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贝内特太太就像个真真正正地病人一样,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
在此期间,她什么也做不了了,哪怕她想下床走走,都会受到女仆的极力劝阻。
好不容易熬到客人来的那天,她才找到机会,以家里人手不足为由,将女仆们赶下楼去帮忙。
女仆们一走,贝内特太太立马凑到窗帘后头,偷看刚刚停在家门口的马车。
当看到“食尸鬼”先生搭着小波顿的肩膀,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贝内特太太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我的天,瞧瞧那孩子,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
那小胳膊抖得,活像海面上漂浮着的两节枯木。
在这之后,她惊骇欲绝地看见“食尸鬼”脚踩地,步态沉稳地缓缓朝她家走来——他居然能走路!
贝内特太太十指紧紧攥住窗帘的花边,几乎不曾晕倒。
那剧烈抖动的窗帘,引来了客人的注意。
被那双锐利的双眼扫过,贝内特太太心脏狂跳着,倒回了床上。
她闭紧眼,咬着牙,全身发麻地蜷缩着,好半天没缓过来。
许久之后,天色暗下来了。
她听到二楼的套间传来响声,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往楼下走。
二楼的几间屋子,临时开辟出来做了客人们的更衣室,贝内特太太下来的时候,客人们都换了衣服,到一楼餐厅去了,这时她听到了小波顿压低了嗓音的哭闹。
“你害我~现在,我要被从家里赶出去了。”
他这么一喊,半掩着的起居室里,随即传来几声物体掉落在地毯上的闷响。
在这闷响中,还夹杂着伊丽莎白的惊叫。
贝内特太太一想到竟有个臭小子在家里撒野,当下就想冲进去,给他个教训。
“放肆!”
在贝内特太太行动前,屋里先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极具压迫的暴喝。
她一时间被镇住,更兼分辨不出里面还有谁,不由站在了原地。
“都是你逼我的……”波顿呜咽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听上去还挺委屈。
“有点儿出息……”
这回贝内特太太听出来了,这种漫不经心,以至于让人感觉居高临下的可恶音调,准是玛丽没错儿~
与此同时,贝内特太太听到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我疏忽了,我该把更衣室放在楼下的。你的腿脚不方便,仅只丹尼尔这个小家伙陪着,真叫我心有不安……”
说话人是贝内特先生,贝内特太太一听见他的声音,忙慌里慌张地躲进与起居室相邻的隔间。
起居室里的争吵,还在继续......
“哈里森先生压根就没提要收养你,你害怕成为他的被监护人,只要当面把想法告诉他,你的烦恼,不就解除了?”
玛丽这一事不关己的反问,严重刺激到了小波顿。
他不明白,玛丽怎能这么恬不知耻,盛怒之下,他失控地吼道:“我会去献殷勤,还不是因为你那枚丢失的勋章威胁我。
你别得意,我不会再受你胁迫,大不了,我自己去向爸爸承认错误。”
“胡扯!你的记忆错乱了吗?那天丽萃就坐在我旁边,我说的明明是‘你该履行主人家的义务,关照好远道而来的客人’,谁让你去讨好他了。
再说了,送盘可丽饼,那也能叫讨好。
这话说出来,谁都会觉得不像话~
对不对,丽萃?”
玛丽说完,里头安静了一阵儿,然后小波顿就涨红着脸,蒙头从里面一路冲下了楼。
他一走,伊丽莎白就忍不住叹气说:“你怎么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那也比欠别人的人情,一欠许多年的好。”玛丽没好气地说,“这傻瓜,现在是既想做爸妈心目中的好宝贝儿,又想做别人家有权有势的继承人。
从以前起,他行事就这么拖泥带水的。
幸亏他头脑机灵……好吧,我想也就是因为太机灵了,才会有这样婆婆妈妈的个性。
真个儿人无完人,我也是服气了。
算了,我们先出去,还有好戏瞧哩~”
伊丽莎白听她话说一半,正觉得莫名其妙,一走出来,见她父亲、哈里森先生以及卢卡斯家那个体质虚弱的次子丹尼尔站在门外,整个人不由僵住。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玛丽那种特有的尾音上扬的轻笑一响起,伊丽莎白立即镇定下来。
贝内特先生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姐妹俩,伊丽莎白更加挺直了背脊,于是,贝内特先生头疼地转头对丹尼尔说:“你去看看小波顿,马上就要用餐了,别让他哭鼻子。”
“可是,先生……”丹尼尔为难地看着他,见他不为所动,便又看向了哈里森先生。
“快去!”哈里森先生也如此吩咐。
他的语气听上去极强硬,丹尼尔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
等他一走,贝内特先生就开始发难说:“威胁别人可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爸爸,玛丽没有……”
“但事实是,卢卡斯爵士受封的勋章,在她那儿。”
玛丽一听,煞有介事地朝伊丽莎白道:“同理可证,威灵顿公爵阁下虽然赢得了保卫战,但也不能改变,他是个杀人狂魔的事实。”
“贸然下结论,恐怕有些过于轻率。
我想判断一件事是否该算作犯罪,除了要有明显的行为,还得有充分的作案动机、完整的作案过程。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件事的本身,会否会造成违背公平正义的结果。”
哈里森先生饶有兴致地插口,他那死气沉沉的眼珠,还因此灵活地转了转。
玛丽哼笑了一声,她的右手手指,搭在左手手腕处,轻拍了两下道:“真是令人惊叹的发言,被他这么一说,我倒不能草率开口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贝内特先生道:“爸爸,这次您可真是交了个相当有水准的朋友。”
她说这话时,颇有诚意,贝内特先生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说得就好像我的其他朋友,都是水准之下的垃圾似的。”
这样想着,他露出了一个僵硬万分的微笑。
这时,玛丽从随身携带的笔袋里,将勋章摸出来,递给哈里森先生说:“这个暂且由您保管,等晚餐结束,你可以自行选择是把它交给小波顿,还是交给卢卡斯爵士本人。”
“它居然真在你身上!”贝内特先生震惊地看着玛丽。
“嘿”,玛丽哂然一笑,一句话没讲。
但她这种受了冤枉,却辩无可辩的状况,却引来了伊丽莎白更深层的愤怒。
她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父亲,眼神闪闪发亮,就像暗淡的月光下,紧盯着猎物的母狮子一样,充满了攻击性——居然什么居然?合着您刚才压根就不确定,只是为了叫玛丽和我不痛快,才罔顾事实,鸡蛋里挑骨头?
伊丽莎白生气时的表情,是很有杀伤力的。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也算了,更有甚者,连哈里森先生也凑热闹似的,把目光转向了他。
贝内特先生不好承认,他确实是那种不称职的父亲。
因此,他只能干咳几声,将话题转向询问为什么勋章会落到她手上。
玛丽将笔袋的缩口系带,朝两头一拉,不紧不慢地说:“这两天天气回暖,昨天我和丽萃去河边,凿开冰面,打捞回来的。
真等到春天冰化了再去找,湍急的流水,早不知道把勋章冲哪儿去了。”
这话一出,贝内特先生和哈里森先生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就哈里森先生而言,对于她们的话,他是半点儿不信的。
冬天下河捞勋章,这绝不是两个小姑娘能干的活儿,就是叫两个年轻男人去,估计都够呛。
但贝内特先生不一样,一听到玛丽这么讲,在紧皱眉头的同时,他的眼中就闪过了一丝明悟。
伊丽莎白看出了哈里森先生的轻慢,当即冷哼道:“玛丽换下来的湿衣服,还在她房间壁炉前烤着呢,那还是我拿包袱装了,抱回来的。”
“丽萃!”贝内特先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在纵容你妹妹做什么吗?她有可能因此把她的小命儿丢掉!”
贝内特先生说得没错,伊丽莎白因此涨红了脸,但在羞恼之外,她还是忍不住忿忿不平地想:“就好像如果我不纵容她,就能够阻拦她一样!
与其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她自己跑去河里淹死,还不如我跟在背后,拿根绳子绑她身上,防止她一个脱力,爬不上来。”
一旦想到这些,伊丽莎白立马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了。
贝内特先生见她这个反应,真是又气又急。
这时,倒是哈里森先生比较冷静地挡在双方中间,询问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勋章怎么会掉河里?”
玛丽相当欣赏对方这种沉着的态度。
即使他的脸色很难看,她也乐意进一步解答他的疑惑。
“小波顿太年轻,个性冲动。别人一激他,他就经不住要受鼓动。
那是在冬季来临之前的事,他在和伙伴们炫耀完勋章之后,随手把它揣进了兜里,去河边摸鱼的时候,弄掉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回到家该把它放回陈列柜的顶端时,才发现不见了。”
“这不太可能,我很清楚,我的那位堂亲,有多么重视这枚关系家族荣耀的宝贝儿。
他怎么可能丢了这么久,都没发现。”
哈里森先生原本正摩挲着勋章,听她这样说,不禁怀疑起了手中这枚勋章的真假。
他也因此,走到了光线比较亮的地方,将勋章认真仔细检查了一边。
玛丽耸了耸肩,不置可否道:“就是因为太宝贝了,卢卡斯爵士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拿下来看。
那个柜子安置在书房最里面,平时卢卡斯家的女人小孩,连书房都进不去,更别说藏得那么深的展示柜。
他自己虽然每天晚上都会看一眼,才能安心去睡觉,但谁叫他眼神不好呢,小波顿弄块差不多颜色的金属圆牌摆上头,也糊弄了他好几个月了。”
这个答案,真是听得两位先生瞠目结舌。
玛丽撇了哈里森先生一眼,继续道:“但现在,您来了,先生,我想在您离开之前,卢卡斯爵士总得叫您亲自瞻仰一下家族的荣光。
既然小波顿几个月以来,一直尽心竭力为我服务,那在这种对他来说,性命攸关的时刻,我就不得不想办法,把勋章先弄回来啦。”
“我听明白了,朋友,你的这个丫头,可真是有勇有谋。
说起话来,简直有女王的派头。
别人想不照着她的话行动,怕是都不能够。
我现在就觉得,如果我不把勋章交给小波顿,让他悄悄放回去,而是存了坏心,叫我那位堂亲发现,狠揍他一顿,那我就不算是个正派人。”
他说这话时,嘴角翘起,双眼如同拨开云雾一样,透出光彩。
看得出来,他对玛丽的赞叹之情,完全溢于言表,而他接下来的话,完全印证了这一点。
他抚掌道:“实话告诉你,我的朋友。我的年纪比你大多了,但我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孩子。
我曾有一个深爱的女人,还有一个恨毒的女人,但很遗憾,她们都已经先我而去,所以,我这辈子,已经没有了结婚的希望。
既然如此,继承人是没有指望了。
这几年,我的身体,每况愈下。
最近有朋友建议我,该领养一个孩子回家。
他前段时间来过哈福德郡,听说我在哈福德郡有门亲戚,就极力推荐我到这儿来。
而我本人,也不反感,在人生最后这几年,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故而,我就来了。
你瞧,如今我看来看去,也没有哪个孩子,能真正入得了我的眼,所以,我下面说的这些话,也是抱着会被你赶出家门的准备,才说的。
我真喜欢你家这个小囡囡,我活到现在,也没见过第二个人,有她这股子狠劲儿。
她还这么有原则,做事赏罚分明,这可真谓是有情有义了。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那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她的保护人。”
他的话音落下,全场寂静,躲在起居室隔间里的贝内特太太,甚至连呼吸都忘却了。
眼见在场的人,除了玛丽,都一副震惊不已的模样,他又扶着墙,艰难地在玛丽面前蹲下,补充说:“你们家的历史,我多少有点了解。
我也清楚,你是这个家里心爱的女儿。
其他的,我不敢讲,但至少现阶段,我的权势,足以配得上你的野心和才智,你可以考虑看看。”
玛丽定定地看着他,她的目光,从对方被岁月过度摧残,以致完全失去光泽的皮肤上,寸寸滑过,最后定格在那双粗粗看去,全无华彩的眼睛上。
在这场对视中,她的眼中没有泄露出丝毫情绪。
哈里森先生耐心地等待着,他等来了玛丽伸出胳膊,架着他的肩膀,将他一点一滴搀扶起来。
他很惊讶,这幅小小的身躯,竟有这等力量,能支撑起他这样的庞然大物,但事实却如他所见,他被缓缓地顶了起来,直至站稳脚跟。
他的胳肢窝下传来玛丽的回话,不加任何掩饰,没有压抑着什么,没有掩饰着什么,更没有防备着什么,那是一种干净纯粹的声音。
“我很感激您的青睐,先生,但您的好心,对现阶段的我来说,其实是个负担。
以前所有人都在用言行向我证明,活在这世界上,只有拥有美貌和权势,才配为人所珍视。
能力和天赋,根本不值一提。
但我现在,凭借一点点小小的幸运,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比如说,我可以大胆猜测,是威廉爵士鼓励你,进行的这场旅行。
您不用觉得惊讶,我早说了,世间的种种谎言,已经骗不倒我了。
我有自信,心里也很笃定,半点儿也不为我所处的环境而恐惧。
而既然我坚信,我的野心和才智,总有一天会使我登顶,那么我自然拒不接受任何人,再用世俗的条条框框,来限制我。
我摒弃了拥有美貌和善良的幻想,好不容易,才品尝到了脚踏实地的滋味。
既然如此,我就不该再拿一个“继承人”的枷锁,套在自己身上。
那是小波顿的梦想,不是我的。
如果审慎聪明,是您推崇的品质,那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您。
卢卡斯家那位进退有度的长女,无疑是您更好的选择。”
哈里森先生低低地笑开了,他的笑声,持续了一段颇长的时间。
对于他来说,这种笑法,无疑就是旁人的放声大笑了。
他一面朝贝内特先生竖起大拇指,一面借由玛丽搀扶他的动作,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我知道,夏洛蒂是个好姑娘,这没错。
正是因为她是个好姑娘,所以我压根就没法把她纳入考量……那么大一份家产,哪怕是个男孩儿,我都怕他守不住。
只要别人有心把他往赌桌上引,在咱们这么个,乞丐都热衷赌博的国度,哈里森家恐怕没多久,就要烟消云散了。”
“您口中的男孩,难道是指小波顿?那您真是对他太有信心了。
我可告诉您,但凡我独占了离壁炉最近的沙发凳,他想要靠近点儿烤火,就只能站着。”
“噢,你这话说得可真够狂妄。”
两人在哈里森先生语调低沉的打趣声中,相互搀扶着,下了楼。
伊丽莎白这才放松下来,她瞥了她父亲一眼,见他一脸不辨滋味的尴尬神色,她原本的那丝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她本还在心里抱怨,他不该在全世界都给他的女儿们难堪时,跟着别人一起给她们戳刀子,但他这样恍恍惚惚的表现,实在叫她同情。
伊丽莎白深吸一口气,走过去,牵起他的手道:“我们也下去吧,请客的时候,主人家可不能缺席。”
贝内特先生顺从地跟她走了一段,然后,他又猛地停下来,往起居室隔间走,“我真搞不懂他,原本他上楼来是来,是为了找丢在外套里的药的,这会儿居然忘记了。”
贝内特太太一听,急忙打开通往外头的小门,躲了出去。
另一头,贝内特先生找到了哈里森先生换下的外套,他将整件外套摸了个遍,也没找到哈里森先生所说的药。
伊丽莎白建议他,再翻翻其他衣服的口袋,结果也没找到。
“所以那位先生到底是来干嘛的?”伊丽莎白一面帮着翻捡,一面说。
她随口这么一问,贝内特先生一开始并没当回事儿,但随即他就停下了动作。
他忽然问:“丽萃,你觉得爸爸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吗?”
伊丽莎白顿住不动了,她诧异地看着贝内特先生,目光不躲,也不避。
贝内特先生就喜欢她这种坦坦荡荡的做派。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在她看来比较中肯的答案。
“对我和简来说,您当然是天底下最棒的父亲,但对玛丽、吉蒂和莉迪亚来说,我不能肯定是否是这样……我能问问您,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吗?”
“我忽然觉得,哈里森先生如果有幸有孩子的话,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他注意到了小波顿不在身边,也是他第一个注意到二楼传来异响。
如果换了一个人,我想派个仆人上来看看,也就算了,但他却找了个借口,硬是拖着不便的腿脚,亲自上来了。”
“这真叫人意外。”伊丽莎白感叹着,将衣服一一挂回衣架上,她再一次催促她父亲下楼。
等他们一走,贝内特太太偷偷从隔壁屋子里探出头来,扫视一圈。
见没人了,她便如发疯地兔子般,飞快地跑回自己屋里,梳妆打扮起来。
玛丽将成为哈里森先生的养女,成为半个市政土地的继承人。
一想到这,贝内特太太兴奋地全身都在发抖。
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连平时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不到,她就把自己打扮的光彩照人起来。
当她仪态万千的出现在餐厅时,众人都还未入座。
菲利普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道:“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噢,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家里来了这么重要的客人,我躺在床上,就跟炸鱼一样,不能安心,那倒不如下来的好。
再怎么说,家里请客,主人家也不能缺席呀~”
贝内特太太欢快地如此说,她半点儿没发现,她的丈夫猛然沉下来的脸色。
贝内特先生心里恼怒异常,但他却什么也不能说,还得强打精神,照顾客人入座。
在这一点上,贝内特太太的表现就好太多了。
她全然忘却了来客带给她的恐惧,招待他的殷勤程度,比招待她久未归家的弟弟爱德华还热切。
别说主客,就连卢卡斯家这些陪客,都有了受宠若惊之感。
在这么一副其乐融融的气氛中,陪坐在贝内特先生下首,脸色发青,神色焦躁的卢卡斯爵士,无疑十分显眼。
就连老吉米的死讯,以及吉米小姐和都宾爵士在丧期发布婚讯,这两个值得大伙儿讨论上三天三夜的话题,都没能引动他开一开尊口。
在场知晓内情的人,都以为是小波顿向他坦白了真相,但看着小波顿本人的胃口,倒是没受太大影响,大伙儿又不由大感惊讶。
他们看着卢卡斯爵士这幅坐立难安的样子,也于心不忍。
可在这种正式的拜访中,又不好提起这个叫人不痛快的话题。
再加上贝内特太太一直持续不断地插科打诨,投下话题,企图活跃席间气氛。
于是,大伙儿也都只能假装不知。
他们有致一同地打算,等聚会结束,再处理这个问题。
这与卢卡斯爵士的打算,倒也相一致。
对始终挂心着受封勋章,无时无刻不想飞奔回家确认勋章还在原位的卢卡斯爵士来说,今晚度过的每分每秒,都叫人十足揪心。
好容易熬到晚餐结束,他已疲惫地无话可说。
在这种神经紧绷的状态下,他见到女士们起身,鱼贯走出餐厅,不免吐了口气。
而正是由于大家都走了,依旧留在餐厅慢悠悠喝着果汁的玛丽,才显得格外刺眼。
卢卡斯爵士抖着手,摸上自己为赴宴,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胡子。
他拼命忍耐着,等待这个有嫌疑的罪魁祸首离开。
可等来等去,竟等到走在最后的贝内特太太带上门前,嘱咐的那句:“宝贝儿,你陪爸爸他们多坐一会儿。”
她这话说得太过理所应当,在那一瞬间,卢卡斯爵士万分迷茫。
怎么回事儿,晚餐结束,不该是绅士们的品酒时间吗?
男孩们留下来就算了,玛丽一个丫头,怎么能留下?!
哪怕她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特殊,这也越过界了。
他在心里叨念了无数句“没有规矩”后,蓦地站起来,脸上带着那种一个人受到严重冒犯后,惯会有的那种神色。
“我想起了有件非常紧急的事,需要处理,我想我得先行告辞了。”
说完,他矜持地朝餐桌两头微微欠了欠身,而后走到另一端,提起还在解决水果布丁的小波顿,就要走。
大家都被他这种粗暴的反应,弄得愣住。
贝内特先生和哈里森先生尤其困惑,他们不明白,对方既然已经忍到了现在,为何不继续忍下去。
而嘉丁纳先生呢,今晚他心情一直很好。
一方面,是因为同乡吉米小姐和都宾爵士的婚讯,进一步巩固了他们家和都宾爵士的关系。
另一方面,是由于他和哈里森先生聊得颇为投契,被这样的大人物亲切对待,尤其使他感到精神振奋。
要是换个地方,换个时间点,玛丽要求留在餐桌上,他也许会觉得不大得劲儿。
但今天,在场的都是亲朋好友,又是在自己家,家里的孩子想多留一会儿,他也就是瞥一眼,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卢卡斯爵士这样压抑着怒火,当做一件正经事儿一样,一边盯着玛丽猛瞧,一边还给出这么一个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的借口,反而让他极不痛快。
他搞不懂,一向老好人一样,不肯得罪人的卢卡斯爵士,今晚是发得哪门子神经。
但这些年,他在生意场上,多少打磨出了涵养。
别人越是不给他体面,他便越是摆出一副热情留客的姿态,极力劝说他多留一会儿。
他建议说有什么事儿,可以先打发仆人去处理,他们完全可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稍微尽兴,再一起离开。
嘉丁纳先生的建议无可指摘,反倒是卢卡斯先生一副油盐不进的疏离态度,叫人反感。
他的脑袋又没灵光到能立马想出一个同时敷衍过在场三位聪明男士的正当理由,于是嘉丁纳先生说着说着,就不动声色地把眼眯了起来。
他心想愈发笃定,该先把他拦下来的好,权看他能怎么样。
他正想这么干,哈里森先生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今晚我们先回去。”
哈里森先生通情达理的发言,不仅没有让卢卡斯爵士感到放松,反而让他更加焦躁。
他没想到,哈里森先生会提出一起回去,作为陪客,他贸然提出离开,虽然失礼,但也不算过分,但主客也跟着走人的话,那就太羞辱人了。
他忙改口说:“我就是带小波顿回去一趟,至多半个小时就回来。”说着,他对贝内特先生露出了个略带歉意和讨好的笑来,这是他在交际场上碰上尬尴情况时,惯用的手段。
这一兼具示弱和示好的招数,以往多少能达到些效果,但今天却收效甚微。
贝内特先生始终沉着地不作表态,他和哈里森先生对视了一眼,两人瞬间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潜台词:不管卢卡斯爵士是从哪里得到的风声,传达讯息的人,无疑十分卑劣。
为了防止当面对峙,场面失控,从而使两家都颜面扫地,哈里森先生冷着脸,推开了阻碍他行走路线的椅子,率先走了出去。
他的这种出人意表的举动,解放了因被卢卡斯爵士掐住后脖子,而惊恐万状的小波顿。
他甫一逃开,条件反射就朝外跑,想去找卢卡斯太太求助,但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又猛地想起这两日卢卡斯太太对他说的话,明白自己已经算不得是卢卡斯太太的“心肝儿”了。
门虽然被他打开了,但他却眼神呆滞地站在门口发愣。
贝内特太太以为男人们结束了交谈迎上来时,小波顿只能低着头,灰溜溜地贴着墙根后退,直至他撞到了玛丽,被她一把按住肩膀。
这头,在贝内特太太彰显自己的殷勤之前,哈里森先生先表达了一番自己要随同卢卡斯先生回家的坚决。
女士们一听说他要走,脸刷得就白了。
那种可怜惶惑的神态,即使是哈里森先生这种一向对女性,尤其是空有颜色的女性不假辞色的人,也觉得同情。
卢卡斯爵士知道自己把事情闹大了,心里自然惴惴不安,但他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遭受的损失,就不免冷下心肠。
卢卡斯太太搞不明白,有什么会比天降一笔财富,对他们来说,更加重要,但她又确实拿她丈夫没办法,慌张之下,她禁不住拉着贝内特太太的手,语无伦次地保证说:“我们就在隔壁,一会儿就回来。”
贝内特太太一句话也没回她,她愣怔地看着哈里森先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招待不周,搞得客人一心要走。
这对贝内特太太来说打击极大,她的一颗心,如同被猫爪子狠狠抓了一把,火辣辣地疼。
至于卢卡斯太太,贝内特太太压根不相信,在她透露玛丽被哈里森先生另眼相待之后,这个阴险的女人还会回来。
不过哈里森先生脸上柔和的表情,终归让她心里存了一丝希望。
因此,客人走后,她把收拾残局的时间,足足又拉长了两个钟头。
后来远远瞧见卢卡斯庄园所有房间都熄了灯,整个庄园都变得黑漆漆的,她便也没了指望,最后气哼哼地爬上了床。
在她睡下之前,脑袋里还不停转着,非得和卢卡斯一家绝交不可的念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