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到宴客厅一路沿线的准备都已停当,女管家在餐厅里最后核对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她命令沿线的男女仆人原地待命,自己赶忙转过餐厅的角门,从侧边不动声色地进入前厅,到拉斯夫人身边,向她汇报情况。
拉斯夫人听说,微笑着点点头,她打开扇子遮住嘴问:“老爷到哪里去了?拖这么久还没到?”
女管家见问,眼皮微微抖动了一下,她更凑近了些道:“还在弹子房里,我中途三次派人去请,都被守在外头的皮尔挡下了。”
“见鬼!什么话非得在这时候说?你去跟在劳伦斯他们身边,我亲自过去一趟。”
拉斯夫人话音刚落,拉斯先生就带着剩下的几位绅士进来了,贝内特先生他们几个,都在这群人里面。
在这群高大的身影后头,隐隐还坠着几双细弱的腿脚,看来孩子们也都跟来了。
拉斯夫人微笑着迎上去,挽住拉斯先生的胳膊说,一切准备就绪。
这家男主人那紧绷的脸色,因此和缓了几分。
他跟着她向前走了几步,扯着他那洪亮的嗓音道:“晚宴即将开始,女士们先生们,请劳驾移步餐厅。”
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矫情的叫男管家皮尔代劳发言,更没有标榜身份的入场唱名,拉斯先生这一没规没矩的作风,完全遵循了哈福德郡猎狐会的一贯传统。
据说在中世纪以前,像这种持续性的联合狩猎,从开宴到冬猎结束,都不会有太多的规则束缚。
而等到闭幕晚会举办的时候,那更是跟所谓的“上流社会”规矩,搭不上半点儿关系。
所有人不论身份高低,合力架起一个巨大的火焰堆。
猎来的动物,现场杀了,拔毛上火。
大伙儿围着火堆,又是喝酒,又是跳舞。
种种热闹,种种放肆,完成可以将之视为乡里人家那种最最粗野的篝火晚会。
这种狂野的作风,可不是当年的祖先们疯了,或者仅仅是为了达成“多猎两只狐狸,保证那些毛绒绒的坏东西,在冬天,少打家禽主意”这么粗浅的目标。
更深层的,是为了调和上下矛盾,在佃户与雇主之间,搭建一个可供沟通交流的平台。
不过时至今日,传统的猎狐会,也渐渐失却了点儿风味。
一来,现在生活富裕,过去那种粗放的聚会方式,已不再全然受到欢迎。
聚会的时候,大伙儿习惯性会把地点转移到狩猎地就近的某个人家的大宅,那通常是拉斯先生家。
二来,时代在变化,女性已不再完全被禁止参加到猎狐会中来。尤其是那些家境不太好,自身又比较奔放的女性。
正如此时,餐厅的门把手,被两名男仆从餐厅内部缓缓拉开,来客们,呼朋引伴,鱼贯而入。
这些人完全省略了上流社会那套必须男女结伴,按位次尊卑排好队,依次入席的规则。
这样只要哪个姑娘觉得自己生得风姿绰约,而恰好又有那位贵人同样也这样觉得,那他们就能毫无阻碍地坐在一起,乐呵呵地共享一顿有趣的晚餐。
这样的传统,听说是历史上某位国王驾临后留下的后遗症。
既然创造这一历史的主人如此具有分量,这个历史传统本身,又如此源远流长,那生活在今天的人们,自然也无话可说。
眼前人潮流动,但玛丽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
这会儿大伙儿都走了,遮挡视线的人渐渐减少,她才发现,原来那位福尔摩斯少爷,就站在离她2英尺远的地方。
见玛丽面露诧异地看过来,乔迪有些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
今夜拉斯夫人作为主人,实在是太忙了,他不想去添乱。
他从进来之后起,就一直没找到他的三个表哥。
在这里,他又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前厅里人一多,他下意识就想向她靠拢了。
他不是故意不打招呼,也没有要偷听的意思。
只是他本来就是绕着墙壁,一路向别人道着歉,蹭过来的。
到了这里,他和她之间,又隔了两位聊得热络的陌生年轻姑娘。
他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她们,继续往前走,所以他也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这理由要是说出口,其实有点像狡辩。
故而玛丽越是看他,他就越发张口结舌,最后涨红了耳尖,也没说出话来。
他正为难着,一位面相温雅的绅士,站到了他们面前,确切地说,是站在了玛丽小姐的面前。
她叫他爸爸,接着她把手向自己这边摆了摆,看得出来,她正准备向那位绅士介绍他。
乔迪见状,不由站得更端正了些。
可她还没来得及介绍,那位绅士就先低下头跟她说:“我听说你拿书砸伤了那边的几位小姐,还把小拉斯太太弄哭了,那是怎么回事儿?”
乔迪一听,心里就着急。那位绅士话音刚落,他就急忙要解释。
但在他开口前,他不可思议地发现,他新结识的朋友,连对上自己的父亲,也不落下风。
只听她拖长了语调,反问道:“您信?”
乔迪觉得自己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开始都往下滑的趋势,他赶忙用手扶稳。
这会儿,他心里虽像吊了桶水一样,七上八下,替她担忧,但他实在钦佩她的胆量,因此,他的一对眼珠,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身边离开。
他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这对父女猛瞧。
贝内特先生表情深沉地看着玛丽小姐,乔迪实在看不来,这位先生心里是怎么想的。
良久,他听到他问:“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玛丽小姐一听这个问题,就蓦然笑开了,她说:“爸爸,在这件事上,您可真是锲而不舍。”
“......?”
这对话,叫乔迪听得越发一头雾水,他们难道不是在讨论小姐们和小拉斯太太的事吗。
他只顾看这对父女互动,完全没意识到,在远处那群人中间,他父亲已经脱离了两位表哥的牵制,大踏步朝这边过来。
他的后背“啪”一声脆响,口腔里一阵剧痛,有那么一瞬间,乔迪感觉自己完全处在腾空状态,那大概是因此他被打飞出去的时候,身体离地有一段距离的缘故。
“你干什么?!”
乔迪听到离得最近的贝内特先生愤怒的咆哮,而后,暗红色外套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是拉斯先生扑过来,挡在他面前。
他迷迷糊糊听到,他在大声喊叫着,要大家冷静。
他的脑子里一下黑、一下白的乱响,爬起来想说话,却忍不住双手撑地,跪在地上吐了一口。
眼前还有些模模糊糊的,他根本不想掉眼泪,一掉眼泪,就更容易看不清楚。
这不,他挣扎半天,也只能看到灰白羊毛地毯上,那被血染红的一小块地方,以及落在上头的一小粒白牙。
远处传来齐齐抽气声,这让他抖了一下。
隔得太远,他无法分辨那声音是因为他吐了,还是因为他这张肮脏的脸被人瞧见了。
“您闹够了吗?天空降雷,西风化雨,统统都跟我有关系。
哪怕树上掉颗苹果下来,那也是我的错!
我为什么要来?问再多少次,答案都只有一个——因为我爱您。
要是您也像某些先生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觉得不把我逼死,自己就活不下去。
我保证,我肯定会乖乖躲远了。您别说叫我来,就是叫我多看您一眼,那都不能够。
我的心,会永远诅咒您到死......
那边站着的家伙们,瞧够热闹了吗?
有事的、没事的,别统统杵在那碍眼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谁想踏入战圈,那就来,我搁这儿等着。”
在这一刻,远远看着拉住贝内特先生的手腕不放,气势却宛若刀削斧刻一般,锐利地射向这边的玛丽,嘉丁纳先生对于贝内特先生曾经形容的“玛丽是一头沉眠着的,绝不能放出来的野兽”是个什么概念,总算有了初步的领悟。
在她说出那番话后,接下来,场上起码有大半家长,非但不声讨这个讲话狂妄至极的孩子,还吓坏了般,立马依言带着自己的孩子走人。
这样一来,四名被书本砸到的姑娘,也即将被带走。
于是乎,嘉丁纳先生的领悟,又更深了一层,他觉得脚下都有点不稳起来。
“别说气话,丫头。”布鲁克老先生突然发话道:“既然有人要公道,那就还给他们公道。不要迁怒你父亲,他从头到尾就没信那些鬼话。在弹子房里,他头一个给你辩护了。”
开口的是布鲁克先生,玛丽怎么都要给几分面子。
她将他父亲朝下拉了拉,偏过头贴着他的耳朵道:“杀人犯都懂得疼自己的孩子,爸爸,咱们暂且休战,我要朝那杂种脸上狠狠甩一巴掌,您同意不?”
贝内特先生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玛丽立即转过脸来高声问:“瑞秋,刚才和琼斯太太聊得怎么样?”
“非常开心!”小拉斯太太原本一脸忧郁,一听问这个,立马兴奋满满地回答。
“我听说你哭了。”
“没有这种事儿,我今晚太高兴了......不,我是说刚刚几位太太都对我极好,我高兴得都快哭了。我从来没在社交场合上表现得这么好过,而且今天我还结交了.......”
“暂时先到这儿,详细的,我们迟点再说。”
玛丽笑着按下了她接下来的话,她转过身,四指握拳,面朝福尔摩斯将军,倒竖着右手大拇指。
这惹得包括小拉斯太太在内的一干女士,低声惊呼不已。
“姑娘们,砸伤了你们很抱歉,但你们心里大概也明白,那是个意外对不对,能原谅我们吗?”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她们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偷偷看向布鲁斯特,心里实在为难。
“阿尔曼少爷,刚才是哪个家伙伸脚绊倒福尔摩斯,害他摔跤,跌了书的,让他自己站出来。”
“纯属意外啊~”布鲁斯特白着脸,口气倒很强硬。
他知道自己该后退了,他前面根本没想到告状的后果,会这么严重。
他的家教告诉他,做人不能太没良心,太狠毒,但他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实在叫他退无可退,于是他挑眉笑道:“小波顿也在场,他跟你这么要好,能替这件事作证吧?”
小波顿此刻简直恨不得能有个地洞,叫他钻进去,他看上去,比那些姑娘们加在一起,还要为难,但他一眼瞄到地毯上那颗牙,最终咬牙说:“是小贝克先绊倒了人。”
“好,你也不必说了,谁都知道你和我要好,你说的,恐怕不作数。”
小波顿听到玛丽说这话,心里气恨得简直想张嘴咬她。
知道我说得不作数,还逼我说,没看到布鲁斯特想活埋了他的眼神吗?
“福尔摩斯少爷,看来你得先做出表率了。布鲁斯特少爷刚刚说,小贝克是在无意间把你绊倒的,你能原谅他吗?”
乔迪这档口,虽然还晕着,但还是表示了原谅。
只是他说话的音调听起来有点儿古怪,这是当然的,任何人突然掉了牙,说话都不可能跟平时一样。
这让在场的人更加心有不忍了,玛丽见此,自然要乘胜追击。
“现在,轮到你们了,姑娘们,福尔摩斯少爷也不是故意要拿书砸你们,可以接受他的道歉吗?”
既然前面已经松了口,这回,她们也就没有那么为难了。
相互看了看后,她们强忍下想去看布鲁斯特的欲望,一起点了头。
“非常感谢!”玛丽说着,这下子,她的两个大拇指,都冲着福尔摩斯将军朝下了。
这位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天知道,他得费多大的劲儿,才能忍下不当场把“别人家的孩子”一刀劈作两半的冲动。
“放开!”
福尔摩斯将军双肩一挣,脱开了拉斯先生反剪他双臂的粗大手掌。
他略微整了整军装,冷笑了一声,朝他姐姐拉斯夫人略微颔首,随后,朝餐厅而去。
离开前,经过乔迪身边时,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踩到了乔迪撑着地面的手掌,这让乔迪痛呼了一声。
前厅剩下的寥寥几人,看到这一幕,脸上的表情,真是一言难尽。
他们再看向福尔摩斯将军时,脸上或多或少,都带出了点儿厌恶。
这使得拉斯夫人与生俱来的那种凛然风度,都有了瞬间的龟裂。
但拉斯夫人到底是拉斯夫人,绝没有那么容易,被人动摇。
即使顶着众人暗搓搓转移过来的视线,她依旧能稳稳走到乔迪身边。
只见她巍然不动地掏出手帕来,给地上的小孩擦了擦嘴角。
接着,她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便扶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她叮嘱女管家,先送他回房治伤。
这一高效的安排,多少淡化了周围那些刺眼的视线。
这时,拉斯先生故作欢快地招呼大伙儿,赶紧去用餐,他格外卖力地提醒大伙儿说,还得要为明天的狩猎,多储备些精力。
在场的人听说,还得和福尔摩斯将军那样恶心的人物,相处一个星期左右,都不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他们强压下厌烦和沮丧,一言不发地进了餐厅。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布鲁斯特也即将离开,这时玛丽放开了贝内特先生的手,快步上前,与他并肩道:“满意了吗,布鲁斯特少爷?”
布鲁斯特抖着嘴唇,恶狠狠道:“当然满意!”说完,他也大踏步离开。
他的身姿,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挺拔,他不得不这样做,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他又何曾真心想欺负这样一个可怜人,早在看到小福尔摩斯被他父亲打得吐血时,他就后悔了。
他是个被恩爱的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他不能相信,要是他爸爸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给他一巴掌,会是个什么感觉。
想到此处,刚才在弹子房里,遭受到的那种屈辱,猛地又在他面前重现。
那种“有冤无处述”的荒谬感,紧逼着他,让他又开始觉得,自己一步也不能让。
他实在闹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刚刚在弹子房里,他才提到玛丽的名字,原本义愤填膺的先生们,就瞬间冷了下来。
贝内特先生才辩解了没两句,那些人就好像全都恨不得变成应声虫一样。
他哪里知道,那些先生们之所以会对此不以为意,是因为,他们一个个心里无不在想:“要是贝内特家那位有心要伤害她们,她们几个的小命,老早就叫她玩掉了,还等得到你带她们回来告状哩。”
这些先生们相信,他老子阿尔曼先生要是知道这件事,指不定得怎么揍他。
一想到这个,他们就忍不住同情他。
在贝内特先生开口后,他们当然更要帮着说话。
在他们看来,他们是在帮阿尔曼先生的忙,谁知道布鲁斯特这个小子压根不领情,在他们眼里,这小子才是一直在帮倒忙的那个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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