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睁眼时。
映入眼帘的,却是春色浸染下的古道。
矮矮的,一簇一簇的金色小花,随着车辙覆过的痕迹零零星星地长着。
颓垣短短,野草青青。
许是不久前刚下了一场雨。
不远处还依稀可见一处浅浅的湖泊。
倒映着悠悠白云,湛蓝天幕。
春来也。
他心中漫上一丝欢喜,忍不住驻足,俯身去看近前的花蹊。
“摩严。”
有人出声唤道。
他寻声望去,不远处,身着荼白上衣与纱裙的女子正一脸局促地扯了扯镶着金边的头纱,望着他,欲言又止。
“……九夷?”
他略略迟疑地想了想,站起身道:“怎么了?”
“我、我有事……”
“什么事?”有一霎暖风,他微微眯起眼,随意问道。
“这个……”九夷一横心,快步走到他跟前,掌心朝上绽开,递了上去,“这个给你!”
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块。
“啊?”
他颇为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和你买东西!”竹子精像是给自己壮胆一般,大声道。
“……买?买东西?!”
“对!”
她不容拒绝地抓过他的右手,将掌中金块啪的一声进行了交接,把自己先前教训过的碎叶西城恶霸强买强卖的姿态学了个十成十:“我要买你的一滴血!”
“……”
两人在原地大眼瞪起了小眼。
最后是摩严先败下阵来。
他收拢掌心,将金块握紧,而后并起两指,划过左手食指,一丝红线缓缓浮现,沁成血珠。
“拿去。”他毫不在意地将手递了过去。
“……啊!”九夷始料不及,只呆呆地看向他,而后才惊醒一般,手忙脚乱地运起妖力为他抹去伤口。
待到他掌心平复如初后,竹子精才小心翼翼地将一滴血珠收入怀中。
“你……”她不善表达,期期艾艾了半天,最后才壮士断腕一般,猛地一拍摩严的肩膀,“好兄弟!”
唔!
可怜摩严毫无防备,这一掌下来,泪水登时就浮上了眼眶。
偏这竹子精还一脸天真无害地冲着他笑。
罢了。
他憋着一口气,忍痛转过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才皱起了一张脸。
行行复行行。
极轻微的脚步声始终跟在他的身后。
因这四周的安静,才显得格外清晰。
可若是一阵风来,拂动这衣袂,就再也抓不住了。
摩严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肩上疼痛并非难忍,为何心上也微微刺痛。
于是他停了下来。
转身看向九夷。
竹子精还在努力地往地上踩着脚印,见他望来,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乌黑的眼眸睁得圆了些。
明明是极凌厉幽冷的相貌,却总是不合宜地带着点傻气。
他忽然想笑。
便从善如流,还对竹子精招了招手,不再清冷的眉目如同雨水清涤后的碧绿竹海:“你不用在我身后。”
“到我身边来吧。”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他知道。
知道她会亮起眼眸,步伐跌跌撞撞,带着长纱收拢的寒凉花气奔到他的身旁。
……可为何?
她只是站着,静静地望着他。
为什么,回应他的,唯有缄默。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头痛欲裂,到最后,脑中就只余下梦魇般挥之不去的血色:
“谁能让明月为你而来呢?”
——谁也不能。
不能。
啪,停滞的光影乍然剥离,碎裂成一片混沌,融成一句——
“师兄。”
一声呼唤,加之指尖传来一丝微烫触感,将摩严的心神陡然拉回了现实。
视线率先落在了手中的杯盏上。
水雾茶香氤氲。
散逸后,面前青年清淡如水的眉眼才得以明晰。
记忆也随之复苏。
——摩严师兄。
——在下曾有幸于内门大考中见过师兄一面。
——等了半月,终于等到时机。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原是长留弟子。
摩严心下一定,缓缓开口:“这位师弟是……”。
“外门弟子。”
青年安静回道,较之旁人略浅的茶色眼眸里,盛着薄瓷一般清润的光:“楚山迟。”
“哦,楚师弟。”
摩严点点头,将茶盏递到唇边,抿了一口。
借着这个动作,他飞快地理了一番思绪。
所谓外门弟子,指的便是长留门中一些根骨资质差,修行难有进益的弟子。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毕生都无缘于长留山,只能修习些粗浅术法,再被派往各地,做些打探珍材轶事、物色修行人选的零碎事。
如此泾渭之别,无怪他没有印象。
只是,一个外门弟子,为何要寻上他?
思及至此,摩严心中隐隐不安,不由放下手中茶盏,正色道:“师弟可是有什么难事?”
楚山迟闻言,眉宇间闪过了一抹忧色:“确有一事,需要师兄襄助。”
摩严将茶盏在指尖转了半转:“但讲无妨。”
“师兄可曾听闻,近日西境内,有妖物害人之事。”
“哦?”摩严有些讶异。妖族毕竟避世已久,自罗罗后,自己一路行来,倒是未再见过什么妖族。便如实答道,“不曾。”
“是么……”青年微微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一样物什,于他面前摊开,只见上面墨色线条纵横交错,山岭城郭之名遍布,竟是一份绘于桑皮纸上的西境舆图。
“师兄请看。”他修长的手指自西向东缓缓划过,于几处城池中连接出了一条路径。
“这!”摩严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
这赫然是一年来,他在西境之行!
见状,楚山迟又是一声轻叹:“师兄明白了?”
摩严的视线牢牢地锁在了舆图上,声音干涩:“师弟直言吧。”
“一切始于西州。”楚山迟的指尖点过这个并不起眼的边陲小城,不疾不徐道。
“一开始,各地看似毫无关联,但在碎叶城与姑墨城中,我偶然得知,不久前,曾有一长留弟子与一女子到此。我便以此为线索继续追查,此后的每一处,都验证了这个猜测,若非如此,师兄也不会在此处见到我了。”
“如你所言……”摩严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冷静之色浮现,“这妖物便是跟了我一路。”
“对,也不对。”
楚山迟站起身来,端起桌上的一盏油灯,走到了窗前。窗外是昏昧的夜色,借着这一灯如豆,才隐约可见细雨连绵。
凉风新发,灯火随之轻晃。
于明处,落下一片阴影。
他回过头,望向置身于沉沉黑暗中的摩严,声音淡淡:“那名女子,是妖族中人吧。”
“师兄就没有想过,近在咫尺的,才是最危险的吗?”
“不会是她!”
一切都来不及思考,反应过来时,摩严才发觉自己已然出声。
不会是她。
当然不会是她!
他握紧右拳,胸中似有火焰燃起,思绪却是越发冷静。
迎着楚山迟投来的审视的目光,他微微扬声道:“楚师弟一路追查,想必也是知晓九夷所为了?”
青年抬起手护住越发摇曳的灯火,点了点头:“是。”
“那师弟就该明白……”摩严趁势上前一步,一双眼睛在灯下越发的清亮,“她虽是妖族,却有一颗向善之心。”
他固执地争辩着。
夜雨声声,零落一身秋寒。
不知过了多久,恰有一朵灯花旋落,他才冷然道出最后一句:“师弟问我有没有想过,而今,我也要问你,有没有想过……”
“一个妖若要害人,又为何,要入世去护人?”
“……”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终于使那个在一旁安静聆听的青年,面上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一笑,将手中的灯盏递了过去。
“我想过的。”
他望向那簇微光,眼中一片坦然明澈:“所以才会等这半月,只为与师兄单独求证。”
“现在看来,师兄与我,都有了答案。”
晓色,云开。
窗外霜天明净。
疏勒镇内,又是一日尘嚣碌碌。
楚山迟已离开多时,茶冷灯灭,他亦枯坐良久。
窗外日影寒光流转。
不知几个昼夜更始,只知黄叶下庭芜,微尘覆满身。
终于,于万千枯色中,闯入了一抹荼白。
“摩严。”
正是曙光初上,竹子精攀着窗沿,身披溶溶金边与蔼蔼秋寒,有些笨拙地跳了进来。
她白玉般的脸上似有倦意,唇色淡淡,神情怏怏,却还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弯着眼笑了出来。
“我回来了。”
摩严指尖下意识地动了一动。
多奇怪,她总能找到他。
就像是命运。
就像是归宿。
于是他也笑了,起身走到她的跟前。
谁料一身尘埃抖落,登时就迷了竹子精的眼。
在她揉着眼的谴责声,和随后不受控制的喷嚏声中,他伸手一敲:“耽误了这些天,该出发了。”
“哈?!可我才……刚……阿嚏……刚回来啊!”
“做人当然要争分夺秒了!”
“不是吧……阿嚏阿嚏……我可……太难了呀……”
竹子精一脸的哀怨,但还是伸出了一只手,凭着感知抓住了……他的头发。
“嘶!”
“走吧!……啊、啊嚏。”
“九夷!!!”
“啊?”
闭着眼的竹子精一脸无辜。
“撒手!”
“我瞎了我听不见哦!”
“……”
他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却觉发上重量一轻。
……什么?
发生了什么?
眼前不是边陲小城的璨璨秋色,分明是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
好暗。
他踉踉跄跄地奔走着。
终于在窒息的安静中,瞥见了一丝亮光。
像是扑火的飞蛾,他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眼中逐渐放大的,是两个紧挨着的熟悉身影。
近了!
他止住了脚步。
怔愣的瞳孔中,映出了触目惊心的景象——
不久前,还一脸慈祥唤他饮茶歇息的老妇,此刻正佝偻着背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心口已碎,面上是剧烈挣扎过后的痛苦,一双瘦弱的手却仍紧紧地护着怀中的幼童。
只是……
那稚气未脱的面孔,到底还是灰败了下去。
不远处,还伏着许多失去生机的身躯。大片大片铺开的干涸血迹,将泥地染成了一片腥黑,昭示着他们生前所受的非人折磨。
秋风凄切。
晃动檐下的灯盏。
——它也曾照亮过亲人归家的路吗?
摩严跌坐在地。
血腥气不由分说地涌上咽喉。
是他的错。
摩严抬起充红的眼,望着天幕上越发黯淡的长留云纹。
这是那日离开前,他与楚山迟所作的约定。
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救赎。
“等着我!”
他咬牙撑起自己,不顾一切地飞身而去。
可为时已晚。
失去了施术者的支撑,云纹化作黯淡的光点纷纷散落。
落在了楚山迟不停向外咯血的苍白嘴唇上。
也覆在了女子绣着青碧竹叶的头纱上。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那分明就是——
九夷!!!
这个认知如同噩梦一般,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勇气。
他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发出一声嗤笑,再漫不经心地将手中血块抛诸一旁。
“为什么不抛下他们自己逃走呢?”
她荼白衣裙上的血色尚未干涸,压低的嗓音却比杀戮更冷:“还是说,你和摩严,你们都一样的蠢?”
无人应答。
她突然觉得无趣,随手拈过头纱嗅了一口,咯咯笑着便走。
血气之浓烈,竟生生在脚下踏出了黏稠的足印。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直到女子身影消失的瞬间,一丝冰凉划过摩严的脸庞,才唤回了他的感知。
“楚师弟!”
本是毫无知觉的身躯在强烈的悔恨中瞬间复苏,摩严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将人扶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催动着自己的灵力。
不要死,不要死!
他的泪水落得汹涌,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灵力几乎枯竭的摩严,终于等到了一声虚弱的轻咳。
“楚师弟!”他大喜过望,急忙抹去眼中的水雾。
只见楚山迟勉力睁开了一双茶色眼眸,张了张口,话音未出,又是抑制不住的一口鲜血。
摩严心中大骇,赶忙咬破舌尖,逼着自己灵气再行运转起来。
“摩……严……师兄……”
鲜血呕尽,将他苍白面容看在眼里的楚山迟摇了摇头:“不要……”
“不行!”摩严咬紧了牙,丝毫不敢停下。
“师兄……”
楚山迟低低叹息了一声,面上竟有了些许血色,借着这份气力,他轻声问道:“行於大道,唯施是畏。师兄,你还记得吗?”
记得,如何不记得。
这是长留弟子初入山门时,必须日日诵读的道经。
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
“它说的是……”摩严忍住眼泪,颤声道,“在大道上行走,唯一害怕的是走了邪路……”
楚山迟静静地望着他,眼眸一如初见时清透明澈:“所以,师兄有答案了吗?”
答案。
摩严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怪他。
由始至终,他都只是在担心,自己会走错了路。
泪水落得太急太快,摩严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强迫自己用气音发出回答:“有了……”
“那便好。”
楚山迟笑了笑。
“我资质平庸,于大道一途,只能慢慢地走。”
他将目光落在了无垠苍穹。
那里无星无月,一片黯淡。
他却不觉,只是静静望着,就又笑了起来:“虽然很慢很慢……”
“但到底还是……”
“求得了。”
******
紫微垣,天未晓。
有什么越来越冷了。
他阻止不了。
心口的血流尽了,人间的雪却落了下来。
“你此去,便是要遇到命中的因果劫。因果劫,遇之非断不可解,摩严,你可有觉悟?”
他是……
如何作答的?
想起来了。
漫天大雪中,摩严抬起了头,死气沉沉的眼中泛起无机质的冷意。
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师父。”
“弟子道心无尘,定勘破劫数,销尽尘机,憎爱不染。”
——斩相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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