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在家休息的大法官阁下收到伦敦城中心发生动乱的消息,心中隐隐忧虑。
他嗅到了城内弥漫的那种暴雨预至的气息,因此,他一直愁眉不展。
到了晚饭时分,他的小儿子,今年刚从剑桥毕业加入陆军骑兵团的阿诺德.菲兹威廉因为担心自己的父亲,亲自送来了药水和清淡的晚餐。
大法官阁下还没吃上两口,就听到老管家在门外头急促地敲击了两下房门。
阿诺德震惊地看着家里的老管家不等他父亲应声,就径直推开门,单手托着托盘走进来。
而垫着白布的托盘上,赫然摆着一支怒放的红玫瑰。
这不是这个季节会有的花朵,父亲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家里别说能栽培反季节玫瑰的温室花园,就连室外的花圃都从未有人费心打理,一直以来,宅子外头种的都是一些城里随大流的货色。
所以......这份礼物究竟是谁送的?
阿诺德还在苦苦思索,大法官阁下已经撑着座椅,拖着不灵便的手脚站了起来。
阿诺德条件反射去扶,却发现他父亲的脸色黑沉,仔细看就能发现,他连按在书桌上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看到这支代表着“情况危急”的玫瑰,大法官阁下顾不了阿诺德还在场,直接便问:“哪里送来的?”
老管家垂下眼眸,微微躬身道:“马车已为您备好,俱乐部那边我也派人做了通知。”
大法官阁下取过拐杖就要走,阿诺德看他走得摇摇晃晃,哪能放心,他非得跟着不可。
大法官阁下没时间跟他纠缠,只得跟他约定,走这一趟,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告诉任何人。
阿诺德自认是个可以保守[秘//密]的人,当即答应下来。
他们到达卡文迪许主宅的时候,有幸一窥现任德文郡公爵管教孩子的大戏。
两人站在门厅阴影处,不好进去。
厅里,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底部,一个大小伙子正闹着要走。
他一开嗓,那四分五裂、重度残疾的伦敦腔,就让人难受。
再一个穿着睡衣的下城区小姑娘,操着粗重的方言,嘴里放炮一样“吨吨吨”恳求大人们行行好,放她出去。
这两人身边隔着不远,还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不知道在那儿做什么摆设的卡文迪许小崽子。
说他们是在隔岸观火吧,他们又满脸跃跃欲试。说他们怀抱着满腔热心肠吧,他们的眼中又透露出些许傲慢,特别是站在右边的那个大男孩布兰德。
公爵大人眼下焦头烂额,实在无暇招待客人。
他们父子静悄悄的来,这家的男管家卡佛收到佣人提示,也静悄悄地从乱局里抽身出来,迎上他们,引他们去更安静的地界。
他们离开老远,还能听到公爵大人忍无可忍对着那几个小鬼放声咆哮。
卡佛管家藏书室门放他们进去,里头灯火通明,角落还摆着盛满咖啡茶点的拖车。
想来如果不是外头那场意外,德文郡公爵大人这会儿肯定已经坐在里面,边捧着一本书消遣,边喝着饭后咖啡等他们了。
管家没有多做解释,他从靠门的书柜里抽出一本笔记并一些手稿。
在把东西递给大法官阁下的瞬间,他还无声地眨了眨眼睛。
而后,他躬身退了出去。
阿诺德觉得这家伙跟今天家里的老管家一样神秘兮兮的,但他也不能多问,只能着手干自己的事儿。
他一面替他父亲整理沙发座位,一边不由自主把眼神投射在书架上的书本上。
在此期间,大法官阁下已借着卡文迪许藏书室里亮如白昼的灯光,快速判断出了这本日记和手稿的重要性。
他丢开手杖,靠着墙,迫不及待就开始翻阅那份手稿。
等阿诺德弄好一切,回身准备扶他父亲坐下,却惊讶地发现,在他面前的,已不是他平日里可亲可敬的父亲,而是那个端坐于最高法官席,表情无比冷肃凝重,随时准备敲下审判锤的大法官阁下。
阿诺德一时间不敢靠近打扰,过了好一会儿,等大法官阁下把那本日记也看完,他的神色才有所缓和——玛丽没有站在那些坏种的阵营,对他来说,就是极好的消息。
精神一松懈,他才感觉到他的整只右腿麻痹了,他赶紧示意阿诺德过来扶他。
被安置在柔软的沙发上后,他靠着阿诺德特地给他围起的靠垫,舒缓地吐出一口气。
随后,他让阿诺德去把卡佛管家请来。
阿诺德应声出去,他才打开门,卡佛管家已经站在门外。
他歉身致意道:“刚刚发生了点意料之外的状况,让您见笑了。公爵阁下已经出门去拜访手稿的主人,临走之前他让我替他向您道歉,今晚他无法陪同您一起行动了,希望这份手稿能给您增添一份助力。”
卡佛管家说的含蓄,但就连阿诺德也听懂了——这本日记务必要留下,绝不能被带走。
此时此刻,阿诺德对他父亲手边握着的这两份材料产生了十二万分的好奇。
不过他是个正人君子,他父亲既然没有叫他看的意思,他就不会故意使小手段偷瞄。
因此,一接到他父亲的眼色,他便平平顺顺地取过日记,将之转交给卡佛管家。
父子俩随即告辞离去,赶赴下一个约会。
卡佛管家彬彬有礼地将他们送走,眉峰渐渐隆起。
其实在菲兹威廉父子进藏书室不久,卡文迪许家族那位住在雷丁的姑祖母就派人来求救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公爵大人的堂叔亨利先生。
所有人都没想到,有一天,他站在人群中,脸上除了一贯的焦躁、惊恐、慌张之外,还能露出如此多人性化的表情——那种紧迫、急切、悔恨和痛惜,实在让人深感震惊。
他的小外甥丢了,就在他那位老处女姑妈占地广阔的庄园内部,连同她今天从银行保险柜里取回来的珠宝首饰一起,全都被强盗掳走了。
而这一切,仅仅因为楼梯上站着的那两个小崽子的母亲和妹妹多嘴,闹着要姑妈取出自己私藏的珍宝,跟莉莎当年的陪嫁一较高下。
否则的话,住在偏僻的雷丁古宅,原本胆小怕事,在屋里养了成群猎狗还嫌不够的姑妈家,怎么会被一伙盗贼盯上。
亨利先生已经气昏了头,他说不清事发当时的情况,只拿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站在楼梯上的布兰德,似乎很想把他拖下来揍一顿。
随同而来的男仆在解释事情原委的时候,他还在一旁不间断地低吼说:“乔迪还在发着烧,他还在发着烧呢......”
那隐隐疯狂的姿态,真是把桃乐丝吓到了,她硬是把嘴里转着的那句“那个女人又不是我们的母亲,跟我们可没关系”给咽了下去。
就是她没咽下去,她哥哥布兰德也绝不会真让她把话说出口——一个刻薄的女孩子,走到哪儿都要遭人讨厌。
亏得她没说,不然近期她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当然了,这种担心其实也是多余的。彼时,就是她想开口,也没那个机会。
阿加莎一听说需要找人,她第一时间就站出来说:“请务必跟我到小姐那儿走一趟,只要她愿意,就一定能为你们找到那伙人在哪儿。我们在下城区有充足的人手,如果这些人压根没有离开伦敦大区,那只要小姐指明方向,我们瞬间就能找到他们。”
公爵大人有些惊异地看向这个敢在他面前提建议的女孩子,他注意到了她的小腿抖落筛糠,但她却掐着自己的大腿根,力图使自己能口齿清晰把话说完。
忽略掉她那刺耳的口音,她说话的内容可真是悦耳动听。
可公爵大人并不是个容易叫人哄骗的傻蛋儿,他看了一眼对面那个自从女孩发话,就一脸恳切地跟着望向他的叛徒外甥奥斯顿,并不能轻易下定论。
不过在心底深处,他也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出身低贱的女孩子此时此刻表现得比家里这几个小丫头争气。
由此可见,她的主人确实值得一见。
公爵大人内心开始有点动摇,这时候,阿加莎又加了个筹码,“几个月前轰动伦敦城的红房子案件,我就是事件的受害人之一,当时就是小姐命人找到了我们,把一干罪犯全送上了绞刑架。”
此言一出,屋内的众人看向阿加莎的眼神,或多或少都带了些异样。就连全场最冷静的布兰德,都控制不住,眉间一动。
在那栋红房子里,有一些放荡的交易,里头也有些被迫遭受虐待的女性。
面前这个小姑娘刚刚隐晦的承认了,她是她们中的一员。
即使她是受害者,但这个[秘//密]一旦曝光,她也必然要遭人鄙薄。
此时此刻,为了救她的主人,这位少女将她一生的名誉交托于素不相识的众人。哪怕她是一位出身并不体面的下层女性,也不能磨灭她的这腔赤诚与忠贞。
公爵大人被说服了,他交代完管家,就准备带着这群人出门。
这会儿卡文迪许兄妹倒是都想跟去了,但公爵大人并不需要一堆孩子跟去添乱。
如果不是看亨利叔叔急得快要灵魂出窍,他连他都不想带,又怎么可能带上这两个帮不上忙的。
奥斯顿和这个叫阿加莎的姑娘是引荐人,不得不带。
一会儿见完人,可能还要去危险的地方,家里的护卫们肯定都得带上。
大晚上的,一群人在城里乱逛,嫌目标不够大,不够丢人似的。
不过这两个小鬼都不安生,他一走,卡佛镇不住他们。菲兹威廉阁下还在家里,不能让他们在宅子里乱走,得给他们安排点活儿。
这样一想,公爵大人给布兰德兄妹安排了个任务。一个身份不够,十有八九要白跑一趟的任务——去苏格兰场找海斯.格罗夫警长借人手。
理由都是现成的,隐居雷丁的卡文迪许女士遭受了不明袭击。今夜,伦敦大区内的卡文迪许亲眷们尤其需要英勇无比的大英帝国警卫们的保护。
公爵阁下安排好一切就出发了,故而菲兹威廉父子出来的时候,这家的主人们全走光了,只有男管家一人相送。
不过今晚本身就是[秘///密]行动,人人都恨不得化身蝙蝠,融入暗夜,便也没人会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卡佛管家的担忧,是有一定道理的。
就在这个夜晚,就在这座城,有许多人从此陷于黑暗,再也不见光明。
头一个感觉自己被黑暗包裹住的人,就是菲兹威廉阁下。
午夜十二点已过,他从俱乐部回家,手里还捏着上议院几十位贵族议员联合草拟的监管法令提案。
完成这项大事,他觉得今晚自己应该能安然入睡了,没想到到了家,家里还等着一位不速之客。
国王陛下的召唤,即使是口头的[私//密]召唤,那也不好拒绝。
大法官阁下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了。
这一去,他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一边是国王陛下拉着他最小的儿子,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一个私交好友的身份,请求他救救他这几个迷途知返的孩子。
另一边,是他刚刚才义正言辞的主持了一场会议,领导一群大中小贵族,商议了明天给国王和国会施压的步骤和流程。
从白金汉宫出来,他的整个脑袋都是木的。
他甚至一度忘记自己这个晚上都干了什么,脑袋里闪过只言片语。
那是他答应了国王陛下,只要他能找到他的其他儿子和他们提走的那些钱,他就会竭尽全力救他们。
那是他在内心深处安抚自己,他不是在向罪恶妥协,而是需要追回那些钱安抚市场,安定民心。
那是他在极力辩解,他并非背叛同伴,而是必须有所变通。
现在出现了新情况,当务之急,要再把那些人召集起来,得赶在天亮之前,重新制定策略。
菲兹威廉阁下想是这样想的,但他的身躯却不由自主往前扑。
这可把阿诺德吓坏了,他接住他父亲,将他背起,转身就回白金汉宫求救,那里有常年驻守于宫廷的御医,虽然请动御医,有惊动别人的嫌疑,但现在也顾不得了。
多耽搁一秒,他就有可能失去他的父亲。
害得菲兹威廉阁下发病这件事,使国王陛下心里产生莫大的愧疚。
他立马丢弃了一切以遮蔽王室丑闻为先的自私想法,当机立断,派出骑兵到伦敦城各处延请名医进宫会诊。
夜深人静之时,白金汉宫突然躁动起来,各处都亮起了灯。
附近睡眠不好的居民都被惊动了,他们迷茫地爬起来看向那座灯火辉煌的城堡。
有经验的老人们还以为是国王或王后突发疾病,遭遇不测,然后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
整条街区,只有位于白塔俱乐部的赫维兄弟两个流露出遮掩不住的兴奋。
马尔塔勋爵令他的弟弟沃姆伍德马上带人去下城区,把躲在那里的菲兹格拉伦斯兄弟和他们带走的那些钱,先行“请”回来。
而他呢,就继续好整以暇的坐在白塔俱乐部,等天亮之后,截获那些准备前往威斯敏斯特宫,有机会被他拉拢的上议院贵族。
经过抢救,大法官阁下再次幸运的重回人间。
虽然医生们都断言说他半只脚已经踏入冥界,但大法官阁下本人却自我感觉良好,他甚至坚持要参加今早在威斯敏斯特宫举办的议会集会。
在会议开始之前,短暂的等待时间里,他向他的追随者们通报了最新情况。
他解释了接下来首先需要处理的,是菲兹格拉伦斯兄弟搞出来的市场混乱问题。
国王陛下已经承诺等抓到兄弟几个,会将他们幽静于怀特岛,终身不让他们离开。
至于他们拿走的那些钱,王室不会索取。
虽然不能公之于众,但议会可以将其列作战争收入,补充到军费开支、国债贴息等各个方面,反馈给国民。
在他说这些时,往日里会对他热烈响应的支持者们,半数以上都保持了沉默。
寥寥几个发言附议的领头大贵族里头,原本最年青最活跃的卡文迪许公爵,今天也半眯着眼睛,犹如一只白日打盹的沼泽妖精。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他昨晚绕着伦敦溜了一圈,应付完诚惶诚恐、精神不正常的嘉丁纳夫妇,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下城区。
无功而返回到家后,竟发现家里除了被人裹着被子安置在锅炉房昏睡的乔迪小子、一只臭烘烘的棕熊崽子、一箱子失而复得的珠宝首饰,还多了一群“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烦人亲戚。
——雷丁的姑祖母在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在一群警卫的保护下,带着所有伦敦城内的亲眷杀回了卡文迪许祖宅,甚至连隔壁街区的几位叔叔都被她捎带了回来。
宅邸里聚了一堆叽叽喳喳、颐气指使的长辈,整个家瞬间闹腾得犹如恶魔巢穴。
他被吵得一整晚都没睡,真可谓是睁眼到天明。
早上好不容易爬起来,又得知奥斯顿和下城区来的那个丫头一起失踪了。
他这会儿一个头两个大,坐在这里的其实就是个名为“德文郡公爵”的躯壳,真正的灵魂早就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当然了,大法官阁下并不知晓他家的情况。
众人不热络的反应,让原本尚算精神的大法官阁下只能硬着头皮自顾自总结说:鉴于以上情况,为了杜绝这一现象,今日监管法令的提请,势在必行。
说完这话,他特地询问一下拉塞尔男爵,是否已经通知下议院的相关人员,一同支持这一法案。
拉塞尔男爵见问,但笑不语。
大法官阁下看以前他说什么都好好好执行的跟屁虫,今天竟没个准话,神色开始逐渐冷厉。
他一直盯着他,周围人也不应声支援,拉塞尔男爵这才收起那一脸嬉皮笑脸,谦卑道:“我早上收到诸位大人通知,说这事儿还需要再议,因此......”
他话未说完,大法官阁下的眉心已经染上怒色。
这时,集会的钟声敲响,大法官阁下唯有偃旗息鼓。
从这以后,每到会议间隙的休息时间,他都不再有机会提起这个话题。
单调乏味的会议议程,让大法官阁下时常走神。
他的身体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但他始终坚定地坐在高台上,心里还想着该为这个国家最后再做点什么。
他撑了许久许久,直到最后一场会议的到来。
当他听到下头议员们还在为收不收肥皂税这种为难底层普通老百姓的破事儿辩论出呱呱巨响,再看看那一张张开开合合,似乎永远也闭不上的嘴,他忽然就厌倦了。
不,也不能说是厌倦,他只是......他只是单纯的累了。
这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就是这样看着下面那一只只大嘴腆肚的青蛙们是怎么争过来,又抢过去的。
他的心血都耗在了如何跟他们周旋,如何为他们调停,如何适当的做出妥协以及如何尽量公正的维护各方利益上。
这工作他勤勤恳恳地干了一辈子,再往上数1200年,打这个国家第一任大法官算起,都未必会有比他干的更好的了。
他自己也大可说一句,他这一生,无愧于良知。
但就在今天早上,他心里很清楚,当他违背了法律的程序正义,开口对众人提出私下处置王室那几个私生子的建议时,他就从高高的神堂上跌下来了。
当时听到他这一建议的人里头,有些心里或许还在犯嘀咕,这个老东西原来内里也就那样了,他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一干许多年,天知道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他犯过多少这种私心。
天地良心,那可真是没有......啊,不,勉强还是有的。
大法官阁下突然想起那个可恶的哈福德郡“幽灵少女”,他不情不愿地在心底承认,上回他比这回栽得还彻底。只是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而已。
这么说起来,还真是老了啊。
年轻那会儿,什么大风大浪跨不过去哩。
他不着痕迹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威斯敏斯特宫古老穹顶中间那一盏印着旧日痕迹的吊灯火光渐明渐灭,恍惚就看到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的最后形态。
大法官阁下禁不住在心里笑笑——到了该要离开的时候了。
他身上暮气深沉,但他已然为迎接死神的到来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他甚至还有心思想,现在这个点,阿诺德应该已经从剑桥把他的乖孙儿路易斯带回来了。
因此,在曲终人散后,当他看到逆着人群,迎面向大法官席走来的马尔塔勋爵时,他表现得毫不意外。
“我早该料到是你。”
大法官阁下说这话时的态度是洒脱的,这使得马尔塔勋爵内心微讶,他笑得友善,说出口的话却包含恶意。
“别说的好像您依旧掌握一切一样,明明您手下的牧羊犬已经有半数以上不听指挥了。”
大法官阁下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威严,他严肃地纠正说:“他们是我的同伴,而非任何人的牧羊犬。”
马尔塔勋爵挑了挑半边眉毛,对此不置可否。
“您还是如此热衷于说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五年前,我初出茅庐,也还是个不懂事的半大孩子。将我带上赌桌的人明明是您的长子,但等到参赌的人统统输给我,您却对我反口诬蔑,还威胁说若是再被您抓到,您就要把我从赫维家族继承人的宝座上拉下来,送我上断头台。可现在呢......”
“现在还是一样!”
大法官阁下断然道,一听到面前这个人提起往事,回忆起那些又蠢又可怜的乡下人是怎么倾家荡产,典妻卖女的,大法官阁下就觉得生气。
他既恨自己的长子无耻,又恨面前这个小子心黑,将他的长子引到更幽深的邪路上去。
他这一暴呵在马尔塔勋爵听来,实在外强中干。
他倚靠着下方辩论席的栏杆,左手背撑着右手肘,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抵着下巴,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轻佻地仰视上方的大法官阁下。
“您没有机会了,您知道。”
这话一出口,他实在得意。
“这不仅仅是因为今天早上,我对您的牧羊犬们开出承诺,寻回被菲茨格拉伦斯兄弟带走的现金,补偿他们各自的损失,再将剩余的钱,像您预想的那样,用于安抚国民,也安抚他们的良心,使他们放心转化为我所需要的地狱恶犬。
更是因为,您现在的所作所为,与当年的我,没有任何区别。
我一直在等,等您有一天将‘过程不正义,结果就不会正义’这句话,再给自己吞回去。
您瞧,您都这么大年龄了,我还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等不到了。
可您看看今天这结果,多有趣啊。
昨晚您在白金汉宫跟国王陛下达成协议时,是个什么心态?
今早,您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哦,不,该说您到底是顶着怎样厚如城墙的一张脸,踏入威斯敏斯特宫的?
亏您的追随者们今早还再□□驳我说,您绝不会干那种低级的事,说那些低级的话。
我现在就特别好奇,当您对着他们提出您的建议时,他们脸上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您愿意说一说么?”
这一瞬间,即使自信自己心态稳如磐石的大法官阁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浑身气血上涌。
——这小子,这混账小子,就是为了看他笑话,搞出这么多事。短短两天时间,伦敦城内出现的自杀逃债的男人不胜枚举,他害得多少个家庭家破人亡啊。
如果不是已经退场出去,半天也没等到他出来的几位公爵大人返身回来找,他可能当下就会气得交代在大法官席上。
德文郡公爵一冒头,简直有定心安神的奇效,大法官阁下一看到他,就想起自己需要向他确认玛丽的动向,因此,他又迅速恢复了冷静。
马尔塔勋爵发现他这致命一击居然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还觉得是自己低估了这老东西的心理承受能力,但与此同时,他也确认自己这么多年来高看了这老东西的道德情操。
这一轮交锋,毫无疑问,他是胜利者。
因此,他离去之际留给大法官阁下的那个眼神,真是既鄙夷,又蔑视。
他嘴角含笑的走出去,视线跟角门的几位掌权者相碰,还恭敬地颔首致意。
德文郡公爵一看到这个喜欢跟自己家的丫头们混在一起,搅得她们争风吃醋的漂亮家伙,就忍不住皱眉。
大法官阁下拄着拐杖从高台上下来时,他还装若无意地问起:“这不是赫维家的小子么?他父亲刚刚已经坐马车走了,他怎么还在这儿?”
大法官阁下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忽而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古怪神情。
“他来给我提供可靠消息,让我知道身边有谁不可信。真是个好小伙,我得谢谢他。”
说完,他挥挥手,就好像要把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扇开一样,转而另起炉灶道:“劳烦你们跟我去白金汉宫走一趟……不,不是早上那事儿,那件事留待我确认完某些情况再说。
有个丫头曾警告过我,让我在关键时刻别犹豫不决——是该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现下,我需要你们几位做我的见证人和我孙子的保护人。
我不能让一个被鸦片控制大脑的魔鬼成为下一任家族掌舵人,虽然根据继承法的规定,伯爵的爵位和上议院的议员席位在我死后,会自动落在我长子的头上,但法律可没有明确规定,一个人在继承家族爵位的同时,必须继承家族财产。
我的长子已经是坨无法派上用场的烂泥,但我长子的长子却是个好孩子。
由他作为家族产业的实际掌舵人,并不与继承法相抵触。
从来没有人开过此种先河,如果路易斯那孩子干的不够好,那有可能会使将来跟他有一样处境的孩子和他们的家族蒙受巨大损失。
而就算他干的够好,心狠的父亲为了得到财产,也有可能等不及他完成学业,结婚生子,就结果掉他的性命。
这样接下来的家族财产归属,又会衍生出一个新的法律难题。
在我死之前,我会把有可能出现的漏洞都补上,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需要由你和威灵顿元帅来做路易斯的保护人。”
说到这里,大法官阁下突然紧紧握住德文郡公爵的手,“在家族问题的处置上,你比任何人都干得漂亮。答应我,如果路易斯碰上他处理不了的难题,如果他也被他的长辈们刁难了,你会像我曾经教导你那样,尽力教导他,必要的时候,劳烦你给他提供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德文郡公爵是个多怕麻烦的人呐,一听到这种委托,他差点儿管不住自己那张嘴。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他连老婆都没娶,正正经经的黄金单身汉,怎么从他成年那天起,就逃不过做爹的命?
这可真是……再这样,他真要骂人了。
不过想是这样想,对着一个将死的人,还是这么个人品贵重的老人,他也实在讲不出什么难听话。
最后的最后,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他还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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