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件事的轻重缓急,从低到高,能分成十级,那么,达西先生面临的处境,虽值得同情,但就其急迫程度而言,相较于一直跟随行动不便的嘉丁纳先生,在伦敦辗转来回的玛丽,恐怕连一级,都够不上。
此刻,她正抱着胳膊,背靠墙根,站在装修豪华的丽兹饭店外头。
她无视周围车来车往,人潮嬉闹,一心只等待去饭店找寻都宾爵士夫妇的嘉丁纳先生归来。
在她的对面,马车夫正拿干料喂食拉车的马匹。他不时回头,强调一遍说,老爷要求小姐,到对面的咖啡馆点些东西坐着。
此时,玛丽的目光还聚焦在丽滋饭店门口,跟门童交涉的嘉丁纳先生身上。
因此,每次马车夫这样说时,她总是摇头。
零星的雪花,落在她的鼻尖眉头。融化的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非但没有感觉到不适,反而感谢起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它恰到好处地出现,熄灭了她心头冒出的些微焦躁。
她不太确定,是不是她自我意识过剩,每每看到嘉丁纳先生在外头碰壁,都能让她感到抓心挠肺般煎熬。
就是她自己遭受羞辱,都不会这么难受。
——而这已经不知道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玛丽仰起头,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呼气。
昏暗的街灯下,她悠长的吐息,如同拖着白尾的彗星,猝而消散,又猝而汇聚,星星点点、氤氲朦胧的白烟,使玛丽的思绪渐渐抽离。
这一个月来,她和舅舅几次三番上门,求见都宾爵士夫妇,却一次也没能成功。
虽然每次他们都十分明理地提前送上拜帖,但等他们带上礼物到访的时候,府上的管家却总能满脸歉意地表示,主人夫妇受到了上流社会某位大人物的邀请,不得不赶赴约会。
鉴于他们每次不是在赴约,就是在准备赴约,又鉴于他们参加宴会的场地,总有士兵或门卫看守,无邀请函不得入内,所以,不管他们舅甥俩到的有多早,这对夫妻,总有办法不失礼节地表达出自己无暇接待他们的事实。
其实,在第二次被婉转地拒之门外后,玛丽就立即下令,要马车调头走人,但嘉丁纳先生却丝毫没有气馁,他依旧风雨无阻地试图联系都宾爵士,写信、等在府邸外头、拜托与都宾家相熟的友人牵线......真是什么方法,他都肯试。
那种坚持,已经执拗到了让玛丽感到费解的程度——她压根不相信,嘉丁纳先生这么聪明的人,会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自取其辱。
半个月后,当嘉丁纳商行另外两位合伙人,下唇厚得像长了三瓣嘴的胆小鬼哈利霍尔德和脸颊干倦,总爱驼着背的犹太佬汉特马卡斯找上门来,她才从嘉丁纳太太口中,得知具体缘由。
这两个恬不知耻的家伙,一个手里握着商行铺面和仓库的地契,一个掌控着商行的部分债务。
如果不是这样,在拿下都宾爵士的贸易资源时,嘉丁纳先生根本不会同意让这两个人入股。
现在生意出问题了,两人想要撤股,便又以同样的借口,要挟嘉丁纳先生,赔付他们的损失。
听着嘉丁纳太太的哭诉,玛丽面无表情地脱下了衣裙。
她一把扯下衣柜里挂着的没穿过两回的双排扣大衣,给了被大人的争吵,吓得不停打嗝的西莉亚一个吻,就匆匆下楼,摔上后门,离开公馆。
在她的身后,是回过神追出门的嘉丁纳太太,她惊慌失措地流着泪喊她,被保姆抱在怀中的西莉亚也撕心裂肺地哭闹着要“阿斯”。
那是小家伙现在唯一的口头禅,她头一次叫出口的,不是爸爸或妈妈,而是她玛丽.亚瑟.贝内特中间名的变种——不同于平日里奶声奶气的撒娇和感到委屈时的哼唧唧,即便不回头,她也可以想见,当时,那双藕节般白嫩的小小手臂,是如何拼命往她离开的方向伸。
但她当时顾不上她,她需要钱,需要弄到大笔大笔的巨额现金,以保证在她离开之后,她的家人不仅衣食无忧,还能得到安全的庇护。
“别太得意……”,此时此刻,玛丽站在雪地里,低声呢喃着。
原本抵住下巴的食指和中指,不自觉在皮肤上留下两道殷红的指甲印,细微的刺痛,唤醒了她的知觉。
她的咽喉里逸出一连串晦暗的轻笑,暗淡的街灯下,她的双眼明亮得叫人心生惶恐。
马车夫惊恐地看着她,强行安慰自己说,她一定是因为太冷了,所以精神有点儿失常。
叨念了好几句,他还是禁不住说,要给她买点儿喝的,拉着马车,跑到街对面,找咖啡馆老板求助。
他一走,拄着拐杖站在玛丽不远处的威廉勋爵立马下令,要马车夫过去,把嘉丁纳家的马车夫缠住。
他自己颤颤巍巍地来到她身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玛丽漠然道。
她正眼也没瞧威廉勋爵一眼,反而越过他,不断探头确认嘉丁纳先生那边的状况,就好像他是个碍事的杂物。
即便受此冷遇,威廉勋爵依旧拿她毫无办法。
他觉得有些挫败,干脆放弃了迂回曲折的谈话策略,单刀直入道:“告诉我,前段时间,你和霍金斯交涉了什么。如果你的回答让我满意,那么你舅舅的困境,兴许会有解除的可能。”
玛丽猛地回头看他,即使有镜片的阻挡,那藏着锥子似的眼里,还是显露出了异样。
威廉勋爵看不出来,她具体是个什么意思,她那副表情说得好听是哭笑不得,说得难听,可就是暗含讥讽了。
“早点回去休息吧,大法官阁下,没必要总这么焦心劳思。
下回,您要是再晕倒,未必还有个好外甥反应够快,肯不避忌讳,就近送您去医院抢救。
再中风一次,您的拐杖,可就再也不能当作摆设了。”
好吧,她是在讽刺我没跑了,威廉勋爵抽搐着脸颊,忍无可忍道:“我是受卡文迪许家族邀请,来参加晚宴的!”
玛丽听到这话的反应是,直接冷笑了一声。
威廉勋爵也气笑了——这丫头,冷笑是个什么意思?谁还不会冷笑了?!
“虽然身处食物链顶端的大贵族,居高临下地看待不入流的商人,算是世情常态,但现在,我的舅舅正拐着一条刚刚痊愈的腿,在大冬天,忍受饭店门童的冷言冷语。
哪怕仅仅出于道义……而您看了半天,现在却跑来告诉我,您是受邀来参加晚会的?”
说到这里,玛丽四指并拢,拇指张开,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掩下了此刻那满脸的冷漠和鄙薄。
原本她还打算说:“如果您现在不是在这里废话,而是……怎么样都好,就算不带他进去,过去给他解个围,那么,您想知道什么,都会如愿”,但在说出这种示弱讨饶的话之前,嘉丁纳先生先被人从饭店门前“礼貌”地请了出去。
而在这一过程中,若不是有对好心的中年夫妇进门时,帮忙出言呵退了侍卫,毫无疑问,嘉丁纳先生会被整个儿丢出来。
玛丽徒然清醒,这些过度宣泄情绪的说话方式,突然令她产生了极大的自我厌恶。
她深吸一口气,凭空冒出的熊熊烈焰,蓦然席卷心头。
她死死盯着威廉勋爵,咬牙切齿道:“给我滚开!”
平心而论,其实在玛丽点破威廉勋爵的高傲之处时,他就已经有所反省了。
只要她紧接着撒个娇,说一两句好听话。
再不济,只要她反问一句“难道您也是这样势力的人么?”
那么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威廉勋爵都铁定会冲上去,为她效劳。
可惜这个丫头一贯不识好歹,她那种饱含威慑的姿态和全然不给人选择余地的说话方式,严重触怒了威廉勋爵。
因此,他也不近人情道:“容我提醒您,小姐,一个人的荣誉与尊严,从来都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
“谢谢您的提醒,这可真是个好建议。”
他的话还没说完,玛丽冰冷的语言和目光,便随即而至。
威廉勋爵当即脸色铁青地闭上嘴,昂首走开。
在他走向饭店旋转门之前,嘉丁纳先生也恰好拍干净裤腿上沾染的泥雪往回走。
因为心里存了羞恼,所以威廉勋爵理都没理他,目不斜视地朝饭店门口走。
嘉丁纳先生向来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过去十几年的经商生涯,他从未有幸受到法庭召唤,因此,他也不曾有过面见这位大法官阁下的殊荣。
但这位大法官阁下,对于上流社会从事服务业的人员来说,是必须一见面,就殷勤招待的对象。
他还没靠近,守在门口的门童,就有两个迎了上来。剩下的人,虽然必须坚守岗位,但也十分殷切地向他问好。
于是,已经走开的嘉丁纳先生,也跟着毕恭毕敬地回身向他行礼。
威廉勋爵这辈子受惯了旁人的尊敬和爱戴,并不觉得享受这种待遇是何种罪恶。
他彬彬有礼地对问候者微微颔首,至于背后那些个无声的礼遇,他既然看不到,自然也就无暇顾及了。
嘉丁纳先生听到了众人的称呼,知晓这位是大法官威廉阁下,他行过礼后,原本愤怒和沮丧的心情,都因此稍有好转。
他略为激动地重新戴上帽子,顺着墙根,往回走。
而在墙根的尽头,玛丽用力搓了搓眼睛问:“回去吗?”
嘉丁纳先生看她穿着普通绒布裙,站在雪地里,身上连件防风斗篷都没有,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不满道:“让你舅妈带你去买几件好衣服,你非得跟来。
来就来了,也不在暖和的地方呆着,傻站在外头做什么?!
杰弗逊那傻瓜呢,自己跑去咖啡馆偷懒吗?”
“那倒没有,他刚刚才去对面给我买热茶了……看,回来了。”玛丽话音刚落,马车就停到了她面前。
她施施然登上马车,道:“我不冷的,带来的衣服都很厚实,要是冷,我会自己取来穿。”
嘉丁纳先生听她提起她擅自带来的那堆衣服,火气就蹭蹭往上蹿,他几乎是咆哮着道:“我还没穷到那份上,用不着你穿那些古里古怪的衣服,出来丢人现眼!”
玛丽动作不停地进到马车边缘坐定,她伸出双手,握住嘉丁纳先生发泄般朝她指指点点的手,道:“舅舅,歇会儿吧,别这么敏感。
我可不是看家里情况不好,刻意要给家里省钱,我是真的不冷。
跟我比起来,您的手,冻得就像冰块一样。
上来,我给您捂一捂。”
玛丽一边拉他进马车,一边顺手调亮了马车门边挂着的风灯。
在那瞬间,有一种辛辣的气息,直冲嘉丁纳先生鼻头。
那感觉,就像有人朝他鼻梁狠狠打了一拳。
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力,埋着头,便闯进了车厢。
力道之大,甚至在他坐下的时候,车身还摇晃了几下。
玛丽不得不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松开手指,但她在被挥开前,她感受到了嘉丁纳先生痉挛般的颤抖。
“噢,上帝啊~”嘉丁纳先生申/龈道。
他把大衣拼命往自己的脑袋顶上扯,这样一来,差不多就把他的整张脸都盖住了。
玛丽定定地看着他,她听见了嘉丁纳先生的哽咽,可她不懂要如何,才能安慰到他。
该做的工作,她已经做了,商行资金匮乏的问题,已然找到解决办法。
讨债人上门的第二天上午,她就拿到了郡里乡绅们的借款,雇了个爱老婆、爱子女,自己却没什么本事的落魄股票经纪人,把钱存在股市里,来回倒腾。
剩下的事,仅仅是等待,一旦军舰回航,就能开始收网,但这些事情,需要时间来酝酿,暂时她给不了一个确切的保证。
既然如此,那也就无从劝慰了。
可看着嘉丁纳先生如此痛苦,玛丽深感同情。
她迟疑地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但出于尊重,同时也是顾虑到这样会让嘉丁纳先生更加面上无光,她又默默把手收了回来。
与此同时,她尽量往角落缩了缩,给他留出更多空间,好方便他回程途中,利用这点时间,稍作冷静。
她以为这样,能让嘉丁纳先生感觉舒服些,但谁曾想,她刚有动作,嘉丁纳先生就突然解开大衣,将她劈头盖脸抱到膝上,闷在怀里。
对玛丽来讲,此种突如其来的袭击,虽然不至于令她喘不上气,但自有另一种难以消解的窘迫——说起来,她都快迎来十一岁生日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恐怕早过了能被长辈,像对待小娃娃一样,放置膝头的年纪。
不过,因为要顾及嘉丁纳先生此时的心情,她努力克服了这种尴尬情绪。
嘉丁纳先生不管不顾地揉搓了玛丽一顿后,用带着沙哑的鼻音道:“你知道,你今年的生日礼物,是位于剑桥郡的一份小小地产吗?”
玛丽讶异地抬起头,又被嘉丁纳先生按了回去。
“明面上,你的礼物,还会是一套精装书,但我会把地契,夹在其中一本书的中间,这会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嘉丁纳先生的声音听起来似哭似笑,“我还大言不惭地跟你父亲挑衅说,一定要给你点儿能傍身的好东西......”
玛丽听到这儿,勉力想从他怀里钻出来,“请稍等一下”她说。
但嘉丁纳先生不管不顾,又给她按了下去,他听上去像在哭,于是,玛丽停止了挣扎。
“这回你要白高兴一场了”,嘉丁纳先生哈哈笑着,努力装出幸灾乐祸的怪模样,“我改变了注意,准备把它卖了.......不过在你这种年纪,比起这种华而不实的礼物,我相信,你更需要某些实用些的东西,比如一条裙子什么的。”
嘉丁纳先生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他放开了对玛丽的钳制。
玛丽疑惑地努力把眼皮上瞟,偷瞄他,结果和嘉丁纳先生留着泪的一双眼睛,撞了个正着,玛丽一下子僵住了。
嘉丁纳先生把宽大的手掌,放到她头顶,他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别这样,孩子,我只是暂时生意失败,那不意味着我就此破产。
往后,你依旧能从我这儿收到各种节假日礼物。
只是这回,我需要卖掉手上留存的所有不动产,才能填补债务。
但我不需要坐牢,也不用寄人篱下。
我会带着你们回乡下,等我休息够了......你瞧,当年我来伦敦时,身上也不过揣着你爸爸偷偷塞给我的100英镑。
刚进城的那天,我满脑子浆糊,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找到。
而现在,我手上还有点儿小钱,再加上多年积累下来童叟无欺的好名声,一切不过从头开始罢了。”
虽然嘉丁纳先生说的很洒脱,但他说话时,那微微抽动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沉痛。
无论是玛丽,还是他,心里都很明白,事情并不像他自己所假设的那样轻松。
因为频繁的战争,这几年的经济形势,发生了些许变化。
这种变化,其实并不很明显,但身处一线的生意人,已能感受到,“钱,不像十几二十年前,那么好赚了”。
当然了,市场的变化,对于有经验、有资本的资产大亨而言,并没有多大影响。但对一个原本该出于事业上升期,却突然家道中落的商人来说,无疑会很难熬。
最关键的是,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几二十岁的健壮小伙。
如果他还很年轻,面对如今这种情况,当然可以信心十足。
可偏偏,他正就处于一个普通人,一生中,负担最重的时期——换言之,一个拖家带口,哪怕不吃不喝,也每时每刻都处在消耗状态的中年期。
如果他真像他自己表述的那么有自信,那么在说完这些乐观话之后,他必定要给玛丽一个承诺,保证将来一定会把位于剑桥郡的地产,再买回来送给她,或者之类的话,但他没有这么做。
对于一个行事稳健,重视承诺的人来说,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玛丽低垂着眼眸,细细思索,她原本以为,私下处理好这个家面临的困境,再把接力棒,交还给嘉丁纳先生,那么一切,就能回归正轨。
可现在,看到嘉丁纳先生这种自尊基本被摧毁的状态。
她不得不开始考虑,这种简单粗暴、直截了当的做法,是否恰当。
打从一开始,她就反感嘉丁纳先生较劲一样,每天外出寻求翻盘机会。
她坚持让嘉丁纳先生先盘点手头可用的人手和存货,那绝不是因为,她自尊心过强,不能忍受自己或自己的亲人,被别人羞辱。
也不是出于商船出航,必须提前做准备的需求。
而是为了避免,他由于持续不断,在别人那里遭受挫折,而消磨意志......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颠簸震荡的车厢里,风灯摇来晃去。
暖黄色的光晕,不时被嘉丁纳先生微微佝偻的背影遮挡。
车厢里的光线,因此明明灭灭,不停变幻。
嘉丁纳先生的思绪,此时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他的神色迷离,几近放空。
处在这种状态下,人的身体反应,是很诚实的。
虽然他的一只腿,依旧强健有力的支撑着玛丽的重量,但基本每隔一两分钟,他那只刚刚愈合的腿,都要伸直开来,放松一下。
不仅如此,有时候,他还得微微弯腰,稍微揉一揉僵硬的大腿根部。
玛丽沉默地从他膝盖上溜下来,坐到了他旁边。
拥挤的车厢内,她挽着他的胳膊,把脑袋紧挨着他的小臂。
这种亲昵而信赖的举动,让嘉丁纳先生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我们不认输,舅舅。你并不是一个失败者,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仅仅是生意场上的决策出现偏差,并不能成为那些不了解情况的人践踏你,把你当作流浪狗一样,推来桑去的理由。
他们没有给你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格独立的人,该有的,最起码的尊重。
我这辈子都不会如此狠毒地对待别人家生病的亲长,也不会容忍别人这么做……
他们必须转变态度!我一定要他们恭恭敬敬的对待你。
下一回,他们非得邀请你不可……要是他们不,等着瞧,我定会让整个伦敦城,把邀请不到你,当成一件极没面子的事儿!”
“别傻了!”嘉丁纳先生听到她这孩子般傻气的发言,蓦地笑了出来,“我奋斗个一辈子,能让你们姐妹其中一个,收到一张来自伯爵女儿的晚宴邀请函,就了不得了。
你一个小姑娘,说话不要这么句句带刺儿,还是天真浪漫些,更招人喜欢。
没事儿就多笑笑,谁知道什么时候,好运就降临了。
你看,我今天运气就还不错,刚刚在饭店门口,爱默生夫妇还帮了我一把哩。”
“哦,那是你认识他们吧。再不然,就是他们认识你,亦或你们之间相互认识。”玛丽兴致缺缺道。
“我倒是想,爱默生夫人是前任德文郡公爵的头生女儿。
即便她是由女演员生下的私生女,成年后,嫁的也不是什么高门显贵,但她毕竟是先代德文郡夫人亲自抚养长大的,现任德文郡公爵也肯认她这个姐姐。
这对夫妻俩交往的人,注定非富即贵。
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高攀得上的。
他们夫妇会对我伸出援手,实在出乎我意料,想来是出于他们自身友善、宽容的涵养和风度吧。”
嘉丁纳先生乐呵呵地感慨,但他才高兴了没一会儿,马车就猛地停了下来。
他的笑容,在身体不由自主撞向车厢壁板的那刻,蓦然僵持在了脸上。
“怎么回事儿?!”
嘉丁纳先生捂着脑袋,朝外大声喝问,他神色凝重地朝玛丽摇了摇头。
马车夫杰弗逊跟了他十几年,驾驶经验非常丰富。
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哪怕前面趴着只不引人注目的小狗,他都能完美避开。
在离家不到1000码的地方,突然停车,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想到这里,他按住了准备出去看情况的玛丽,自己走了下去。
在他下车的时候,玛丽注意到了他发际处,闪烁着些许暗光,那是额头被擦破后,渗出的血珠。
她当即拉住嘉丁纳先生的衣摆,嘉丁纳先生不容分说地抽出衣服,把她推了回去。
他重重合上车门,一边与带人拦住马车的两位合伙人交涉,一边对杰弗逊发出命令,让他把车开回家。
杰弗逊的动作相当快,几乎在嘉丁纳先生开口的同时,他就重新抖起了缰绳。
“停下!”玛丽扒在车窗上,目光冷冷擦过那群与嘉丁纳先生对峙的家伙,杰弗逊对她的指令充耳不闻。
玛丽一脚喘向杰弗逊身后的车厢壁,他听到了,却依旧无动于衷。
她猛地从内拉开车门,准备跳车,这回,他无法再置之不理,因此,他回头给她来了顿结结实实的咆哮:“您别再给老爷添乱了!”
这个犹如木头桩子般的老实人发出的怒吼,以及其中所蕴含的轻蔑,带给玛丽极为强烈的震颤。
她猛然扭过头,刷得拉开通向杰弗逊后脑勺的窗口。
这个通气口,只有十公分长短,但对于玛丽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彼时,她的指尖几乎碰到他后脑勺,再进一步,就能迫使他停下。
可忽然间,她又拉上窗口,屏息静气坐回了长椅。
在这一过程中,只有她那双间歇闪过熠熠暗光的眼眸,能证明内心中翻滚着的惊涛骇浪。
马车精准地停在嘉丁纳公馆门口,玛丽干脆利落下了马车。
在她身后,马车一刻不停地继续向前,朝巡逻警察的驻地冲刺。
玛丽表情淡漠地拾级而上,在她按响门铃之前,公馆的大门先行从内打开。
那是听到熟悉的车轮滚动声,等在门厅的女仆潼恩,提前给她开了门。
她惊讶地把玛丽让进来,在关门之前,她忍不住探头往外看一眼问说:“老爷他们还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至多十分钟就回来。”玛丽应着,脸上带着那种叫人分不出是玩笑,还是嘲笑的古怪笑容。
潼恩懵里懵懂看着她,正要关门,却听见街口传来一阵车轮碾压雪地产生的巨响。
“翻车了?!”这个念头划过潼恩心头,她刹那间神色剧变。
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区,街上的住户三三两两跑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惊恐的潼恩第一时间冲了出去,而玛丽,她连眼皮都吝啬于掀一掀,脚下不停便往楼上走。
她用不着宽慰她说,“她的秘密情人杰弗逊只是架着空车,在街口拐弯处,打了个滑,实际上并未翻车~”
因为哪怕她说得再天花乱坠,没有亲眼看到,她也不会心安。
正如她用不着提醒那位擅长装聋作哑的马车夫杰弗逊本人——既然嘉丁纳先生对于债务的安排,已经有所决断,那么那些债权人,就不能把任何人怎样。
与其马不停蹄送她这个能面不改色、徒手掰断马车座椅的人回家,还不如等在原地,好捎带上他腿脚不利索的男主人。
想着这些,原本夹风带雪往前走的玛丽,蓦地停下脚步。
起居室壁炉边,西莉亚正哭得不能自己。
嘉丁纳太太把她抱起来,又放下,一脸焦头烂额。
此时,不论楼上楼下,仆人们全都惊疑不定地涌到窗边,朝外张望。
连去厨房帮女主人热牛奶的贴身女仆,也在把任务转嫁给厨娘后,从后门走出去,旁敲侧击地向邻居打听外头情况。
而这样的情景,在嘉丁纳先生在家的时候,绝不会出现。
要是他呆在这里,不管外头有多挑动人心的新闻,所有人也都会优先围着他转——大伙儿的耳朵,永远都竖着,随时准备听从男主人的指挥。
嘉丁纳先生在这个小天地里,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国王一样,讲究权威,默默地照顾着每个人,同时,也受着每个人的敬重——这是他的个人魅力所在。
以往他的这种庇佑,也让玛丽受益良多,再加上,她很少长期呆在嘉丁纳家,因此,当初她虽然有点儿疑惑,嘉丁纳太太这么个衣食无忧、万事不愁的人,为什么产后会突然情绪失控,但却没有深究。
不过现在,在她不再被视为短期借住的亲戚,而是隐隐被接纳为这家小主人的情况下,她充分感受到了,这个等级森严的家庭,隐藏在和睦外表下的那些压抑。
对于习惯了贝内特家放养型生活方式的玛丽来说,这种隐形的等级制度,那些默认的潜规则,无疑叫人很不舒坦。
她前所未有的意识到,嘉丁纳先生划出的避风港,对她来说,已不再是保护,而是束缚。
但其他人,却明显还沉溺其中。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太久,一时间,也难以改变。
而她也有其他事要做,不可能长久在伦敦耽搁下去。
综合考虑一下,出于对嘉丁纳先生个人的关爱和同情,她暂时做出了退让。
他此时已经如履薄冰,没必要让他将她的行动,错视为一个不懂事儿的小丫头,由于他的失势,在对他岌岌可危的权威,发起挑战。
——至少在嘉丁纳家真正渡过难关之前,她不该骤然把家庭相处模式,调至hard级别。
这样想着,她一言不发地略过了一众想拦住她,询问具体情况的仆人们,只在路过起居室时,脚步一转,进去把西莉亚抱了起来。
小家伙一见了她,嗝打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她圈着小肉胳膊,挂在她脖颈边,不时抽泣,但显然安静了许多。
嘉丁纳太太还来不及感谢上帝,赞叹一句,“还是你拿她有办法”,玛丽已经点点头,留下一句“舅舅五分钟后回来”,兀自回了房。
嘉丁纳太太当即愣住了,玛丽进来时,那种不苟言笑的模样,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就好像她随时要把普鲁士皇帝的头给砍下来似的……真可怕。
虽然她很感谢她愿意替他们照料西莉亚,但如果这会儿,叫她去敲门表达一下关心和感谢,她还是有那么点儿顾虑。
“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她把这句话强行在舌尖上转了两遍,再起身,便也有了底气,去门口,迎接她那据说几分钟后,就要回来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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