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回伦敦路上的意外

    所谓的“祸不单行”形容的,正是嘉丁纳先生眼下这种状况。

    从准备前往伦敦那刻起,在他的一再催促下,一家人不仅省掉了一半享用早餐的时间,和几乎一大半停靠在驿站,休息吃午餐的时间,还省掉了沿途和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逐一道别的时间。

    这么精打细算下来,他们终于成功在下午两点之前,到达了伦敦郊区。

    一辆载满妇幼病残的马车,能有这种行车效率,简直堪称奇迹,但嘉丁纳先生本人,却仍觉不满意。

    在他的再次催促下,马车夫在马车即将驶出郊区的时候,又一次狠狠朝那两匹喘得鼻端刷刷冒白烟的大畜牲身上,来了两鞭子。

    右侧那匹马吃痛之下,稍微往左挪了挪,左侧的马匹,自然也跟着跑偏。

    马车车轮瞬间与地面形成了一个将近60度的夹角,在急速滑行了十几米后,整个车轮滑进了地沟里,车身也随即摇摇欲坠,陷进了地沟缝。

    真个儿忙中出错,瞬息之间,人仰马翻,到头来,他们减省下来的时间,还不够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找个人来帮忙的。

    变故发生的时候,西莉亚被玛丽蒙着头脸,牢牢扣在怀里,因此,半点儿没磕着碰着。

    马车夫摔得老远,哎呦哎呦叫唤着,但慢慢也爬了起来,看上去,并没有很大损伤。

    嘉丁纳太太被马车顶悬挂的风灯砸中,胳膊上刮下了好长一条皮肉,伤口不深,不过看起来鲜血淋漓。

    最倒霉的的,还是嘉丁纳先生,他那条伤腿,不知何时,卡进了座位底下,另一条腿露在外面,整个人,以一种奇特的角度,支持着身体。

    他苍白着脸,满头冷汗,也不知具体伤得怎样。

    坚强如嘉丁纳太太,面临此种状况,也给吓得直哭。

    马车夫哆嗦着,想帮忙把他从车厢里拖出来。

    但他每用一分力,车厢就剧烈摇晃一下,紧接着,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嘉丁纳先生,就闷哼一声。

    马车夫深恐自己一个不慎,把男主人给弄残废了,便也缩手缩脚,不敢动。

    他爬出车厢,四处张望,想找人来帮忙,但这个点,国道上并没有多少人。

    马车夫正感到束手无策,却听到身后传来砰得一声重响。

    他惊骇地以为车子彻底倒了,猛然回头,却见嘉丁纳先生全须全尾地躺在地上。

    也不知他是怎么从马车里出来的,他的身侧,还摆放着车厢的长条座椅。

    座椅原本固定在车厢壁的那一侧,遍布着参差不齐的木刺。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强行从马车上拽下来的一样。

    玛丽正蹲在嘉丁纳先生身侧,检视他的情况,原先被她抱着的西莉亚,被放在了嘉丁纳太太脚边。

    小姑娘不喜欢屁股底下粗砺黏糊的沙泥地,正攀着嘉丁纳太太的裙摆,吚吚哑哑叫唤,可这会儿,谁也顾不上她。

    “幸好没骨折,只是昏过去了,不过伤口崩裂了,我们得尽快将他送进城。”

    “我往回走,到刚刚路过的村庄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帮忙,你们都呆在这儿别动。”嘉丁纳太太蹙眉忍痛,扯下手套道。

    “先等等,舅妈,也许会有过路的愿意帮忙。”

    她的话音一落,从来路上远远走来十几二十个衣着寒酸的少男少女。

    那些人,看着就不是好人家的孩子。

    这几年,旅客在外头旅行时,被人杀掉,抢走财物的新闻,大伙儿都时有耳闻。

    虽然对面走来的,都是半大孩子,但架不住对方人数众多。

    此时此刻,他们这几只肥羊,别说能得到帮助,不被围住打一顿,抢个精光,都算是运气比较好了。

    马车夫在看到这些人的瞬间,神色剧变,他抖着唇语无伦次地朝嘉丁纳太太和玛丽喊说:“躲起来……快躲起来。”说这话时,他怕得连手指尖,都发起抖来。

    “来不及,杰弗逊,既然你能看见他们,那他们也能看见我们。

    就在这儿等着,看看他们会怎么做。”

    玛丽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来,她从容不迫拍打膝盖的举动,给了他些许勇气,他也跟着镇定下来。

    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都有这种气魄,没道理他这种胳膊上有几两肉的男子汉,会先行露怯。

    这样想着,马车夫刻意挺了挺胸,站到玛丽身前。

    “你挡着我了。”玛丽无奈道。

    “哦,小姐,这样我才能及时保护你们。”

    马车夫紧盯着来人,煞有介事道。

    “谢谢”,玛丽不打算跟他来一场徒劳的争辩,但当那群人来到近前时,玛丽还是从马车夫身后站了出来,马车夫根本来不及阻拦她。

    两拨人交汇时,双方都在打量对方。

    领头的少年将阴鸷的目光,锁定在了迎面撞上他们的玛丽身上。

    不过他脚下并未停留,而是直接与她错身而过。

    眼见着这波人打算就此离去,别说马车夫,连嘉丁纳太太都舒了口气。

    一开始,她被目前急迫的处境,冲昏了头脑,还打着无论如何,都要求助的主意。

    但当他们走到近前,表情还是这么不友好,她就立马打消了计划。

    她在天恩寺街住了有些年头,那地方,既住着阴险狡诈的吉普赛人,又住着一夜暴富的富商,可以说,三教九流的人,她都见过。

    虽然现在是在郊外,但眼前这拨流浪儿,敢在光天化日下,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在一起,就已经很能够说明问题了。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嘉丁纳太太也说不清哪里不对,但她的直觉告诉她,绝不能轻易招惹这个孩子。

    眼见着这波人走出了几十米,突然有名少女折返回来,嘉丁纳太太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们需要帮助吗?”

    “回来,阿加莎。”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嘉丁纳太太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作何答复。好在在场能拿主意的,不止她一个。

    “帮我两个小忙”,玛丽快速从车厢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褐色丝绒钱包,“一个,把马车从地沟里推出来。另一个,三点之前,把这封信和这张海图,送到海军部,交给拉斯上尉的妻子瑞秋.拉斯太太。告诉她,到萨克维尔街的萨瑟伦书店见我。”

    说着,她把钱包等物一股脑儿塞进这个叫阿加莎的姑娘怀里。

    “我们要迟到了,阿加莎,你在干什么?”冷漠又暗含着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度响起,少年推开碍事的同伴,走了过来。

    “就一会儿,布滋,这位少爷只是需要我们帮点小忙,我想我们不耽误功夫,就能做完。”

    阿加莎说话间,把海图夹在胳膊下头,笑着打开钱袋。

    看到里头都是零散的便士,她愣了愣。

    玛丽探头过去小声道:“里头有十英镑,用起来不会有负担。没有一个巡警会有兴趣知道,街上走的随便哪个孩子身上,到底揣了几便士,但金币或小额支票就不一样了。”

    阿加莎听言,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而来到她们中间的名为“布滋”的少年,却突然一把揪起玛丽的衣领,阿加莎忙扑上去,抓住他抬起的拳头。

    “我需要帮助”,玛丽面不改色地说,“同时,我也很注意不给别人添麻烦。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轻易不向别人求助。

    当然,也就不存在多少向人求助的经验。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提出来,看看我能不能改进。”

    玛丽已经尽量放低姿态,但对面的少年,却有不依不饶的趋势。

    她看到他的喉咙动了动,听到了他口中口水涌动的声音。

    于是,她维持着脚尖悬空的姿势,掀起眼皮想着。如果他敢把口水吐在我脸上,我就立马送他去见上帝,反正恐惧,依旧能令剩下的人,替我效命。

    可惜少年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恶狠狠地偏头,朝地下吐了口唾沫。

    而后,他丢开她,朝那群人招呼说:“都来帮把手。”

    一群半大小子站过来,在马车夫的指挥下,开始帮忙推车。

    嘉丁纳太太紧绷着的神经,这才开始放松。

    胳膊上的痛感渐渐传来,她茫然的低头,西莉亚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她的腿睡着了。

    她颤抖着蹲下来,把她抱进怀里,几乎要哭出来。

    好容易马车被导回正轨,嘉丁纳太太一个劲儿向这些伸出援手的人道谢。

    玛丽等她稍微镇静些,才扶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回车上。

    等到嘉丁纳先生也在大伙儿的帮助下,被抬回车厢,玛丽也跳了上去。

    她伸手对阿加莎道:“上来,我载你一程。”

    阿加莎正要上去,布滋.莫里斯挡住了她。

    “不放心的话,你也可以上来,我不在乎需要多少人一同前往,马车能坐得下的话,你们全上来都没关系,只要准时帮我把东西送到就成。”

    “没关系,布滋,我相信他,送完信,我就去老地方找你们,兴许还是我先到呢~”阿加莎欢快道。

    “那更不是什么好事儿。”布滋沉声道,虽然这么说着,但是他放开了手。

    马车夫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驱赶着马匹前进……很好,没人阻拦……于是,他抖着缰绳,加快了速度。

    接下来的路途相安无事,马车一路南下,到了牛津广场后,马车靠街边停了一会儿,玛丽把阿加莎放了下来。

    “我去了,再见。”

    阿加莎双脚站定后,将海图搂得更紧了些。

    “等等,姑娘”在她走之前,玛丽叫住了她,“今天谢谢你,一会儿你把话传到了,就立马离开,去找你的同伴,不用等拉斯太太回信。

    记着,这回你帮了我,不久之后,我一定会来帮你。

    好了,你去吧。”

    玛丽这话说得可真叫人莫名其妙,阿加莎不明所以,但她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跑开了。

    等人跑得看不见,马车夫才重新架着马车朝左拐,往天恩寺街走。

    而一没了外人在场,嘉丁纳太太立马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噢,上帝啊。”她高喊了一声,又立马捂住嘴,“……老天,亲爱的,抱歉,我不该这样。”

    玛丽怜悯地看着她,她一边抚摸着西莉亚的后背,一边握着嘉丁纳太太战栗不止的手。

    “放轻松,舅妈,我们只是暂时走了背运,都会过去的。”

    “不……我本该做的更好些。”嘉丁纳太太自责地哭道。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瞧瞧你的伤。如果换成妈妈,我保管她能当场举着手臂晕过去。”玛丽小声地安慰她。

    嘉丁纳太太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哭笑不得地拧了拧鼻子说:“不管怎么样,这次有你陪我们回来,真是太好了,还好有你在……”

    她正感慨着,斜躺在她怀里的嘉丁纳先生醒了过来,他哑着嗓音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回家的路上,舅舅。”玛丽低头看着他回答道。

    他闻言,一语不发地转头,看了看窗外。此刻,他的脸上透露出了点儿心灰意冷的味道。

    玛丽跟着他静默了一会儿后,劝他说:“别担心,舅舅,您只是伤口裂开了,没有其它问题,一会儿到家后,我立马去把乔斯福先生请来。”

    嘉丁纳先生没有立即表示同意,而是突然道:“我刚才迷迷糊糊,好像听到许多人在说话。”

    “是这样,刚才有一群过路的人,来帮了我们的忙。”嘉丁纳太太不等玛丽说话,抢先说道。

    嘉丁纳先生定定看了他妻子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泄露半分情绪。

    忽然,他又把脑袋转向了玛丽。

    “辛苦了,孩子。这回你跟我出来,真个儿有的苦头吃。

    这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一点……回家换了衣裙,洗好脸,梳好头,再去找你教父。

    我是没关系,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也犯不着关心,但他不一样,他很关照你,你得顾虑一下他,以及你父亲的心情,玛丽。”

    玛丽听到这话,眼镜下的睫毛颤了颤。她动了动嘴唇,最终颔首,做了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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