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卢卡斯爵士风风火火地敲开了贝内特家的大门,他带来了一个令人十分惊诧的消息。
因为来的匆忙,他甚至连外套上的扣子,都还没来得及扣上。
昨晚他为开罪了贝内特家的事,一夜都没合眼。
黎明将近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但这时,国道外头马车持续碾过碎石的声音,又把他给吵醒了。
他爬起来朝外看了一眼,发现了带有拉斯家纹章的冗长车队,从他家门前经过。
三更半夜的搬家?卢卡斯爵士受此惊吓,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一边套上外衣,下楼朝外跑,一边琢磨着拉斯家的近况。
一晚上没睡,他的头脑昏沉,想来想去,只想起了拉斯家最近有亲戚来拜访这件事。
而这样一想,他不禁更糊涂了。
虽然有听说拉斯家有举家出国的打算,但客人还在家里做客,主人家就启程了,这简直荒唐。
他的这一疑惑,最终从拉斯先生本人那儿得到了解释:那些美国佬又开始捣鬼,劳伦斯应海军部的紧急召令,要随军队开拔,前往北美洲五大湖区。
双胞胎的任务安排还没下来,还不知是否也要去北美洲,他和拉斯夫人打算先跟着他们去伦敦报道,再做打算。
听到这个消息,卢卡斯爵士精神便是一振。
他明白,在这件大事的衬托之下,昨晚他的失礼之处,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果他第一个向贝内特家通报了这一消息,兴许连致歉都不必,昨晚的事就能揭过。
不过他自趁不是如此心思诡诈之人,道歉还是十分必要的,就算不道歉,那也得为玛丽帮忙找回勋章道谢。
因此,他先转身回了庄园,将这件事告知他妻子和哈里森先生。
在额外交代了卢卡斯太太,把丹尼尔和小波顿叫起来送到贝内特家后,他便急急忙忙先去了隔壁。
他大力敲门的时候,以为给他开门的,会是哪个仆人,没曾想竟是玛丽。
对着这么个昨晚才被他无端诽谤的对象,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尴尬地露出个讪笑。
笑完,他才觉得不大对,便忙又摆出着急地模样,问她她父亲在哪儿。
玛丽侧着身子,让他进来。
他犹豫了一会儿,这个档口,他要找的贝内特先生,正好慢吞吞地披着晨衣,从客厅里走出来。
他的脸色相当难看,既因睡得正熟,却被玛丽叫醒,也因亲眼看到拉斯家举家迁移,而心情郁闷,所以,他一看到卢卡斯爵士,就没好气地说:“你可真是好样儿的,卢卡斯,我猜你是又给我添堵来了。”
说完这一句,他察觉到自己表现得简直像是个随意迁怒他人的青春期毛头小子,因此,他收敛起脾气,皱眉说:“进来吧。”
等人进来了,贝内特先生条件反射要把门关上。
玛丽微微摇了揺头,于是他干脆把门给完全推开。
卢卡斯爵士完全不知道这父女俩眼神乱飞,在交流些什么,自顾自便说起了自己刚刚得知的消息。
末了,他还安慰玛丽说,那些美国人胡乱扯起的军队,不过是街头流氓组合而成的乌合之众,绝对不会是大英帝国精锐之师的对手。
玛丽压根不想听这些废话,她会提早起来,并不是为了让贝内特先生亲眼见证她的预言有多么精准。
而是想在拉斯家离开之前,单独跟瑞秋交代一些话。
天知道半中间被卢卡斯爵士插进来,她有多么惊讶。
故而,在听卢卡斯爵士说着那些无关痛痒的陈词烂调时,玛丽全然无动于衷。
与此同时,贝内特先生想到不久之后,报纸上必然会出现与卢卡斯爵士的意见相类似的报道,不由也黑了脸。
这父女俩的表现,一个比一个不正常,卢卡斯爵士实在纳闷,他搞不懂,怎么这件事,竟一点儿也没使他们感到震惊。
他有些怀疑,是不是他们提前得到了消息,但一想起自己目送拉斯一家匆忙离开的情景,他又否定了这一猜测。
好在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和这对父女一样古怪,就在他说完话后,真正被他的敲门声吵醒的嘉丁纳先生,猛地推开了书房门。
他驻着拐杖,脸色铁青地向他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
“这我说不好,我也是刚从拉斯先生口中得知这件事,他有一个海军高级将领做亲家,想来消息不会假。”
嘉丁纳先生听到他这么说,好悬没有昏过去,离得最近的卢卡斯爵士吓了一跳,幸好玛丽反应够快,在他跌倒前,及时扶住了他。
“先到客厅里去,我已经将壁炉里的火升起来了,咱们暖暖活活地坐下再说。”说着,她不容反驳地撑着他,往客厅走。
嘉丁纳先生一边由着她帮忙,一边焦急地对贝内特先生说:“快让人准备马车,约翰,我得回伦敦去。”
“你的伤还没好。”贝内特先生无奈地说。
这点伤根本无法阻止嘉丁纳先生,现在他就是病得爬不起来,都得回伦敦去。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才刚花了大半家产,从都宾爵士那里接过北美洲的贸易权。
想到这里,即使强硬如嘉丁纳先生,也禁不住冷汗直冒。
“冷静下来,舅舅,钱都付了,早一步回去,晚一步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都宾爵士不可能同意将合约作废。
出于同情,他兴许能接受压价,退还一部分金额,但也不会让步太多。
现在只能等消息传开,看看物价涨跌情况,再做打算。”
“你知道什么!”嘉丁纳先生克制不住心头的暴怒对玛丽吼道。
一吼完,他就后悔了,但他现在也没心情安慰玛丽,只冷着脸不说话。
贝内特先生疲惫地叹了口气,他从玛丽肩上,接过了搀扶嘉丁纳先生的重担。
“这件事,等大伙儿起床再说。即使要走,也要先吃了早饭,你不可能什么都不跟蓓琳娜交代,就这样走掉。”
嘉丁纳先生还想再说,哈里森先生已经带着两个孩子,从洞开的大门进来了。
他只得忍下不说,贝内特先生趁此机会,招呼大家去了客厅。
卢卡斯爵士本想问问,他的妻子怎么没来。
这种时候,要是有个柔弱的女士在场调剂气氛,无疑对事情的发展会更加有力。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多问,只能暗自腹诽两句,自己的太太,一如既往的不中用。
要是太太知道了他的想法,定要大呼冤枉。
她之所以没有跟来,纯粹是因为她觉得,给了人家难堪,转头又大摇大摆的登门拜访,实在太过羞耻。
哈里森先生愿意替代她上门,她自然得在家里好好收拾一顿丰盛的早餐,回报他。
再说家里孩子那么多,离开了两个,还有八个,最小的一个男孩才半岁。
大清早是孩子们最不能离开母亲的时刻,即使她想去,也十分难以安排。
卢卡斯太太可解释的理由有许多,好在没人来征求她的意见,所以,她一条也不用说,也就省却了大伙儿听她唠叨的烦恼。
不过对于卢卡斯爵士来说,既然太太靠不住,他就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因此,大家刚刚坐下,他就笑着对玛丽帮忙找回勋章的行为,表示感谢。
说完,他就等着玛丽谦让一番,然后,他好继续对昨晚冒昧离开,查找勋章的行为致歉。
不想玛丽压根不按常理出牌,她托着腮,没接他的话茬,转而对一旁神色萎靡,咳嗽不止的丹尼尔说:“这么说,你又逃过了一劫。”
卢卡斯爵士个性随和,说是软弱也不为过,但他向来是个宠爱孩子的好父亲。
丹尼尔昨晚哮喘又发作了,如果不是为了履行职责,他绝不会不顾清晨的寒露,将这个体质最弱的孩子,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咄咄逼人的玛丽,激发了卢卡斯爵士极大的保护欲,他咬牙道:“丹尼尔没做错什么,昨天他把自己听到的话,一字不落,又对大家说了一遍。
哈里森先生也证实了,他一个字都没说差,无增,也无减。
他的做法,确实不够磊落,有叫人看不起的嫌疑,但他听到了关乎家族利益的坏消息,会产生相应的担忧,我们也不能视而不见。
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为保全我们家族的荣耀,所做的努力,孩子。
我也很珍惜与贝内特全家,尤其是你的情谊,但还请你能稍微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有那么一瞬,玛丽觉得自己也该摆出一副端正严肃的态度。
但实际上,她知道,自己向来有一种恨人蠢、嫌人笨的毛病,真叫她碰上蠢货,不嗤笑出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维持面无表情,问小波顿说:“你呢,也觉得这么稀里糊涂的挺不错?”
小波顿因她这一问,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痛恨,但他挣扎一番,最终垂下了头。
“玛丽,虽然现在是在我们自己家里,但你说得已经够多了。”
贝内特先生冷冷地中止了玛丽会有的穷追猛打,他没兴趣对别人的家事参与过深,也不希望别人因为玛丽说话过于散漫,而把她看做一个缺乏教养的傻瓜。
玛丽一向不在第三者面前损害她父亲的威信,也十分注意不在外人面前丟家族的脸,因此,贝内特先生一表态,她就立即偃旗息鼓,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说:“好,我保留意见。”
不过她愿意退后一步,不代表被她招惹到的当事人,会愿意忍气吞声。
丹尼尔当即反驳她说:“没有那个必要,我知道你所谓的保留意见,是想找个更恰当的时机,让我承认,那天小波顿去往书房窃取勋章时,是我给他开的路。
是的,我承认,他沿途会撞上的每个人,都被我找借口支开了。
所有的过错,我一力担下,你不用再如此纠缠不休。”
他说着,一阵冰凉凄哑的惨笑,从他口中滑出,大伙儿都震惊地看向他。
“哦,真是场激动人心的控诉与辩白……您继续,我听着。”
玛丽脸上挂着那种,说不出是玩味,还是讽刺的笑。
她说话的语调,也同样不辩喜怒。
与此同时,她原本微微前倾的上半身,骤然放松了下来。
她一改似乎随时准备离开的姿势,将屁股往后挪了一大截,背脊也因此更紧密地贴上了沙发的靠背曲线。
那看上去,倒是种愿意长久听下去的姿态,就是显得不大尊重人。
而现场至少有两位男士有幸见过她私底下更加不尊重人的表现,因此,这么点小细节,也就无法成为有力的判断依据。
但丹尼尔显然不这么好打发,他的心思细腻,又极度敏感。
玛丽如同逗猫弄狗一样的言行,对他而言,极具羞辱。
他闭紧了嘴,冷冷地看着她。
待要赌气不说话,现在的情况,说到一半不说下去,又对他自己很不利,他不禁红了眼眶。
这点娇艳的颜色,冲淡了他板起脸说话时,脸庞上的生硬,引发了听众极大的同情。
他猛然站起,犹如亭亭玉立的一株番木莲,哪怕遭受狂风暴雨突袭,也颇有风骨地屹立不倒。
众目睽睽之下,他挺起那单薄的胸膛,不卑不亢地说:“我还能说些什么?一个人,哪怕他是个恶棍,但凡还有一点办法,他都绝不会选择,弃自己的家族名誉于不顾。
而一对夫妻,哪怕他们再混账,但凡有一点可能性,他们也绝不会选择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抚养权。
更何况,他们是全天下最疼爱孩子的父母,又有着全天下最机灵可爱的孩子……”
“哦,丹尼尔,别说了~”
卢卡斯爵士羞恼地说,但因为内心愧疚与感动,他没有进一步阻止他。
丹尼尔在哽咽了一会儿后,手指快速从眼角捋过,继续道:“没关系,爸爸,让我说完。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的事,贝内特家的人又是我们忠实的朋友,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与其遮遮掩掩的,让人家刻薄地恶意揣测,不如今天,我摊开来说清楚。”
卢卡斯爵士由此彻底不说话了。
丹尼尔深吸口气,按着胸口道:“在世人眼中,一个家族,既然蒙受了国家晋封,那么从此以后,就该与经商之类低贱的字眼,彻底绝缘。
但我是个不知道好歹的家伙,在我看来,我父亲从事的商业活动,奉公守法,服务顾客,尽心尽力。
他靠自己的聪明和勤劳,养活了一大家子,他和其他任何从事高尚职业的人一样,勤勤恳恳,无可指摘,但自从他受封之后,却不得不向大环境妥协。
在我心里,哪怕他没有得到那枚勋章,也同样值得我骄傲,那玩意儿丢得越远越好,比起我父亲本人的价值来说,它根本不值一提。
我这样说,并不是我在刻意夸耀我的父亲,也不是因为我吃不了生活拮据的苦头。
而是由于我出生较早,又因病,长年呆在家里,我比我的大多数兄弟姐妹,都更透彻地体会到了,我们家在获得那枚勋章前后,生活质量,经历的犹如抛物线一般的变动。
我们家的情况,这几年越来越差,尤其在母亲又生了四个小兄弟后,就连保姆,都要比别人家多请两个……这种情况下,我们确实急需好心的亲戚援手……收起你那愚蠢天真的表情,小波顿,我说的每个字,都是很严肃的,你该学会体谅父母了!”
丹尼尔一下子说了这么长的话,原本是想要停下来,喘几口气的,但小波顿那种不以为然的表情激怒了他。
他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
小波顿因为他,无端挨了父亲一顿暴打。
除了脸,身上哪里都疼。
他本就余怒未消,骤然得知自己是遭人算计,早已怒火滔天,只是看在他身体不好的份上,强自压抑。
他是个天生的乐观性子,本来丹尼尔那种杞人忧天的价值观,和句句给自己免责的说话方式,就让他觉得很难受。
他一直在忍,结果这家伙得寸进尺,又把矛头引向他。
小波顿眼珠子都红了,他火冒三丈地驳斥道:“你少端着架子教训我!有人愿意帮忙,我当然也很感激,但没人愿意帮忙,我也不俱。
我不怕受穷,更不怕吃苦,我们都是有手有脚的男子汉,大哥也快从律师学校毕业了、
等我们都长大,情况就会一天比一天好,真正拖我们家后腿的人,只有你!”
“住嘴!”玛丽以极快的速度,朝小波顿甩出了身后的抱枕,但还是来不及阻止小波顿说出最后那句话。
丹尼尔受了小波顿这轮重击,开始剧烈地咳嗽喘息起来,玛丽忙扯开他身上的口袋,将药瓶拔开,凑到他鼻端。
小波顿也慌了神,他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赶忙去餐厅倒水。
等大人们掐着他的嘴,把药给他灌下去,他才回过气来。
一脱离了生命危险,丹尼尔又捂着眼睛,狂笑起来:“玛丽,你瞧瞧我。
我这么个身体,别说能让我像你那样,大冬天跳进冰水里捞勋章,就连活到成年,都很困难。
说句狂妄的话,要是我有你一半的健康,凭我的能力,别说伦敦美术馆,就是巴黎、佛罗伦萨,都会是我的天下~”
“唔,我知道你有这方面的才华,你的作品,比画廊里的大多数作品更讨人喜欢。”玛丽顺从道。
“但我没有那方面的机会”,丹尼尔咳嗽着,凄凉道,“我甚至无法接受专业的绘画训练,如果我要去上专门学校,就非得花上比别人贵十倍的价钱不可。
教你算笔帐,臭小子”,丹尼尔将厌恶地目光,转向了小波顿:“普通人上学,兴许只要交学费、食宿费、旅行费和绘画材料费。
而我,还得额外请护工,支付医药费,以及延时教学的费用……
你以为,这么潺弱的身体,是在我出生之前,千求万求,向上帝求来的吗?
我还有几年可活?
就我自身而言,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期望的?
我对我自己,早就不存奢望,但包括你这个蠢驴在内,我还有九个兄弟姐妹,你们都得体体面面的生活下去。
在哈里森叔叔出现之前,天知道我们家的第二条路在哪里?
爸爸能重新开始经商的话,不仅夏洛蒂和玛利亚几个,将来结婚时,能多些嫁妆,你们也会有机会,得到更好的教育。
国内的好大学、好学院,如果不接受家里的职业和门第,那就远赴欧洲大陆去游学,总比像我一样,困死在这个地方要强……”
丹尼尔越说越激动,醉人的红晕,悄悄爬上他的脸颊。此种病态的潮红,给他以惊人的美感。
与贝内特家恰巧相反,隔壁的卢卡斯家,似乎将美貌全给了次子丹尼尔。
他们家最美的部分,都集中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这使得许多人私底下腹诽,玛丽和丹尼尔,简直像是出生后,被错抱的孩子。
这种由于年龄差距,而完全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假想,就连玛丽和丹尼尔本人,都曾不幸有过。
正如玛丽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拥有丹尼尔那种美貌一样。
丹尼尔也不止一次,想要得到玛丽那种与生俱来的健康体魄和强大的反射神经。
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她进行过何种刻苦的锻炼,论起来,仅仅是喜好散步的伊丽莎白,都比她运动得要多。
这丫头,整日埋首苦读,但那些本该严重消弱她灵活与机敏的举动,却似乎对她并无实质影响。
就在一年多以前,在他们家去伦敦过节前的几个月,他亲眼看到玛丽坐在树荫下,低头看书,却准确地把吉蒂和莉迪亚嬉闹时,扔偏的铁环,用书背拍回地上竖着的木桩上。
这个过程中,她甚至连头都没抬。
而众所周知,贝内特家的三女儿,向来视力衰弱。
大伙儿都觉得她那是侥幸,只有他从她那麻木的表情中看出,其实根本不存在侥幸。
对她来说,那反手一抽,本来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简单到,她甚至不觉得,差点儿被打倒这件事,是能拿来教训吉蒂和莉迪亚那两头小蠢驴的把柄。
老天爷啊~当时他以为,那已经是极限了,谁能想到,她不过长大了一岁,居然强悍到连独自下冰河,也完全没问题了。
一想到这个,对上帝不公的怨恨,便如噬骨的毒药一般,从他心底悄然冒头。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寂然无声地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使他如盛开的莲花一样,美得让人心颤。
玛丽撇过脸,不去看他。
她身边站着,由于气到极点,混乱到极点,而眼露茫然的小波顿。
她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摇头道:“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看你平时也没表现得多尊敬这个哥哥。”
原本已经有泪花在眼中打转的小波顿,用力挣开了玛丽的手,他倔强地抬起头,仰视着天花板,好像上头正演绎着经典剧目《哈姆雷特》一般,全神贯注。
客厅里一时间寂静无声,这种沉默,使得一种无言的尬尴,在室内蔓延开来。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贝内特先生最近情绪经常失控。
虽然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确实使他对于处理这种不负责任的情感宣泄后,遗留下来的尴尬,有了一定的经验——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做法,莫过于转移话题。
而在这种仆人们都没下楼,连片面包都没人准备的情况下,如何不显刻意的转移话题,无疑十分考验主人家的功力。
思来想去,他想起这么个大冷天,从橱柜里取瓶酒,用于大伙儿驱寒,似乎算是件比较恰当的事儿。
他才想这么干,比他更有经验的哈里森先生,已经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支票本。
他一边拧开便携墨水笔的笔帽,开始在支票上填数字,一边说:“如果现在是在表演戏剧的话,一个完美的结局,就该是有个好心的仙女站出来,挥一挥仙女棒,使所有人都得以圆满。
不过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恐怕没有哪个仙女会有空来此多管闲事。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这个‘食尸鬼’来插一插手吧。”
说着他把墨水吹干,并把支票,从支票本上撕下来,递给卢卡斯爵士道:“这里是一万英镑,用于解决这个漂亮小子的教育问题,我想绰绰有余了。”
卢卡斯爵士从听到“食尸鬼”这个字眼儿起,就僵住了,他不知道对方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外号,确实被按在了他身上。
这样一想,卢卡斯爵士窘迫地站在当地,对方递过来的支票,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为了不叫哈里森先生一直维持着那种递支票的动作,玛丽眼疾手快地替卢卡斯爵士将支票收了下来,并赞叹说:“您真是太慷慨了!”
哈里森先生阴沉地扯扯嘴角,算是对她那种不怎么真心的恭维,做个回应。
卢卡斯爵士自知得拒绝,如果不拒绝的话,就得当即说些感谢的话,但实际上,他此刻根本找不出任何恰当的字眼起头。
当然,如果一个人,正处于他这种左右徘徊,无法定夺的状态,必然也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这时候,管家太太带着仆人们下楼干活来了,她们的加入,让这场私密的谈话,无法再继续下去。
因为家里的炉灶还没开火,这会儿,连杯热牛奶都来不及准备,玛丽便建议卢卡斯爵士,先送丹尼尔回家。
如果可以,应该找医生来给他看看。
这个建议,深得卢卡斯爵士和嘉丁纳先生的心。
他们一个被人看够了笑话,急需回家修补一下自己破碎的自尊心,一个还有更紧要的事需要处理,压根没心情听这些小孩子气的对话。
卢卡斯爵士迫不及待地告辞要走,贝内特先生也巴不得赶紧送走他们。
这时玛丽请求说:“还有件事,老查理这个时间已经起床了,你们出门的时候,能不能先去对面的牧师公馆一趟,帮我和老查理说一声,早饭过后,我要借用他的书房,让他今天迟点再出门。”
这点小小要求,只是举手之劳,卢卡斯爵士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碍事的人总算走了,嘉丁纳先生吩咐贝内特太太的贴身女仆玛格丽塔,立即去把太太们叫起来。
他的态度强横,看上去根本不容拒绝,但玛格丽塔一想到贝内特太太要是突然被吵醒,接下来的一天,会有多么难对付,就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先生,女主人昨晚快2点才睡下……”
“我让你去叫醒她!”嘉丁纳先生怒吼道。
“跟我来,玛格丽塔,你去找舅妈,妈妈那里由我去。”
在他发怒前,玛丽已经嘱咐好希尔太太,今天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早饭,因此,这时,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带人离开。
她一离开,贝内特先生就继续了他刚才想做的事——从橱柜里取瓶酒出来。
他拿了两个杯子,一面倒酒,一面说:“我想我们得谈谈,爱德华。”
在他身后,嘉丁纳先生已经转身准备走开,“没什么好谈的”,他不假思索地拒绝道。
“先喝一杯镇定一下,和我说说现在的情况,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贝内特先生说着,端起酒杯递给他。
他话音未落,便被嘉丁纳先生粗暴地打断说:“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对做生意不是那么一窍不通的话……”
说到这里,他猛然顿住道:“抱歉,我不能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站在这儿,否则我一定会说出‘连玛丽都比您了解情况’等诸如此类,会叫我追悔莫及的混账话来。”
说着,不等贝内特先生回答,他便接过酒杯,强颜欢笑说:“情况可能比我预想的要遭,但也有可能不会。
我先去书房给都宾爵士写封拜贴,等会儿蓓琳娜和姐姐下来了,还得让她们进来帮忙写封信给吉米女士。
我对都宾爵士本人,其实并不很了解,如果他拒绝见我……这从情理上看是很有可能的,那我们就得走走夫人路线了。”
嘉丁纳先生边说,边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书房走。
“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那我也不再多问,但等你们出发的时候,记得把玛丽带上。”
“上帝啊,您知道您这会儿在说什么吗?”嘉丁纳先生气急败坏之下,猛地转身,这让他失去平衡,好悬没跌倒,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禁不住大口大口喘气。
贝内特先生也不去管他,他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道:“你们需要帮助,爱德华,即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
把她带上,头一个,西莉亚你们就完全不用操心了,再来......玛丽的身体素质优良,你现在腿脚不便,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如果需要有人跑腿,没有人会比她更值得信任。
相信我,你带上她,比带上任何人都管用。”
贝内特先生的话,戳痛了嘉丁纳先生的心,他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他突然意识到,形势如果一路滑坡,恐怕他就得开始防备另外几位合伙人了。
他还在考虑,贝内特太太已经风风火火地拖着嘉丁纳太太,从楼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下来。
她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或懵懂,或不安的孩子。
一群人开始围着嘉丁纳先生七嘴八舌的发问,嘉丁纳先生实在不胜其烦,他突然有点儿后悔,找人通知了这群女人。
想也知道,女人们遇事容易激动。
哪怕遇到的不过是丁点小事儿,如果不先等她们激动的情绪过去。
别说让她们帮忙,不把他也一起搅弄得昏头昏脑,都算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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