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异类(一)

    不光彩的角色?这一定位,嘉丁纳先生本人可无法苟同。

    从得知玛丽干下了一系列“荒唐事儿”到现在,他觉得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理有据,无可指摘。

    虽然消息最初来源于让人不安的汉特.马卡斯,但后续的处理,,却让他不得不感谢起这个心怀不轨的老东西。

    是的,多亏了马卡斯这家伙来货栈找他。

    虽然他一路走进来摸索货品的神态,实在叫人反胃,嘴里说出的话,也十足令人生厌。

    他居然有脸说:“老伙计,您最近发了财,是不是?不过现在的这桩生意,依我说,也该有我和霍尔德的一份。”

    “哦,是吗?”

    嘉丁纳先生心里觉得荒谬之极,嘴上应得却不咸不淡。

    那位秘书先生已然承诺,海军部会给他的军需食品供应生意背书。

    既然如此,美洲那片的棉花生意,最终会不会打水漂,也就无所谓了。

    眼前的这个家伙,当初拿他的借款相要挟,强硬入股美洲那条棉花生意线,这下子棉花生意没得做,反倒好得很。

    虽然没人会嫌钱扎手,但是如果能成功摆脱这只吸血鬼,那倒是值得一试。

    嘉丁纳先生这等冷傲想法,想必多少显露了出来。

    马卡斯先生拖着他那龟壳般的背,猛地就冲到嘉丁纳先生面前,他的动作迅捷得犹如活鱼。

    “据我所知,您有一门能和海军部高级将领家说得上话的贵亲。

    而我呢,我家里刚好也有一个样貌头脑都拿得出手,年龄又相当的独生儿子。

    想必,他们一定会成为非常好的玩伴......”

    说到这里,这家伙已经跟嘉丁纳先生毫无间距。

    嘉丁纳先生侧头躲避他吐息的那一刻,看到对方那张志在必得的脸。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亚马逊丛林里嘶嘶吐信的花斑巨蟒。

    嘉丁纳先生条件反射一拳揍过去,“龟壳”撞上柜台,带累了柜台摆着的苔藓景观盆栽。

    小小的玻璃圆盆应声而碎,货栈里来回搬货的活计们还有些愣怔,不远处守着的地痞流氓已经被惊动。

    这些人当即冲进来,但嘉丁纳先生平时对手下的员工们非常慷慨,这些人被养的,胳膊大腿生得鼓囊囊。

    双方差点儿动了手,还是马卡斯先生脱下帽子,举起双手,先告了饶。

    “嘿,兄弟们,这是我儿子舅家的产业,大家都放尊重点~”

    这话引得他带来的那些人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哄笑,其中一个额角上长了块黄褐色鼓包的家伙,还假模假样的帮忙把掉落的面粉袋码到货架上。

    嘉丁纳先生心中不无屈辱,但他依旧觉得没有必要跟对方硬抗。

    “听着,老朋友,我们有多年的交情,你知道我一向尊重你,而你也一向尊重我。

    今天是我诚心诚意想叫海军部那些人知道我服务周到,乐于送货上门。

    否则的话,这里来往的,就会全是那些穿红外套的。

    你想跟他们打交道吗?朋友,你希望我这样做吗?”

    这下换成马卡斯先生变脸了,不过不知怎么的,他很快又恢复了来时的好心情。

    离开时,他还非常友善的提醒嘉丁纳先生,务必保护好他亲戚家的诸位贵小姐们。

    若是人手不够,他和他的宝贝儿子完全可以来代劳。

    马卡斯这家伙的言行,使得嘉丁纳先生越想越不对头,这个下午,他就跟长了痔疮似的,没一刻安静。

    他非得回家看看不可,这样想着,他便提前下了班。

    快到家时,他正好看到玛丽趴在门前的栏杆后头,跟街上流里流气的一对少男少女混在一块儿调笑。

    她还无比自然地用手指帮少女把额前金棕色、乱蓬蓬,似乎沾了泥巴的头发梳到脑后。

    他听到她说:“哦,阿加莎,亲爱的,你得打起精神来,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聪明漂亮的姑娘,别叫莫里斯这傻瓜小瞧了。”

    很难形容嘉丁纳先生当时心里的感受,但从他差不多能拉到下巴的嘴角来看,毫无疑问,那里头一定有一种情绪叫“气坏了”。

    因此,隔壁那被玛丽唤作莫里斯的傻瓜,也没来得及就这一不公正的称谓多做辩解,就被野牛一样怒气冲冲撞过来的嘉丁纳先生挥着长柄雨伞,赶出老远。

    当然了,阿加莎也没被落下。

    她倒没挨打,但嘉丁纳先生的雨伞时不时要从她身边惊险扫过。

    她跑开一会儿,又扭脸回来焦急地喊“先生!”,但很显然,嘉丁纳先生并不允许她多说话。

    她再多待会儿,壮实的车夫杰弗逊恐怕也要停好车过来了。

    玛丽扶在栏杆上的食指和中指往上抬了抬,又快速下压两下。

    阿加莎知道,那是在示意她赶紧跟着莫里斯走。

    于是,这姑娘一溜烟儿跑远了。

    从街角消失的背影来看,最后关头,她似乎还轻轻松松超越了她的同伴。

    “解释!”

    肇事的家伙一消失,嘉丁纳先生几乎吼出了咆哮声。

    玛丽耸耸肩走过来,攀着嘉丁纳先生的胳膊,准备接过他的雨伞。

    “那俩儿是咱们回伦敦那天来帮忙抬车的,我只是跟他们随意聊聊……”

    聊聊?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聊的?

    嘉丁纳先生难以忍受这个答案,更无法忍受她这种轻描淡写的敷衍。

    故而,她的示弱,他非但不领受,反而变本加厉把她往家里台阶上推。

    玛丽被他推个踉跄,心里忽而无名火起。

    这几日意气风发的嘉丁纳先生又恢复了以往在家里说一不二的神气,那可真是让人讨厌透顶。

    玛丽的耐心早已游走在告尽的边缘,有那么一瞬,她真想把伞彻底夺过来,再狠狠扔出去。

    但一看见被她扯着伞尖带累得站立不稳的嘉丁纳先生,以及他眼中那痛惜混杂着惊诧的眼神,玛丽又压下了脾性。

    还有两天,军舰起航之前,她就会登上“苏格兰号”,先行离港。

    接下来有好几年时间他们舅甥俩都没机会见面,没必要在离开之前,给彼此留下不愉快。

    思及此,她抖了抖雨伞,后退半步说:“我先进去”。

    而后,她就松开了指尖。

    虽然玛丽给了足够多的缓冲,但一直暗中较劲,哪怕中间一度呆愣,也不妨碍他使力的嘉丁纳先生,还是因为她突然松手,摔到杰弗逊身上。

    “老爷~”杰弗逊后退了几步,勉强接住他。

    在扶嘉丁纳先生站直的过程中,他忍不住再度对男主人进言说:“玛丽小姐古里古怪的,我早跟您说了,她那力气可大得惊人……”

    这回,他的男主人没有再训斥他神神叨叨,胡说一气。

    他只简单地摆摆手,命他住嘴,自己沉默不语地进了大门。

    虽然嘴上不说,但嘉丁纳先生心里却觉得杰弗逊的话兴许正中红心。

    他先前没有意识到玛丽竟隔代遗传了她外公那一身暴虐的怪力,但他相信,就是因为她承袭了老头子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下贱血统,才导致了她这段时间以来,种种自作主张,目中无人的狂妄行径。

    连蓓琳娜最近也偶然提起过,玛丽似乎变得有点颐气指使,不大尊重人。

    哼,何止是不尊重......没错了,定是这股虚假的力量,让她平添了莫须有的底气。

    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所以刚刚,她才敢无法无天,忤逆尊长。

    对此,历经世事的嘉丁纳先生只想说一句——她懂个屁!

    要是力气大就能无往不利,那叫大卫杀死的歌利亚可真是冤死了。

    这样想着,嘉丁纳先生真想进屋给玛丽来顿结结实实的教训,但顾忌到身居乡下的贝内特先生,他才再三忍耐下来。

    “约翰从不体罚孩子,他铁定不会愿意我越俎代庖。再说,我曾赌咒发誓,绝不变成我父亲那样蛮不讲理的人,绝不!”

    嘉丁纳先生心事重重地吻了吻来迎接他的嘉丁纳太太,接着就去了书房。

    他今天没有心情看书,也没心情继续算账。

    在窗边静坐了片刻,马卡斯今日诡异的言行一一滚过他的心头,玛丽那张桀骜不驯的面孔也一同冒出来添堵。

    他觉得自己周身仿佛被人布了一张看不见的蛛网,而今这张网隐隐约约现了形。

    非但如此,他还得看着网眼越收越紧,避无可避地向他扑来。

    嘉丁纳先生猛地站起来,在地毯上来回踱步。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走得腿脚发酸,也还是理不出个思绪。

    他想得太投入,嘉丁纳太太敲门唤他吃晚餐的声音,都能使他尾椎骨一阵哆嗦。

    门把手被扭动,嘉丁纳太太悄悄探头进来。

    一室的昏暗叫她吃了一惊,“亲爱的……”

    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心里疑惑嘉丁纳先生究竟还在不在里头。

    “我在……你进来一下,把门带上。”

    “怎么不点灯?”嘉丁纳太太听见他的声音从窗帘附近传来,语调一如往常,便嗔怪着走向书桌,预备取火将蜡烛点上。

    她的手将将靠近烛台,半道上,却被嘉丁纳先生抓住了手腕。

    “不用理会这些小事,我这里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帮我。”

    嘉丁纳太太本能地觉察到丈夫的请求不会是好事,但她也只能温婉地允许他说。

    “这几天,你帮我牢牢看住玛丽。”

    这件事实在叫人为难,嘉丁纳太太头一回对她丈夫的要求感到抵触。

    但她依旧以微笑化解道:“你在说什么呢?玛丽不总在家里呆着吗?”

    “听着”嘉丁纳先生牢牢钳住太太的两只胳膊,迫使她仰视着自己,“我没在开玩笑,我要你一眼不错的盯着她,就是她上厕所,也不能离开你的视线。”

    “可这怎么做的到?”嘉丁纳太太故作迷惑地偏了偏头,“我总不能把她关起来......”

    “不,我们就是得把她关起来。”嘉丁纳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嘉丁纳太太好悬没为这鬼主意放声尖叫,她觉得她丈夫此刻脑袋里大概塞满了稻草。

    她也不问为什么了,只求能立马使他打消主意。

    “哦,爱德华,你可能忘了,西莉亚感冒还没好。只要玛丽在家,她就一刻儿也离不开她,总不能把小家伙也给关起来。她的药水快吃完了,我明天还得请医生上门呢。”

    “那就把她俩分开!”嘉丁纳先生没好气地放开太太,“你负责看着玛丽,至于西莉亚,叫潼恩和保姆一起照顾她。

    才两三天见不着人,以往分隔两地的时候都多得很,这回也不至于就能哭死过去。

    等军舰一离港,我们就立马收拾东西回乡。

    到时候你们娘儿三个要如何黏在一块儿,都随你们高兴。”

    “可这到底是怎么......”嘉丁纳太太才问道一半,就被嘉丁纳先生推拒的手掌阻止了,“我已经够烦了,亲爱的,以后再说吧。”

    嘉丁纳太太满腔焦急堵在胸口,她张了张口,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泄气。

    视线低垂,划过小腹,于是她又挣扎着昂起了修长的脖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艰难道:“我无意追究你们舅甥俩现在是在闹什么别扭,但我假设你没忘,我现在这种状况,绝不能冒险做你俩中间的夹心馅料。”

    这到真是个问题,看得出来,嘉丁纳先生确实万分难做,他都开始咬上大拇指了。

    可这事儿终归得有个决断,在他把自己的手指咬秃之前,他终于下了决定。

    他突然走过来,给了嘉丁纳太太一个环肩拥抱,“你得相信我,蓓琳娜,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你们,保护这个家。

    约翰和我姐姐把玛丽□□的很好,你想想吉蒂、莉迪亚,再想想当初的西莉亚,不管下头这些小的犯了什么错,她极有耐心,最终还是会体谅。

    她再如何不听话,耍脾气,可只要让她得知你肚子里有她的血亲,她肯定会乖乖让步。

    你今晚就告诉她,我敢肯定,她一定乖得跟只小猫咪一样。”

    这话嘉丁纳太太多少是信的,她见识过玛丽对姐妹们的宽容,也记得她以前对将来会有一个小兄弟的殷切期待。

    而且嘉丁纳先生承诺了,她们几天之后就回乡,若是真有什么不好的,他这一生都不再有脸面回老家了,哪里还会迫切地想要回去。

    因此,嘉丁纳太太缓和了面容,拍拍她丈夫的背,强打精神妥协道:“去吃饭吧。”

    嘉丁纳太太自觉做好了心理建设,哪晓得餐桌上就出了幺蛾子。

    好好吃着饭,她丈夫一点儿铺垫都没有,直接就强硬地跟玛丽下命令说这几天不准出门。

    上帝呀,虽然迟说早说都要说,但他就不能软和儿些?

    一顿饭吃得昏头昏脑的,她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吵起来的,更不明白两人有什么可吵的。

    说实话,坐在餐桌末尾的玛丽也没搞明白,她舅舅跟她,到底有什么可吵的。

    他说不叫她出去,她想想也没什么还需要她着意安排,便也同意了。

    考虑到外头的事必须有人收尾,她还把前段日子做过的事情粗略交代了一边。

    其他事情她可以在家里跟进,杂志社那边也不用他插手,她只需要他特别注意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和利特赛先生两个地方。

    一个是叫他去回收契约,一个是叫他去领支票。

    闻言,连对外头这些道道不算精通的舅妈都控制不住喜形于色。

    她就糊涂了,她舅舅这脑子是怎么运转的,为何听完她的交代,反倒怒不可揭起来。

    她哪里知道,嘉丁纳先生这是才反应过来,他们家果然是被人给盯上了。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明白,一个女孩儿家,有一身怪力算得了什么,要是像玛丽这样脑袋自带“金矿”,那才真真是天生祸根。

    瞧瞧她玩得这些把戏,满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今天她能以他的名义干下这些事,明天,她也一样能用她丈夫的胡作非为......

    他再也不想跟马卡斯那样的人打交道了,更何况做亲戚。

    天知道有一天,面前这个丫头会不会被某个登徒子打晕,送去教堂,在上帝的见证下,举行一场家里谁都不知道的婚礼。

    多少谋夺未婚姑娘家产的混账,就是这样干的。

    这回可真是不回老家都不行了,得去避难啊~

    虽然他原本就决意要回乡,但他的打算其实只是回去歇一歇,小住一段。

    哪想到如今,竟得考虑收掉手头的一切生意,像卢卡斯爵士一样,置办一份地产,从此在乡下安心度日。

    这些年他在外头闯下的基业都完了,他还没法向那些来往多年的下属与兄弟们交代。

    总不能大伙儿都跟他回老家种田打猎......

    如此巨大的牺牲,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而这个时候,玛丽这个不知感恩的小骗子是怎么回报他的?

    ——她越了轨,还为此理直气壮,沾沾自喜。

    她兴致勃勃地跟他交代,后续要怎么加倍补偿老家那些乡绅门出借的借款,怎么继续跟海军部交接,怎么谨慎地处理证券市场交易......证券市场?!!!

    一听到这个词,嘉丁纳先生就知道,自己不必再听下去了。

    前面那些事,他多少都能理解,心里还隐隐有些感动,但最后这个事,踏破了嘉丁纳先生的底线。

    在他眼里,证券市场是比赌场还更不靠谱的罪恶之地。

    他已经基本确定,面前这个熟悉却陌生的丫头,是个天生的赌棍。

    其心之罪恶……大约已经没救了。

    虽然这样认定了,但他尤不死心,还试图劝服她,别再跟那些“吸血鬼”扯上关系。

    哪怕过了再久,嘉丁纳先生也忘不了当时玛丽脸上那漫不经心,俾倪自大的神色。

    她歪了歪脑袋,半是天真,半是嘲弄地反问他:“不把钱拿回来,老家凑来的那五万英镑要怎么还回去?”

    听到这话的嘉丁纳先生双手微微颤抖,他厌恶她的自以为是,更怨恨她的自作主张,一想到她会给她自己和家族引来灭顶之灾,他就觉得肠胃在上下翻涌,生理上的恶心感怎么压都压不住。

    可他疼爱了她这么多年,一想到她有可能会落入险境,就不忍心抛弃她。

    有什么办法呢?女人搞风搞雨,惹出了事端,收拾不了的时候,哭上一哭,男人们不就得认命顶上么?

    哼,要是可以,他也想做女人哩。

    而这丫头哩,连哭都不用哭,他就要去给她冲锋陷阵了。

    嘉丁纳先生气到极致,反而波澜不惊。

    他认了命,主动终结了这场“烂泥塘”似的,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谈话。

    而玛丽,在他提出要去老家买块地,全家搬回去后,也偃旗息鼓了。

    她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在她的着意控制下,证券市场里的资金必然有赚有亏,会以一个开口向下的抛物线姿态逐步退出,但到时候拢共50万英镑左右的现金在手,依旧太扎眼。

    ——普通乡绅人家有这份财产,叫长子娶个手握实权的贵族人家长女都够了。

    一家人手握这笔巨款,在她离开英格兰之后,住回处处都是她眼线的乡下,反而安全。

    这个话题就此中断,嘉丁纳先生摇铃唤人来收拾残盏。

    他今天没有心情继续跟着女士们混在一块儿,只想再多来点烈酒。

    玛丽跟嘉丁纳太太移步客厅,两人在壁炉旁隔着茶几坐下。

    嘉丁纳太太一面喝着贴身女仆潼恩递上的餐后咖啡,一面欲言又止地看着玛丽。

    玛丽无意交谈,她避开了与嘉丁纳太太的眼神交流,也不主动开启任何话题。

    她忙着抚摸西莉亚的背,小声哄她。

    刚才她和嘉丁纳先生的高声争论,使这孩子神经紧张。

    现在不安抚好她,晚上睡着之后,她很有可能会惊夜。

    见这小家伙的情绪重归稳定,玛丽像往常一样,把她放到了地上,站在她身后,撑着她的胳肢窝,鼓励她绕着沙发练习行走。

    小家伙很喜欢别人这样对她,如果扶着她的人能在她走路的时候,偶尔把她提起一点,叫她凌空飞一会儿,她更是能“咯咯咯”小鸡仔似的,笑上半天。

    她们玩得开心,中途嘉丁纳太太离开了一阵,玛丽也没在意。

    等她开始给西莉亚读诗、讲故事,嘉丁纳太太又随同嘉丁纳先生回来了。

    到了西莉亚该睡觉的点,小家伙开始攀着她的衣服往上爬,拿自己的小脸磨蹭她的脖颈。

    玛丽跟长辈们道了晚安,就预备抱她上楼。

    她踏上楼梯时,嘉丁纳太太突然提着灯跟了上来,她甜蜜的笑道:“我送你们上去。”

    “我们自己能行。”玛丽缓缓转身,她笑得礼貌而客气,如同挂着张微笑的面具。

    嘉丁纳太太不安地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盯着壁炉的火光,一动不动的丈夫。

    这位先生的脸这会儿已经完全放了下来,他不发一语地站起身,来到嘉丁纳太太身侧。

    他把手放到了太太腰上,扶着她踏上台阶。

    楼梯就这么点宽度,有人上来,玛丽抱着西莉亚,就不可能不动,因此她也提步往上走。

    这气氛太紧张,西莉亚原本已经很困了,但她隔着玛丽的肩膀,看到了她父亲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闪烁着利刃的双眼。

    小家伙身体开始僵硬,搭在玛丽衣领上的右手也慢慢收紧,直至攥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小拳头。

    晚餐时的冲突,已经让西莉亚感到害怕。

    恐惧还没有从她心中完全褪去,这会儿卷土重来,眼泪渐渐又在她的眼眶中汇聚。

    她被玛丽抱着,回了她的房间,玛丽轻轻摇晃她,要她放松。

    嘉丁纳太太也跟了进来,她亲吻着西莉亚的额头,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让西莉亚舒服了些,但下一秒,她猛地被嘉丁纳先生抢走,房门被妈妈从里头关上,她被她父亲扔进潼恩怀里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但随后,堪比沼泽妖精尖叫的凄厉哭声,就从西莉亚那小小的身躯中骤然爆发。

    潼恩去捂她的嘴,但却被西莉亚又抓又打又咬。

    嘉丁纳先生听了车夫杰夫逊的建议,正准备用钢条将门封上,防止力量惊人的玛丽破门逃跑,冷不防被西莉亚魔音灌耳,真是燥怒到极点。

    他命潼恩抱她去其他房间,潼恩依命做了,她忍着痛,一路小跑着抱她去了隔音最好的主卧。

    但她还是哄不住西莉亚,这孩子出人意料的执拗。

    她最后一口,直接咬在了潼恩鼻头。

    黑暗中,有可能会毁容的愤怒让潼恩失了控。

    她一把将西莉亚丢开,狠命打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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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亲眼见到嘉丁纳太太将房门带上的玛丽,一开始表现的真可谓无动于衷。

    她斜着脑袋,半靠在床柱上,闲聊般道:“这样您也会被关在里头。”

    嘉丁纳太太拧着双手,眼睛盯着门口,耳朵也注意听着外头铁钉击碎墙皮的声响。

    她头也不回,语带颤抖道:“你别怪你舅舅,他很担心你,是他请求我陪着你一起。”

    “以防止我在里头妨碍他们封住门口?”

    玛丽笑得讽刺,嘉丁纳太太开始搅弄自己的手指。

    “他知道你怀孕了么?”玛丽话一出口,嘉丁纳太太一顿。她蓦然转身,面朝玛丽,右手下意识放在小腹,警觉地看向她。

    烛台的灯光照不清玛丽的神情,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柔和,“您的背后就是门,现在这个站位,可有点不太妙。外头那些人,上了钢条后,说不准还会怎么犯蠢,您还是先过来床上休息吧。”

    嘉丁纳太太勉强提起嘴角笑笑,那让她看起来像具僵尸。

    她没靠近玛丽,只是顺着墙根换了个位置。

    玛丽叹了口气,“您有没有发现,在我舅舅眼里,一个人,只要做了女人,似乎连人都不是了。

    我们都是柔弱又可怜的小东西,只能乖顺听话,寻求保护……”

    说到这里,玛丽哼笑了一声,柔弱可怜这类形容词按在她身上,实在让她忍不住发笑。

    “您心里清楚,我不大正常,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让您怕得发抖。可我舅舅一发话,您还是不得不来。”

    “哪里的话?”嘉丁纳太太极力否认。

    玛丽鼻腔里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这可就没意思了,没有的话,您倒是坐到我身边来呀。”说话间,她拍了拍蓬松的被子,一副极力邀请的模样。

    嘉丁纳太太闭上眼睛,不再一味装傻,她轻悄悄地问:“做个乖顺可爱的小东西,又有什么不好吗?”

    玛丽撩起眼皮笑了,她几乎不曾为她鼓掌。

    “好啊,对我母亲那样的人来说,这是她这辈子所知道的唯一生活方式,她一生都不会为此疑惑,怎么会不好?

    可您呢?您要是深信不疑,生下西莉亚之后,就不该靠欺负她,来发泄内心深处的不甘和愤怒。”

    玛丽的话,使得嘉丁纳太太身躯开始晃动。

    玛丽把食指竖在嘴唇中央,轻嘘一声。

    “不用解释,也不必惊讶,对您本人,我向来‘看’得一清二楚。”玛丽说着,曲起食指和中指,点点自己的双眼,又点点嘉丁纳太太的腹部,“虽然由于血脉阻隔,我看不清您腹中那团肉的底细,但无论是他,还是她,对您帮助都不大。

    人毕竟不是物品,不被当作人来尊重,属于‘人’的那个部分,不自觉就会开始咆哮,它拼了命也会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您和舅舅之间这个最本质的问题尚未解决,就急着生孩子。

    这要仍旧是个小姑娘,那也算了,最差也就是如西莉亚现在这样,在该学会说话走路的年纪,还什么都不会。

    若是个男孩儿……唔,依我舅舅今天这捧男踩女的架势。

    您把对西莉亚干过的事儿再来一次,你俩就真完了。”

    “你在说笑”,嘉丁纳太太苍白着脸,似哭似笑,“女孩儿有你疼她,男孩儿全家都疼他,你舅舅更是该疼进骨头里。

    你瞧瞧,不管生男生女,我都功勋卓著,没什么可不高兴的。”

    玛丽眼睛一直弯着,像含着天上新月,凭谁也看不出,她心里先是一沉,而后又溢满了狂笑。

    她对她这个舅妈真个儿刮目相看——这是个人物,恐惧到极致,也不妨碍她吃死别人。

    玛丽欢快地向她伸出手去,“您先别忙着高兴,我是决意要走的,您若真如您说的那般看得起我,那就把您的手给我,跟我一起走。”

    这个建议比上一个还过分,嘉丁纳太太不进反退。

    她离门远了些,却也离床柱边的玛丽更远了些,她整个人几乎坐到了窗前的书桌处。

    玛丽脸上的假笑有所收敛,她站直身体,不紧不慢地继续劝道:“您要我疼他,可留在这儿,他可不一定能降世......”

    她说这话,其实不指望能得到回应,只是打发时间,随意说说话。

    只是话才说到一半,潼恩就等不住了,打得西莉亚突然拔高声音,哭劈了小喉咙。

    那动静一度盖过了门外的哐哐敲击声,玛丽就是个聋子,这下也听见了。

    她在里头听到嘉丁纳先生扯着嗓子要潼恩“让她闭嘴!”

    随后听西莉亚“呜”一下,后头就没声儿了,也搞不清她究竟是不敢哭,还是没气儿哭。

    嘉丁纳太太听着这些模糊的动静,心口发紧,她往门口紧走了两步,眼角的余光不期瞥见玛丽沉郁的侧脸,以及她那缓缓抬起的莹白食指。

    嘉丁纳太太瞳孔剧烈缩放,危险的预兆使她再度后退。

    接下来弯腰、捂耳、尖叫,一气呵成,一切的一切,都完全不受她本人控制。

    原本即将被钢条封死的房门,整个儿倒飞出去,斜着嵌入对墙,形成一个离地一英尺的三角。

    门外拿着锤子准备钉入最后一枚铁钉的杰夫逊被带着滚出老远,门的下沿在他眼前微微摇晃,最后定住。

    他躺在地上,后知后觉摸上被门板擦撞出血丝的头脸,而后爆发出一阵惊恐万状的嚎叫。

    屋内,嘉丁纳太太眼前,那如魔神降世般不可一世的背影,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她战战兢兢走出去,扑入嘉丁纳先生怀里。

    被丈夫那厚实的臂弯揽着护着,她那砰砰乱跳的心方有所平复。

    嘉丁纳太太这才注意到,走廊上的蜡烛已尽数熄灭。

    黑暗织就了恐怖的气氛,对面走廊传来的软底拖鞋踩踏原木地板发出的细响,都让人听出了马靴顿地的震撼。

    玛丽一步步行来,嘉丁纳太太逐渐绷紧了肩背。

    月光透过微窗,洒进一点朦胧的银辉。

    借着这丝微亮,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的三人,一瞬就看清了玛丽白皙的右颊上,横溅的一道血迹。

    而她的左边,西莉亚正趴伏在她颈窝处,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嘉丁纳太太见到这一幕,腿脚发酸。

    她低呼一声,身体软软往下滑,幸好嘉丁纳先生托住了她的腰。

    杰夫逊就没这么好运了,他多想去看看他亲爱的潼恩,可他的手脚皆不听使唤。

    他奋力睁大双眼,哆嗦着,挣扎着,却一无所获。

    他在心里咒骂,笃定是面前的这个女巫控制了他,但实际上,如果女巫真的控制了他,他就不该尿裤子。

    毕竟女巫又不是流浪狗,谁也不会想闻尿骚味儿。

    玛丽见到她房门口这些人满身狼狈,还觉得不够满意,她朝嘉丁纳夫妇扬起眉毛,语调天真地问:“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嘉丁纳太太把牙咬得死紧,纤长的手指也几乎勒进腰上箍着她的手臂里。

    嘉丁纳先生受此疼痛,猛然从震惊的情绪中醒神。

    他放开嘉丁纳太太,上前一步,玛丽毫不闪避地迎上去,仰着脸,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们什么也听不见,潼恩用哪只手打的西莉亚,我就打断她的哪只手。

    她疼得神经错乱,可只要我不想让人听见,你们就什么也听不见。

    不信......您回房看看?”

    哪里还要回房看,这边动静这么大,阁楼的仆人们没反应,还能说是男女主人事先交待的缘故。

    可外头呢,别说指望黑暗的建筑中能亮起一两盏灯,连隔壁吵死人的比格犬都不叫呢。

    嘉丁纳先生被她逼得闪退不及,差点儿撞上他的太太。

    玛丽停住攻势,她揉捏着西莉亚肉乎乎的后脖颈,换来小家伙无意识的哼唧。

    这一点响动安了这对夫妻的心,嘉丁纳先生想看看西莉亚的情况,但玛丽眼中那藏不住的鄙薄,令他望而却步。

    他那一张轮廓鲜明的脸氤成了玫红色,这种敢怒不敢言的神采,愉悦到了玛丽。

    她对着那破门抬抬下巴,“您对我搞这一套,说明您心里早也明白,您拿不住我。

    既然这样,您还敢跟我提您那些冠冕堂皇的担心,指望旁人来拿住我。

    您莫不如跟我父亲一样,担心我堕了心,杀起人来没个够呢。

    再不然,您干脆现实点儿,直接挑明,您受不了您眼中的‘下等人’跑来跟您争权夺利?”

    玛丽这话说的如同呲牙咧嘴的野兽,但她搂着西莉亚的姿势却越发放松,“说起来真个儿讽刺,如果不看过程,单看结果。

    我的为您好,是您跌进泥里,我送您去云端。

    而您的为我好,却是您站到云端,拼了命也要把我推进泥里。

    我知道一直以来,我在亲缘上都差点儿意思,但差到这个份儿上,可真就过分了。

    我们来打个赌......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呆在这栋房子里。

    我已经把我干过的事儿都和盘托出,其中经手过的人,您也都知道该去哪里找寻。

    您可以动用任何您能动用的手段,对他们拉拢也好,威胁也罢。

    三天之内,若是所有人都对我不闻不问,那这件事,我姑且承认您的看法正确。

    一切后果,我来认下。

    可但凡有一个人对您产生质疑,执意来救我......

    您别觉得我欺负人,我又不是戏剧里的女主角,专职等别人幡然悔悟,痛改前非。

    而且您看起来似乎也不觉得您有什么‘非’的。

    那么——大家都实在点儿。

    输了,您就给我去死一死,别留着您这张烂嘴回老家去造谣生事。

    ……这个建议,您觉得怎么样?”

    说话间,玛丽侧首,吻了吻西莉亚乌黑的发顶。

    她那微斜的眼角横剔过来,里头闪烁着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锋芒。

    在她身上,温情与残酷交织着,行动间绝大的反差,令她看起来愈发高深莫测,喜怒无常。

    嘉丁纳太太是真的怕了她了,她把脸埋进嘉丁纳先生的胸膛里,不忍目睹这场舅甥反目。

    玛丽已经完全失去耐心,她不必伪装,施施然顺着敞开的房门溜达进去,抱着西莉亚上床直挺挺躺下。

    屋内,被嘉丁纳太太带上来的蜡烛随着玛丽闭眼的动作,无风自灭。

    屋外,被丈夫半扶半抱着离开的嘉丁纳太太发出压抑不住的哽噎。

    嘉丁纳先生感觉到腹腔在钝钝发痛,这痛犹如实质,仿佛一道细密滚烫的岩浆,正杂乱无章地流过他的肝脏。

    他喊不出来,这叫他越发愤恨。

    他发誓,要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知道,被剥夺姓氏是个什么下场。

    他要叫她睁大眼睛看清楚,只要他不想叫她做“人”,她在法律上,就明明白白不是个“人”。

    这种想法,叫他又恼恨又解气。

    此种亢奋的情绪,也叫他整夜未眠。

    第二天天未亮,他就爬起来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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