点不可......”
玛丽说到这里,可疑地停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连简都看得出来,她有点儿犹豫,不过最后,她还是干脆利落地说:“没人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犯错。我不敢肯定我的想法和行动永远都正确。这种时候,要是有人能看出我的错漏,并且向我指出来。
我想,对我来说,这应该算件好事。
既然如此,你要走,还是要留,当然应该听凭你自己定夺才对,我怎么能去干涉?”
玛丽这里还在说话,谁知房门又一次被人从外头打开。
刚刚送走老查理和琼斯医生的多莉又回来了,而这一次,她将贝内特夫妇也给带了上来。
伊丽莎白看到贝内特先生,就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她克制不住自己,猛地扑入他怀里。
贝内特先生诧异她见到自己竟然如此激动,不久之前,明明她还坐在他身边跟他说话来着,只不过离开这么一时半会儿,她这是怎么了。
他的疑问方才升起,却倏然感知到腰部皮肤传来明显的湿意。
他的眼神立马变了,下一秒,他紧紧皱着眉头,看向了正舒舒服服靠在躺椅上享受日光浴的玛丽。
而另一边,贝内特太太正一脸懊恼地跟简抱怨说,自己不该在赫金斯先生和琼斯医生离开前,带人去洗手更衣。
不过她也只是这么一说,得知人已经走了,她总体而言还是比较高兴的。
当事人都不在,才更有利于她一对一的找孩子们挖掘[秘///密]。
这不,下一刻,她就压抑不住兴奋,先盘问起了简刚才都听到了些什么。
玛丽一见她母亲这模样,就开始嚷嚷着喊头疼。她歪在躺椅上,直说自己真是太累了。
贝内特太太一听,马上赞同地表示她今天接待了太多客人,实在过于辛苦。
一边说,她还一边积极主动地将她的丈夫和女儿们一起往楼下赶,似乎生怕走得迟了,简会因为顾忌玛丽在场,而只字不提她所听到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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