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

    野云万里,朔雪纷纷。

    近来边关战事四起,此刻城门紧闭,俨然已是一座孤城。

    城外一处古碑下,摩严用手慢慢摩挲着几近模糊的碑文。

    他已三天三夜没有阖眼了。

    在亲手葬下逝者后,他又回到了一切的原点。

    她会寻来的。

    摩严漠然地拂过一处,只是稍稍用力,结痂的伤口就又再次沁出血来,晕出了一个“人”字的轮廓。

    碑上刻的,本是异族与越朝永世修好、不起兵戈的盟誓。

    但几百年后,依旧还是白骨蓬蒿,烽烟再起。

    誓犹如此,他又能相信什么呢?

    “摩严!”

    漫长的等待结束了,越过漫天雪幕迎面跑来的,是笑靥如花的白衣九夷。

    嗡。

    许久未用的斩相思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发出示警。

    原来如此……

    他想。

    原来如此。

    “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许久。”

    他的因果劫眼中盛着清清亮亮的光,一手牵过他的衣袖,一手为他拂去发间落雪:“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啊,不对,是有好多好多事要告诉你!”

    “是吗?”他静静地望了回去,好似是笑了一笑,“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问我?”九夷眨了眨眼,却在下一秒瞥见他血肉模糊的指尖时惊呼出声,“你的手!你怎么了?”

    “九夷。”

    他恍若未闻,只慢慢将衣袖自她手中抽出,口吻像是落雪一般的轻:“你杀了那么多人,又骗了我那么久,求的,到底是什么?”

    “你……”

    她的脸霎时失了血色,整个人慌乱不堪地退了几步:“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

    他知道什么?

    他只知道今日的雪下得很大。

    他很冷。

    很疼。

    但他还是紧紧握住了比雪更冷的斩相思。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摩严缓缓退后一步,对着近在咫尺的人举起了斩相思。

    这把始终无法伤人的钝剑,居然在大雪之中化出了寒光四溢的薄刃。

    只因它斩的本就是劫。

    他的因果劫。

    “摩严……”白衣的妖族怔怔地望着他,甚至都没有看指着心口的杀器一眼。她哑着声,轻轻道,“我知道我错了,但我也在偿还……”

    “偿还?”

    “人间琐碎、衣食饱暖、奔波生计,未团聚的亲缘,未实现的愿景,未经历的人生……”

    “这些……”

    他红着眼眶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都是不能还的。”

    “……”

    她瞬间失了所有力气,沉默了下来。

    许久,才听到她揉碎在风雪中的一声叹息:“这是你教我的,最后一个道理吗?”

    “那么……”

    她敛去眼中过分安静的厌弃与解脱,最后朝他苦涩一笑。

    “我听话。”

    噗呲。

    回应她的,是袭上心口的一点凉意。

    只是一点,居然让一贯不怕疼的她都落下了眼泪。

    可由始至终,她都没有闪躲一步。

    淡绿的血液后知后觉地滴落在雪地,摩严木然地望着眼前人渐渐溃散的眼神,没有半分犹豫地抽回了斩相思,任由她面色苍白地倒在大雪之中。

    一切都结束了。

    斩相思挥出的那一刻,两人间游丝般的红线,在他眼底都化作了飞灰。

    风扬之,雪覆之。

    摧枯拉朽,悄无声息。

    “睡吧。”

    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苍茫悠远,无上慈悲。

    “醒来还是……”

    他闭上双眼,落下泪来。

    “长留摩严。”

    ——风雪骤停。

    他在一阵融融暖意中醒来。

    昏昏沉沉间,眼前还是一团团模糊的光晕色块,鼻间却先一步嗅到了熟悉的白檀冷香。

    这是……

    他清醒了些。

    本能循着光,侧过头去。只见窗外青山幽玄,天云一线,不远处,有泉飞悬山间,漱玉洗青壁,风起饮清凉。

    这是长留。

    他痴痴望着眼前光景,只觉心中一片安宁,却又抑制不住地温热了眼眶。

    奇怪。

    明明从不曾离开过长留,为何此时,会像个归家的游子般心生酸楚?

    “师弟。”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他茫然地回过头去,见到端坐在书案前的白衣人后,又是一愣:“东华师兄?”

    “你睡了整整七日。”东华叹道,放下手中翻了大半的书卷,起身走到他的跟前,“可有觉得不适?”

    “我睡了七日?!”

    摩严心中一惊,挣扎着自榻上撑起身来,不想手上却突然传来一阵钝痛,激得他下意识卸了力。

    这?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眼自己没有一处好地、现下已愈合大半的双手,又看了看东华。

    这又是什么情况啊师兄?

    “你不记得了?”

    东华也是一惊,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才沉声道。

    “你下山试练已逾一年,几日前,斩相思突生异动,师尊忧心你的安危,便让我携破执前往西境相助。”

    “后来我在西州寻到了你,你当时孤身一人埋于雪地,昏迷不醒,手上也带着伤。我不明情况,只好先将你带回长留……”

    “如何?”东华眉宇隐隐含忧,试探道,“可有想起什么?”

    哪知摩严听完后,整个人都沉默了。

    半晌,才听到他声音干涩,抬起眼苦笑道:“可是师兄,我下山试练……”

    “明明是今日啊。”

    日影渐西。

    白檀香燃尽。

    摩严端坐于塌上,一脸迷茫地看向面前坐成一排的三人。

    “师兄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率先开口的是眉头紧蹙的白子画。

    “嗯。”他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斩相思呢?”笙萧默拿起他身侧的长剑,在他眼前晃了几晃,“师兄也不记得了吗?”

    “咦?”

    笙萧默一脸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斩相思怎会在此?”他惊讶道。

    一阵沉默。

    “完了完了……”笙萧默忽地叹了一口气,脑袋耷拉了下来,整个人愁苦得不行,“师兄人怕是傻了啊。”

    “……”

    深吸了一口气,摩严温言提醒道:“师弟,我只是忘了一些事,但怎么动手还是记得的。”

    “师兄的手不是废了吗。”笙萧默一脸无辜道。

    摩严:……

    东华:…………

    白子画:“我的手,还是好的。”

    被白子画低气压煞到的笙萧默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我错了!”

    却还是惨遭白子画的一个摁头:“深刻检讨。”

    “哈?!”笙萧默挣扎地仰起头来,“你都跟谁学的这胡七杂八的……”

    “想知道吗?”白子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不……不想了。”笙萧默浑身僵硬地打了个哈哈,十分果断地攥住摩严的衣角,“师兄你听我解释!我就是想活跃一下气氛!试问长留谁不知道,我对几位师兄,向来都是尊敬有加言听计从鞍前马后的!!!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惹师兄生气啊啊啊啊!!!”

    一双大而有神的狐狸眼里满是无声的呐喊:救我!!!

    “哈……”

    即便是打小就看惯的戏码,沉稳如摩严,也不禁一哂。

    “好了。”东华的眼底也浮上了一丝笑意,朝笙萧默投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正事要紧。”

    他向来思虑周全,心思更是缜密,只这片刻便又有了主意:“摩严师弟不妨看看随身之物。”

    “也好。”

    摩严点点头,化出了随身的储物袋。

    一番探查,除去灵器灵符外,就只剩下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油纸包了。

    油纸包?

    摩严将它拿起端详了一阵,思索再三,终于还是决定解开上面的麻绳一探究竟。

    ——嘭。

    不想毫无防备之下,竟被其上所附的守护咒震开了手。

    “六御咒!?”笙萧默神情骤变。

    但很快,他又换回了一贯嬉闹的模样,将震落在地上的油纸包召了过来,背过身咋咋呼呼道:“哎哎哎,都别和我争啊,捣鼓这个我最擅长了。”

    ……嗯?

    摩严心中闪过一丝惊讶,却未多言。只因他知道,破解这长留门中最为繁复难解的六御咒,笙萧默确是首选。

    即便……

    他垂下眼帘,心照不宣。

    ——即便这施咒的人,是他摩严。

    果然只片刻,笙萧默便回过了身,献宝似地递过了手里的物什,笑眯眯道:“是个金块哦。”

    金块???

    摩严一脸惊疑地看向笙萧默的掌心。

    果真是个粗糙的金块。

    可是,怎么会是个金块呢?!

    修仙之人不重外物,区区一个金块,根本不足以让自己动用长留秘传的六御咒……

    除非……

    除非它不只是个金块。

    犹如抱住溺水之浮木,摩严紧闭起双眼,尝试着回忆与它有关的一切。

    可什么都没有。

    他的神识,仍是一片空白干净。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记忆缺失的恐惧与虚无袭来,他肺腑煎熬,一时心慌意乱,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头。

    “师兄。”

    黑暗中笙萧默的声音分外的清晰,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拦下,掌心也传来了坚硬的触感,下意识便睁开了眼。

    “要收好啊。”这个脸上总是带着笑的师弟眨了眨眼,俯身将小小的金块往他掌心里压了压,笑吟吟道。

    “有些事,便是如此了,也只是如此了。”

    他歪了歪头,眼里的冷冽清光只有面前一人看得真切:“对吧?”

    ……

    摩严呆呆地放下了手。

    一时间,屋内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

    人人都说,长留掌门衍道真人,座下的四位徒弟都是天资秀颖高绝之辈。

    可在他看来,笙萧默才是他们当中最为洞彻大道的人。

    少年人七窍玲珑心,天生就是这般冷眼观世,别人在情天恨海中起起伏伏,自己却好似隔岸观火,自成一派清醒,遗世独立。

    他也没有错过东华和白子画眼中的怜悯之色。

    他们是知道什么的。

    却不能告诉他。

    可是……

    摩严突然笑了,握紧了小金块,没有一丝犹豫,毫不逃避地直视了回去:“对。”

    不重要了。

    无论怎么回头看,过去里都不会有未来。

    所以不能停。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停。

    ……

    盈虚峰上。

    初春染上绿意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今日是师尊出关之日,故而一早,他就与三位师兄弟一同候在了洞府外。

    风景依稀旧年。长久的静谧中,一尾银喉山雀“啾唧”了几声,拖着长长的黑羽在花丛中打了一滚,皎洁如雪的几瓣落英便悠悠转转,落在了他的发间。

    啊?

    居然走神了。

    摩严有些懊恼地将花瓣摸索着取了下来。

    内心却在看到身侧睡得连连点头的笙萧默和一脸冷淡拒绝交谈的白子画时,涌现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真的很想问一句,外面夸他们秀颖高绝什么的,都是认真的吗……

    万幸!

    摩严看向长身而立,肃肃如松的东华,颇觉心安地点了点头。

    总归还有“长留之光”东华师兄可以坐实传言,支撑大局。

    没在慌的!

    然后——

    然后摩严整个人都木了。

    “师尊我没听错吧!?”笙萧默瞪大了狐狸眼,抖着手指了指自己,“您老人家是打算让子画继任掌门,让我与摩严师兄一同辅佐??!!”

    “正是。”衍道真人笑眯眯地捋了捋长须。

    “我就当没听见。”白子画嘴角一抽,冷气飚得几乎现出了实体,“这边建议您继续闭关。”

    “为师可是认真的!”

    “认真的???”

    三人异口同声地提高了音量,不约而同地伸手比向一旁含笑观花、悠然自得的男子。

    “认真您就应该看看东华师兄而不是我这个半吊子!”“弟子不比东华师兄,师尊三思!”“东华师兄才是掌门的不二人选,我退出!”

    东华:“……”

    好家伙,三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吗!?

    衍道清咳一声,一脸慈祥地望着他:“东华,你的意思是?”

    “徒儿……”

    东华秋山素潭般的眼眸里一片静谧,淡淡笑着回道:“徒儿多谢师尊成全。”

    “师兄!”三人焦急出声。

    衍道却毫不惊讶,像是早有预料般,抚须笑道:“徒儿心中可是另有所求?”

    “是。”东华微微弯腰,恭敬拱手,“弟子下山试炼,隐隐已得心中之道,此道不在长留,故而有辞。”

    “甚好。”

    衍道含笑点点头,不再追问,只从鼎墟中化出了三样物什,郑重地交到了自己弟子手中。

    “白子画,接掌门宫羽,主绝情殿。”

    “摩  严,接苍玉宫石,执贪婪殿。”

    “笙萧默,接雩琈宫石,掌销魂殿。”

    ……

    摩严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宫石,连衍道什么时候离去都没有察觉。

    “两位师弟,我有话要同摩严师弟说。”东华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一样。

    直到他的手轻拍上自己的肩膀,摩严才如梦初醒。

    “东华师兄,我……”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最为钦佩尊敬的师兄。

    “师弟可会怪我?”

    东华见他如此,眉宇间渐渐漫上了一层愧疚:“我有私心,到头来却难为了你们。”

    不,不是的。

    摩严飞快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是师兄的错……

    他的师兄,性情澹泊温和,虽是掌门师尊的大弟子,却从无上下之分,与人相待始终如一。师尊每每闭关,皆是师兄一人肩负门内大小事务,百年来,耗尽心力,从无错处,才赢得师门上下人心皆服。

    在他看来,师兄与其说是修道之人,倒不如说是俗世中的儒雅君子。这样的君子,他的归处,本就不该是长留……

    所以——

    他心中迷茫尽数涤清,暗自下定了决心。

    “师兄。”

    他握紧手中青绿色的宫石,神色坚定。

    “师尊常说,子画气骨清绝不近俗务,笙萧默行迹不羁随性而行,摩严禀气端方却少变通,故而多年来全凭师兄一人撑起大局。”

    “师兄不曾有负长留,眼下,也该是听凭己心的时候了。”

    “至于长留……”

    他挺直背脊,身姿犹如一竿青竹,云根雪骨,风标出尘。

    “往后就由我们三人,一同肩负!”

    “……”

    东华有了片刻的怔愣,随即眼中笑意如星落疏水,点染一片鸿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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