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布鲁斯特少爷暗暗与自己的父亲抬杠,但因为阿尔曼先生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并不存在任何火花四溅的场面。
但另一边,街口马车里的另一对父女,却近乎两败俱伤。
老吉米着实想不明白,他不过是站起来移动了一下堆积在一起,摇摇欲坠的礼物,他的女儿怎么会就此发疯了。
她把当年自己送给他的头饰从一堆礼物里捡起了,刷得一下,甩出窗外。
这还没完,紧接着,她一边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边把所有的礼物,都从大开的马车窗口丢了出去。
在试了几次之后,老查理发现,凭他一己之力,无论如何也无法压制住女儿那突如其来的癫狂。
他又急又怒,一股潮热从他的腹腔一涌而上,他“哇”得一声,朝前喷出了一口鲜血。
血滴透过黑纱,溅到了吉米女士的眼皮上。她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她发出了比刚才还更具穿透力的尖叫。
她仅剩的那点儿温顺与迟疑,终于又回来了。
这时,马车已经因为她那变了调的喊声停了下来,车夫在前头急促地询问,后面发生了什么。
吉米女士战战兢兢想要求救,可老吉米在千钧一发间,拉住了她的袖口。
他面色青白,气若游丝地靠在座位上,但右手,却坚定地指向自己的上衣口袋。
吉米女士抖着手,在他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棕红色带滴管的玻璃瓶。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根据老查理的指示,滴一管药水,到他唇边。
老吉米艰难地把混着药水咽下,等了一会儿,那口气才算缓过来。
这时,一前一后两位车夫,都已经跳下马车,来到车窗旁。
老吉米赶忙扯掉胸前沾了血的围领,勉强打起精神,告诉他们说,刚才他的女儿看到有蟑螂从花篮里爬出来。
车夫们听说,默契地看了一眼那位戴着黑纱,都能看出,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吉米女士。
他们摇摇头,嘴里嘟囔了句“女人”,便不再多言。
在老吉米恳切的拜托和加价的诱惑下,他们认命地停好马车往回走,帮这父女俩捡拾掉落的礼物。
老吉米为此松了口气,吉米女士却还提心吊胆,她惴惴不安地关注着他。
老吉米苦笑着摸了摸她那有些凌乱的鬓发道:“如你所见,孩子,我快死了。”
泪水在吉米女士眼眶中打起了转,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似乎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老吉米低下头,从座位下拖了只小箱子出来。
箱子打开后,他从被衬衫压着的最下层,摸出了一张诊断书,递给了他女儿。
“这不是在开玩笑,我的小花瓣儿,医生已经给我下过病危通知单了。”
吉米女士听他这样说,哆嗦着看了一眼父亲递过来的纸,那含在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就决了堤,她哭得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老吉米宽容又眷恋地用眼睛一寸一寸地描画着这个他即将抛下的女儿,虽然这一幕,他已经预想了无数次,但真正面对时,他还是无法坦然。
老吉米颤抖着仰头,看向马车车顶,等身上的这阵战栗过去,他弯下腰,捡起她掉落在地的帽子,倒扣在她头上,柔声道:“打起精神,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该去见你母亲了。我的礼物匣里,还带着当年她想看的海港黄昏、巴黎夜景以及意大利狂欢。我们分别了那么久,有许多话想说哩。”
“但是......但是我该怎么办呢?”她惶惶发问,看起来万分迷茫。
这个问题,把老吉米难住了,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像我和你妈妈那样,善待他人,开开心心渡过每一天。”
“我就是这样做的呀~”吉米女士绝望地捂脸大哭:“可是上帝却不给我好人该有的福报。”
看到自己的女儿,因一场无妄之灾,这般痛苦,深感自己时日无多的老吉米,内心比她更加煎熬。
但这个男人,跟他的女儿,本质上,有很大区别。
他不单单是个父亲,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当情况发生不利变化时,他的第一反应,可不是一味的伤春悲秋,而是及时止损。
因此,不多一会儿,他便擦干眼泪,制止她道:“不敢这么说,孩子,上帝已经格外爱宠你了。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不出,旁人要是像咱们家,碰到这种难办事,要怎么,才能全身而退。
这世上有多少姑娘所嫁非人,一辈子都荒废了。
原本你面前就是个深渊地狱,你瞧瞧,你双脚都悬空了,是无数人在前头使力,硬把你拉了回来,你得为此心存感激。
按理说,我都不该同意你此刻离开。
在我看来,你要是能安心生活在这些好心肠的人们中间,有大伙儿帮扶,比去投靠一个素未蒙面的亲戚,要好多了。”
老吉米只顾发着感慨,一抬头,发现听他说话的女儿面白如雪,脸上又显出那种痛苦的神色,他便又改口说:“不过去找你的表姑妈,也没什么不好,你如今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我也不妨告诉你。
当初我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曾下大力,追求过这位表妹。后来她因生活所迫,嫁给了有钱的大商铺老板,我才退出的。
而遇到你母亲,生下你,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她心里但凡还记挂着这件事,会格外看护你的。”
说着,见女儿的情绪渐渐稳固,他打开了车门,率先走下了马车。
他以为女儿会跟着下车,不想他一回头这孩子还是满脸抗拒地坐在马车上,一步不动。
老吉米控制不住咳了个惊天动地,吉米女士见了,慌忙跳下车扶住了他。
她焦急地拧开药水瓶,老吉米按住她的手说:“没有用,孩子,与其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你还不如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鸡蛋绝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你是要走了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对帮助过你的人,忘恩负义。说不准将来哪一天,你要回来的。
来,哪怕你不愿意过去,也要远远向大伙儿行个礼,然后跟我把散落在马车附近的礼物捡起来。”
老吉米说完,不等他女儿动作,他便自己蹲下身,将滚落在地的几个苹果捡起来擦擦,兜进怀里。
吉米女士怔怔地看着,她看到老吉米怀里有只苹果即将滚落下来,条件反射捡起了不远处的篮子,手脚麻利地重新把周围的水果都装进去。
老吉米刚刚才吐了血,没干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他停下来休息时,看到他的女儿像勤劳的小蚂蚁一样,抢在他前头,把周围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心里终于有了几分安慰。
他温柔地提醒她,得把东西看好,别掉了。
这声熟悉的嘱咐,使得滚烫的泪水,从正埋头苦干的吉米女士眼中,夺旷而出。
她突然忆起,幼年时,她抱着包裹,坐在货车上,跟父亲一起,在城里和乡下往返,来往收货的观景。
他们就是这样,一点点把家业建立起来的。
那时候父亲也总是跟她讲:“抱紧东西,看好了,别弄掉了。”
当年,她是个多么自尊自立,乐观快乐的一个人呐,怎么长大之后,却变成这样了呢?
吉米女士想不通,她的泪流得更汹了。
这时老吉米忽然对说:“好孩子,别太难过,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嘱咐你。当初那个女人会这么干脆的站出来指证,我总觉得不可思议,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所以我猜想,必定是有人先找到了她,许了她很大一个好处,或许给了她许多钱,她才下定决心,将那个男人送入监狱。
事后她就带着儿子走了,我也没问出什么。以后你若是有幸,能够找到那个默默无闻的守护神,无论怎样,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他把你从一个恶棍身边带离,救了你的小命哩。
而就现在所知,这个人,有很大的可能,就藏在对面那些人中间。
咱们走了之后,你得给他们写感谢信。
是的,你没听错,由你来写,而且是每个家庭每个人都要写,不要怕多花邮费,比起大家为你做的,这并不算什么。
我能写信的机会,已经屈指可数了。往后你只能靠自己,得先历练起来。”
吉米女士温驯地听着她父亲的叮嘱,他每说一句话,她就哽咽着点一下头。
到了后来,她简直哭得不能自已。
好在这会儿,帮忙捡东西的两位马车夫,也回来了。
吉米女士道了谢后,将东西一一接了过来。
等到最后,将那件绣满大丽花的披肩小心叠好,放进马车,她那满腔的苦楚,才算稍稍止住。
她最后遥遥望了一眼即将离开的家乡和即将离开的人,她的父亲还在频频向众人鞠躬,有鉴于此,她也郑重地行了个屈膝礼。
随后,她才扶着父亲,登车离开。
她这一礼,让一直尴尬站在原地的麦里屯居民们那口憋着的气得到了释放,表现最明显的无疑是伊丽莎白,她原本断断续续地抽泣,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大伙儿目送着马车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恋恋不舍地各自转头回家。
贝内特一家在与菲利普夫妇分手之后,照例是贝内特太太领着两个小女儿在前头开路,脚程更快的贝内特先生刻意放慢脚步,带着两个大女儿,配合地缀在后头。
不过今天,贝内特太太还特意腾出右手来,挽住嘉丁纳太太,这会儿,她还感觉意犹未尽,在她的姐姐离开,把位置空出来后,她急需一个同样贴心的人,填补上来,陪她聊一聊今日的所见所闻。
嘉丁纳太太无疑是个很好的人选,而且不客气的说,也许比起菲利普太太而言,她会是更好的人选。
毕竟她脾气温顺,善于倾听。虽然偶尔也会说两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附和,从头到尾,绝不顶嘴。
有这样一个人在,对于自己一人就能演一出舞台剧的贝内特太太来说,真是再满意也没有了。
相对而已,走在后头的贝内特先生和他的两个女儿,就显得安静许多。
直到看到了家里的花园,目送吉蒂和莉迪亚欢呼着扎进家门,简才说了今天以来的第一句话,那也是她犹豫了几天,才说出的第一句话。
她稍微往后扯了扯贝内特先生的胳膊说:“请等一等,爸爸。”
此时贝内特先生刚刚吩咐完跟随在后的男仆,让他把马牵去马棚喂饱。
他自己正一边将手中的马鞭卷起,搁在门厅的高脚凳上,一边扯开领子,打算回书房。
被简这么一扯,他当即止住脚步。
简趁此机会,站到了他面前,但等她看到贝内特先生那张不同以往的严肃脸庞上,正挂着明显的不耐烦,她又不由踌躇起来。
贝内特先生察觉到自己影响到了她,忙收起情绪,问她怎么了。
见简一直不开口,他便让她先去换衣服,有话一会儿去客厅再说。
简一想到去了客厅,大家都在,那将更不利于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因此,她默不作声地跟着贝内特先生,一道进了书房。
她也不敢高声说话,只低头盯着裙摆下的鞋尖小心道:“玛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爸爸。”
贝内特先生一听这话,就感到烦躁,他干脆把一直解不开的领结硬扯下来。
他的动作过于粗暴,竟让自己吃了苦头。
剧痛之下,他‘嘶’得抽了口冷气,但转头一见简脸上的担忧与惊讶,而伊丽莎白,也别有顾虑地站在门口,不肯进来,他又赶紧借着打开衣袖上纽扣的动作,缓缓顺下这口气。
等到疼痛彻底过去,他也平静了许多,才道:“亲爱的,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她饿了,自然就会去用饭。”
“可是爸爸......”
“不要说了,简,出去吧,我并没有禁止她吃东西。”
“但是玛丽的脸色一直都很差,她的身体最近才刚刚有点儿起色......”
“......所以就以此为要挟,威胁她的老父亲?哈!”
简伤心地望着他父亲解劝说:“玛丽那天的态度确实不对,但是......”
贝内特先生不等她说完,就弯下腰来,用力握了握她单弱的肩膀,说:“我的孩子,不用跟我说后面那个但是,我会这样做的原因,她完全明白。
她会这样做的原因,我也不是完全不清楚。
而就是因为我太懂了,所以,我才不能妥协。
我们不说别的,光说她现在做的事,但凡她有一点儿良心,她就干不出拿自己威胁父母这事儿来。
我不想再多说什么,离冬猎也没有多少天了,等我和你舅舅去了农场,她没了赌气的理由,就是再不情愿,也会乖乖去吃东西。”
听了贝内特先生这么冷酷的回答,别说简了,连伊丽莎白都听不下去了。
她一个健步抢上前来,难以置信地质问她父亲说:“您的意思是,她得再饿上一星期?!”
“别犯傻!有谁能饿上整整一个星期?!”贝内特先生没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竟敢这样和自己说话,惊怒之下,他讲起话来,也不客气许多。
而他一不客气,伊丽莎白就撑不住了。
今天一大早开始,她的情绪,就不停起起落落。
她本来就敏感的很,一点儿小小的刺激,都能让她蹲在地上,啜泣个半天。
简见了大惊失色,她一面冲过去抱她起来,一面祈求地看着她父亲。
贝内特先生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伊丽莎白可说是全家最为冷静克制的孩子。
眼见着这么个他最引以为傲的孩子,都失去控制,贝内特先生心里的挫败感,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他灰心丧气地将挂在衣襟上的眼镜丢到桌上,伊丽莎白知道,他是想赶她们出去了。
为了防止真被赶走,她先他一步,做出了回击。
只见她迅速站起来,把一条短短的背脊,挺得直直的,高声说:“爸爸,比起一直无意义地强调您的失望,不如您先说说看,今天被吉米女士当众拒绝,是个什么感觉?”
她说这话时,口气是冷的,表情也是冷的,整个人就像被东风刮过的大地一样,透着刺骨的寒。
旁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她可敬可怕,她自己的父亲,就跟别提了。
这个女儿会叫他如此疼爱,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生就一张正气凛然的面孔,平时被一双光芒璀璨的笑眼遮挡着,倒显不出来,可一旦她不笑不说话了,开始安静地盯着你瞧,你本能的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错事儿,该遭受责难。
更别提,她这回,何止是面无表情,那张本来就极认真的小脸蛋儿,在她刻意的控制下,根本就是冷若冰霜了。
以往深感自己受伊丽莎白敬爱的贝内特先生,骤然遭此痛击,比起本来就不受她待见,已经有了点儿免疫力的其他人来说,难免更加不堪一击。
过度震怒之下,贝内特先生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伊丽莎白本来就不需要他说话,事到如今,她倒觉得,他能少说两句话更好,免得她感到更加不痛快。
一个以思想开明称道的父亲,竟对自己年幼的女儿说出,你的衣食住行,全都仰仗我,之类的话。
这种行为,简直就像中古世纪的兵匪,趁夜屠杀手无寸铁的农人一样卑劣。
不客气的讲,从那天起,伊丽莎白就觉得丢脸了,但当时对玛丽的不认同,压过了她心里的不自在,她才隐忍不发罢了。
而今天,在意识到玛丽饿了三天三夜可能不过是救了个忘恩负义的蠢货后,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不由更加强烈了。
如果吉米女士最后没有行那个礼,那么将来有一天,要是老吉米的讣告传来,准备葬入哈福德郡,她一定会设法劝说治安官先生,务必要将那对父女拦截在国道之外……真是欺人太甚!
想到这里,伊丽莎白的脸上不由跟着带出了些怒色,她冷冰冰道:“在这件事上,想必我是等不到您的答复了。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答复您吧。
我是没有您那样的顾虑的,父亲,如果有人来问我,我不怕对任何人说‘要是吉米女士不亲自来向玛丽道歉,我至死都不会原谅她’。
当初在沃尔森庄园时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她自私自利,不肯把真相和盘托出,玛丽小小年纪,也不至于遭受那等羞辱。
您到今天都还不知道吧,她丢失的那1000英镑置办嫁妆的钱,是玛丽帮她找回来的,她怎么敢说玛丽偷了她的东西?甚至于,她怎么敢认,有人偷了她东西?!
柔弱的美人儿?噢,多么可怕的形容。
一想到玛丽曾把这么条柔若无骨不知感恩的毒蛇揣在怀里,至今还在因为她饿得头昏眼花,我就觉得遍体生寒。”
贝内特先生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个说起话来,突然变得和玛丽一样离经叛道的爱女,他想把事情问清楚,但一来,他本来就对挤兑玛丽的那些话感到心虚,二来,伊丽莎白此时既然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这样咄咄逼人,根本不给他反击的余地,他也就来不及争辩。
只听她狂风暴雨般继续道:“我也会参加冬猎,即使您反对,我也要去。拉斯太太与小拉斯太太都与我很要好,我会拿到特别邀请函的,连带玛丽的份儿一起。
如果您觉得,饥饿对于治疗我们的顽疾,是个好办法,那就继续这么干吧。”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回了楼上。
从那天中午开始,伊丽莎白果真就不肯下楼吃饭了。
贝内特先生听女仆讲她不来吃饭,也沉着脸搁下刀叉,回了书房。
不仅如此,他还顺手把餐厅橱柜里摆着的两瓶烈酒带走了。
贝内特太太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她顺口问旁边的简是怎么回事儿。
谁知她一问,简就开始哭。
到了晚上,情况更严重了,索性连简都不肯出来吃饭了。
一个玛丽不肯吃东西,就叫贝内特太太很难受了,现在又添几个,她不由气得大哭起来,差点儿没把她最爱的瓷器餐盘摔喽。
以往这种时候,嘉丁纳太太出面来劝,总是管用的,但这会儿,谁都不理她,她也只能怏怏折戟而回。
眼见的这父女几个齐齐发神经,在确认调节无果后,贝内特太太也赌气带着两个小女儿早早睡了。
嘉丁纳太太见此,自然也不可能自讨没趣,她也带着西莉亚回房去了。
主人们都不在了,仆人们也乐得赶紧收拾东西,早点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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