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无效的证据
第二天一大早,女主人们都还没起床,昨晚半夜才回来的贝内特先生和菲利普先生,就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他们离开的时候,玛丽就站在两人身后,表示自己也想一同前去。
贝内特先生借着身高优势,盯着她发顶上比旁人多出一个的发旋看了一会儿。见她坚持,他冷着脸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他们来到镇上的菲利普公馆时,客厅里只有习惯早起的女管家赫尔斯通太太在,厨房里,连壶热水都还没烧起来。
万幸他们出门之前已经吃了点东西,否则大冷天在外头吹上一英里寒风,肚子里还空荡荡,那也够受的。
几个月来,玛丽过惯了放飞自我的生活,为人处世,渐渐就忘记了“客气”这词,该如何拼写。
她进了菲利普公馆,菲利普先生还没发话,她便自顾自指挥女管家,使唤正打着哈气,从后楼上走下来的厨娘,要水要茶要点心,半点儿不含糊。
也亏得菲利普先生心大,一点儿私人领地被侵犯的感受也没有,肯随她折腾。
他非但不阻止,自个儿还哈哈笑,跟着一块儿添乱。
女仆们应付狮子大开口的玛丽小姐还来不及,还得冒着外头呼呼咆哮的晨风,走到外头小屋的酒窖里,替心血来潮不肯老实喝一口掺水白兰地的男主人取一瓶香槟来。
以往出门,玛丽都会带上一本书和她的小笔记本,但今天,当她坐上她父亲那匹红棕色高头大马的时,连一本32开的圣经也不曾带。
这会儿,她悠闲地坐在地毯上,没骨头似的靠着沙发脚,在壁炉边前,用叉子叉着一份昨天剩下的奶酪馅饼,在炉火前烘烤。
她这一狂放的行径,别说是她的父亲,就是菲利普家的女管家,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玛丽张嘴咬了口刚烤好的火热馅饼,嘴巴烫得嘶嘶吸气。
一回头,看见菲利普先生正陶醉地喝着香槟,她便递了半块馅饼给他。
菲利普先生并不讲究,他一接过,就大口往嘴里塞。
贝内特先生看得猛摇头:“早知道你要这么糟蹋东西,还不如就叫你喝点杜松子酒。这么好的香槟,可真浪费了。”
菲利普先生不以为意,嘿嘿直笑:“不算浪费,范妮不许我喝这个,我太太总是瞎大方,放在酒窖里,还不知道会被谁喝掉,不如趁着她不在家,赶紧解决,这种机会可不常有。”
贝内特先生还要说,这时玛丽也送了半块馅饼给他,他想拒绝,却听她道:“尝尝吧,里头的奶酪,配着香槟,味道会更醇厚。”
“哈,你就吃吧,难为她连酒都没喝过哩,想喝也没得喝。”说着,菲利普先生又要来一块馅饼,三两下吃完,再灌下大杯香槟才道:“要我说,咱们偶尔还是得听听家里这位女博士的话,奶香味儿完全把苦味融化了,这香味~老天爷,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真个儿绝了。”
玛丽叼着满口奶酪馅饼,笑得摇头晃脑,嘴里还调侃说,“要是她能喝酒,那这一瓶香槟,就没您什么事儿了。”
他们两个的玩闹,贝内特先生并不想参与,他就着手上半块馅饼咬了一口——确像玛丽说的,味道极为醇厚。
于是他定定坐着,啜饮享受剩下的半杯香槟。
在火堆的映照下,玛丽那张干净柔软的蜜色脸蛋,看起来毛绒绒的,就如同秋日新鲜的黄杏。
她的眉眼看上去非常温和,这种错觉鼓动了贝内特先生,他突发奇想,将装着最后一口酒的玻璃杯递给她道:“尝一小口?”
“嗨,这可不成,这还是孩子呢!”
菲利普先生吹胡子瞪眼,立马表示反对。
其实就算他不表示异议,贝内特先生在话出口后,也后悔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把话收回,玛丽就将酒杯接了过去。
她对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曾经也尝过酒心巧克力之类的甜点,那并没有特别得她欢心。
不过既然受了允许,她也不介意尝上一口。
“哎呦,赶紧吐出来,这个傻姑娘?!”
酒入口的瞬间,玛丽皱起了眉头。
她原想听从菲利普先生的建议,把酒吐出来,但当她咬了口馅饼,咂巴砸巴嘴,她体会到了不同滋味在口腔里碰撞的那种难言滋味。
她表情一变,非常欢快地把香槟一起咽了下去。
“还不错。”玛丽弯弯眼角,轻松道。
“我的老天爷,你真没事儿?”菲利普先生小心翼翼地凑近了。
玛丽耸了耸肩,看起来一切正常。
虽然如此,但菲利普先生还是忍不住嘀咕贝内特先生的行为,实在有失妥当,他怎么能鼓励一个小姑娘喝酒?这又不是个男孩子。
不过他天生是个心宽的人,自己吃好喝好睡好,就能把什么烦恼都忘掉。
在警告完玛丽,在外头,可千万不能这样后,他便决定,继续享用今天的第二份早点。
不巧的是,早先约好的人,已经上门。
菲利普先生只能遗憾地擦擦手,叫上贝内特先生,去把客人迎进来。
这样一来,连本来打算借喝酒一事,跟玛丽深入聊聊的贝内特先生,也只得暂且搁置计划。
菲利普先生领着众人,进入紧靠大门的书房,只留下一个带着兜帽的女士,孤零零站在外头。
玛丽刚才随意瞟了一眼,除了老吉米,镇上的治安官阿尔曼先生,沃尔森爵士等人都来了。
吉米商铺几十年的信誉,不是从天上凭空掉下来的。
老吉米和老一辈先生们几十年的交情,也并没有注水。
如果不是他的女婿从中作梗,如果不是玛丽在后头推波助澜,邻居们大概很难像现在这样,断然拒绝他。
这不,一确认这位老先生遭逢大难,大家就又都站出来帮忙了。
此时,看着倚着门厅高椅,伤心垂泪的吉米太太,玛丽制止了准备上前给予安慰的赫尔斯通太太。
“水开了,你去把茶具端过来。”
女管家讶异地看了玛丽一眼,将她脸上那不容违抗的小细节过了一便。
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年不动声色,与老主人对抗的爱德华少爷。
她下意识行了个屈膝礼,带着些微茫然不解,向厨房退去。
玛丽在她离开后,才缓缓走近吉米太太。
她想看看她的脸,但吉米太太下意识避开了。她甚至半侧过身子,将身上裹着的豆绿色亚麻布披肩裹得更紧了些。
她的举动,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虽然隔着披肩,但玛丽还是窥见了吉米太太半边脸上,青紫交错的伤口。
玛丽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她沉声问:“他打你了?”
吉米太太原不想让人看见,但他们一家如今连容身之地都快没有了。为了得到帮助,她不得不跟着父亲出来。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一路上她小心谨慎维护的尊严,竟被一个孩子轻易戳破了。
吉米太太浑身颤抖,啜泣声难以制止地从她死死咬着的双唇倾泻而出。
玛丽上前按住了她扶着墙壁的手,劝说她道:“先过来喝杯茶吧。”
她的话音刚落,赫尔斯通太太就端着茶具出现在了客厅,她细声细气地向玛丽道:“小姐,厨娘刚刚煎了几个鸡蛋,咱们还有昨天烤的白面包,放在炉子上加热一回,味道错不了。可以的话,您先将就着用一点吧。”
玛丽并未立即作答,她转而以眼神询问吉米太太的意见。
这位家教良好的女士不习惯违逆别人的好意,她向女管家和小主人道了谢,便任由玛丽牵着,进了客厅。
吉米太太此时并没有吃东西的欲望,但主人家的小孩正坐在她对面,女管家也并未离去,她觉得有些紧张。
不过手边茶汤的香气渐渐晕散开来,她深吸了一口,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蛊惑,不由自主就握着杯子喝了一口。
香甜的暖茶下肚,空荡荡的胃部渐渐恢复知觉,强烈的饥饿感袭来,吉米太太见玛丽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并没有一直盯着她瞧,心里好受了一些。
玛丽适时递给她一块抹了花生酱的白面包,她道谢着接过,局促地咬了一口。
玛丽见她肯吃,便对一旁的赫尔斯通太太道:“再让厨房煮点麦片粥送来。”
女管家闻言就要出去,吉米太太忙小声道:“不用麻烦了。”
“我也是要吃的,你再陪我吃点儿好吗?”
玛丽未免她觉得狼狈,才刻意这样说。
没想到吉米太太听后,却突然有些发抖。她微微低下了头,看起来十足窘迫。
玛丽想起她这些日子遭受到的折磨,体谅她此刻神经敏感,因此指尖在杯口磨了磨,不再多言。
吉米太太尴尬地喝着茶,一时间,客厅里安静地落针可闻,只有书房里先生们的争执声隐隐传来。
吉米太太出神地捕捉那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信号,她的脸色,因为蜡黄,而显得格外黯然。
这时玛丽骤然出声,打乱了她的思绪,她听见面前的小孩低声说:“事情并未到最糟糕的地步,女士。”
吉米太太眨了眨眼睛,许久才反应过来,玛丽是在跟她说话。
她惊惧地看着她,不确定她知道多少——现在连这样不明事理的小孩子,都知道我的事了吗?我还有脸活着吗?
察觉到这一点,吉米太太满脸迷茫。
她的这一表现,让玛丽有些迟疑,自己是否该继续往下说,但一想到这位女士原本命中注定要承受不幸,她又硬起了心肠。
“我说真的,女士,至少你父亲还在世,这就蛮好了。”
这话让吉米太太的眼中再度蓄起了湿意,她心里疯狂地驳斥说:胡说八道!看笑话的人,永远只知嫌笑话不够大。这样一场天降横祸,如果可能,她倒宁愿就此死去,总好过痛苦地活着。
而一想起自己的痛苦,就不免要想起那个让她痛苦的人。
她想到那个人气急之下,把她推倒在地后,浑身痉挛,眼露绝望。
这个脆弱的女人,也顾不得玛丽还坐在她面前,就这么捂着帕子,失声痛哭起来。
玛丽稳稳地握着茶勺,搅拌了一会儿杯内的鲜奶,她缓缓往里冲着热茶,见她抽泣个不停,最终还是安慰般地把自己的手掌,覆到了她捏着餐刀的手上,柔声安慰道:“都会过去的,女士,一切都会好起来。”
吉米太太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她千百遍的命令自己,提醒自己,要睁大眼睛,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她并没有任性的权力,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不断摇头说:“你小小年纪,根本不懂,心碎是什么感觉。”
玛丽见她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也就没有进一步劝慰她。
她当然不会花费精力跟她论证,心碎是什么感受。
她那种从未想过爹会死,和自己这种马上就要死爹的,也没多大几率能产生共情。
更遑论,爱情和亲情,孰轻孰重,从来因人而异。
两者从一开始,就没有比较的可能,压根不用浪费时间。
思及此,玛丽收回手,脱掉眼镜,摘下了进屋后也不曾褪下的软帽,取出夹在软帽里头那片镶着水晶的头饰。
她把它放在桌上,沿着桌面,绕过茶具,一点点推到女人面前。
“我想您还记得这个,女士。我无法给您安慰,但如果您还深爱着您的父亲,那就将这个收回去。
将您的嫁妆找回来的人是我没错,但花钱将它买回来的人,是您父亲。
当然,将它戴在您头上的人,也许对您来说,更加珍贵。但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个阴私狭隘的刻薄鬼。无论愿意与否,咱都得接受。
你看我,我也好想将愚宝宝莉迪亚,再塞回我母亲肚子里再生一遍。可既然做不到,我也只能接受现实,宽慰自己,那个傻瓜,偶尔乖起来,也是个喜欢靠在我肩膀上,软软要求我念故事集的小可爱。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幸福就是多想些你有的,少想些你没有的’,既然心愿无法达成,那就暂时接受现状吧。
你得相信,如果你们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佳偶,上帝是不会草率将你们分开的。
咱们且等着看吧~”
最后这几句,倒还像人话。
吉米太太吃惊于面前这个平日里默不吭气的小姑娘,讲话竟如此老成。
下一刻,书房的大门,猛地从里头被打开。
吉米太太听见动静,惊慌失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迅速戴上了兜帽。
这时,男人们从书房中走出,仅仅是站在客厅里,也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争辩。
“这不可行,先生们,他们的资料很齐全,我们并没有证据。”菲利普先生一再重申自己的意见。
“你们可得相信我,上帝作证,我真没见过那份地契。”这句赌咒发誓,出自治安官老阿尔曼先生之口。
“那可见鬼了,文书到底是怎么通过的?魔鬼给他们盖章了不成?”琼斯医生对此追问不休。
......
吉米太太听到这些议论,想靠近些,又不太敢。
玛丽却无所顾忌,她重新戴上眼镜,抬脚就往门厅走。
这时,赫尔斯通太太从外头取了报纸和信件回来,见到男主人,她便将信件递了过去。
“先生,这是今天的邮件,报纸我先拿去烫一烫,呆会儿......”
“噢,你看我现在有时间看这些吗?”菲利普先生不耐烦地挥开了女管家递过来的信件。
女管家一向受不了这位姑爷的粗鲁无礼,既然他拒绝了,她索性拿着东西离开。
她正准备这么干,却被贝内特先生拦了下来。
“赫尔斯通太太,请等一下,最上面那份信件上,是不是写着我的名字?”
女管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听到这话,她疑惑地停下了脚步,将一沓信件转而交给贝内特先生。
“你的信件,怎么会寄到这里来?”
菲利普先生原本还有许多高见等着发表,一低头,看到果然是寄给贝内特先生的,他就没话说了。
贝内特先生心里也疑惑,他想不出谁会把要给他的信,寄到了菲利普公馆。
这么厚厚的一封信,邮费可不便宜哩。
这么想着,他也不耽搁,当着众人的面,就将信件打开。
他才解开外头的信纸,一块折叠得巴掌大的,四四方方的旧报纸,就这么掉了出来。
贝内特先生疑惑地将包裹报纸用的信纸正反面都看了一遍,除了他的名字和菲利普公馆的地址,并没有其他信息,这是怎么回事儿?
菲利普先生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报纸,一边展开,一边笑道:“这是谁的恶作剧,花那么多邮费,就为了寄这么个......”他说到这里,就像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笑容全都凝固在了脸上。
众人看他变了脸色,忙问出了什么事。
“啊哈,阿尔曼先生,那个诈骗犯还关着吧?不能放了他,把他看好了,咱们不能放过那些人。
这个混账东西,咱们找着证据啦。费金.□□,去他妈的费金.吉米,他在9年前就,和一位叫伊莲恩.布特的女士结了婚。
看这儿,红圈圈起来的这个公告栏,婚姻告示,写得清清楚楚。新娘和他都来自爱尔兰北部......我的天,那个小镇,可是出了名的贫困区。
不过没关系,结婚总得有见证人,我们到那儿去找这些人。
通知爱德华,让他给我在商队里弄张去爱尔兰的票,我铁定会找到他们。”
菲利普先生说做就做,他拿起门口衣帽架上挂着的马鞭和帽子,就准备出发,去伦敦找嘉丁纳先生。
老吉米一把拉住了他,可怜巴巴地问:“这是个好办法,是吗?!”
菲利普先生兴奋地搓着手道:“老伙计,那个败类是骗婚。他早已结过婚啦,咱们只需证明他在咱们这儿举办的那场婚礼不成立,如此一来,他就再没权力用你老吉米留给女儿的哪怕一个针头,明白吗?他什么都得不到,那份买卖文契,打根儿上看,就不成立。”
“那......那我的女儿会怎么样呢?”老吉米一听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哆嗦着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菲利普先生原本还兴冲冲,准备大干一场,听到老吉米这么问,也跟着迟疑起来。
一个好人家的女儿,都没结婚,就这么稀里糊涂给人糟蹋了......
在场的先生们都沉默下来,这时客厅里传来一声闷响,大家一听就知道坏了,赶忙赶过去。
吉米太太......不,老吉米的女儿已然昏倒在地,他们过来的时候,她正无知无觉地躺在玛丽怀里。
老吉米一见到这个场景,当即大叫着扑过去,于是,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琼斯医生一个箭步冲上前实施急救,他一掀开吉米小姐的兜帽,看到壁炉的火光映照下,那青青紫紫的半张脸,不由倒抽一口气。
其他先生们当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为了腾出救治空间,男人们架着老吉米,攥紧了拳头,悄然退开。
贝内特先生同样铁青着一张脸,但他走之前,顺道将玛丽也捎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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