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
冉悦有些茫然,又想自己先前叫他一起回去的话,只当是他不愿离开这儿。她疑惑着,正要说话,却听辰霄压着嗓子,继续道:
“我没有强占燕还前辈的灵羁。他是自行取出灵羁,自愿以身交换……”他的声音寸寸下沉,喑哑之处几如悲叹,“我答应了他,或许正因如此才令他灰飞烟灭,可我没有辜负他……我不走,哪里也不去……”
他的身体冰凉,怀抱亦是寒冷。置身其中,冉悦忽有一种错觉,就好像自己努力蜷了身,躲在那小小的山洞里。她不记得幼年的自己是怎么找到那个山洞的,但便是这个地方,容下了她所有的软弱、许她自欺欺人的逃避。又是从何时起,她慢慢地不再留恋山洞的呢?
乍然之间,记忆忽被暖阳照亮,少年的笑意佻达,却似春色温煦。
其实,她知道的,即便尽心尽力,却终究,谁也留不住……
这时,辰霄的身子突然一沉,几欲摔倒。冉悦一惊,忙伸手环上他的腰,支撑他站稳。她正想询问,却见他额前的飞燕之记光辉明灭,边缘已然有了残缺。正当她惊惶之际,辰霄颤抖着开了口,吐出了两个字来:
“……孤独。”
冉悦不解,扶着辰霄到一旁坐下,细细看着他的情况。
辰霄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了她,道:“主上的这条灵羁,是‘孤独’。”
冉悦愈发不解。
辰霄浅浅笑着,抬手抚上额前的印记,道:“主上方才是想召唤燕还前辈。灵羁呼应,我隐约能感觉到。”
听他此言,再思及先前,冉悦也顾不得细想他的话里的意思,低低道了一声:“对不起。”
辰霄并不接她那声道歉,只继续道:“说是‘孤独’也不准确,或许该说是‘畏惧孤独’才对……”
畏惧孤独?
冉悦怔怔望着辰霄,听他又道:“大约这也是主上鲜少将战灵收入灵缶的理由了,想必燕还前辈也不愿在灵缶里呆着吧。”
随这一番话,那些心照不宣的念想一瞬鲜活。是的,她不愿将战灵收入灵缶,只求能有人相伴左右。而那少年,也曾不经意地提起,灵缶之中冰冷黑暗,恰如宿星潭,半刻也不愿多呆……
畏惧孤独——这便是她的心念,亦是他的执念。
冉悦的神情不禁从惆怅转为哀伤,眸中微微泛起水色。辰霄看在眼中,笑容亦生苦涩,压低的嗓音愈发沉重微弱,喃喃如自语:“时至今日,主上依旧孤独……果然……纵有千星璀璨,终不及他一人耀眼……只有他……”
冉悦一惊,从情绪中醒过神来,正想说些什么,待看清辰霄的模样,所有的话却梗在了喉中。
辰霄蜷着身子,双手掩着脸面。灼烁电光自他指缝中溢出,迸溅落地。无形壁垒随之而生,只稍稍近前,便有触痛。
“辰霄……”
冉悦忍着惊怯,切切唤了他一声,但回应她的,却只有纷杂混乱的低语:
“不对……只有我,只有我才能护主上安稳……你需要我……不论神魔仙妖,凡伤害吾主者,死!”
失控?!
冉悦立时想到这个词。可该怎么做?是唤起灵羁,还是以暗影天罗拘锁?
便是这片刻的慌乱犹豫,电光绽裂,转眼灼透辰霄的全身,一并连发丝都化为耀目的银。
冉悦心知危险,忙起身退后。然而,一阵无力侵袭,她的双腿一软,险些就要摔倒。
这是……虚耗?
冉悦勉强站稳,起铁帐诀防御。
这时,辰霄放下了掩面的手,颤声道:“灵……缶……”
灵缶,自然是留在弟子房内。可此时离开,他若有长短,如何是好……
她正纠结,却听辰霄嘶声吼道:“将我收进灵缶!”
冉悦心上一震,再无思虑,转身向弟子房跑去。
眼见她离开,辰霄颓然倒在了地上,任由雷电蔓延侵蚀。
突然,一声鼓点震响在耳畔。似远又近,如幻亦真。随即,鼓点声声连出节奏,骨笛之响夹杂其中,汇成旋律。隐约听得人声相和,是以为歌。
歌声愈渐清晰,自双耳贯入脑海,化作震动随血脉窜行全身,搅扰意识、模糊视线。但见朦胧之中,一方祭坛浮现眼前。石板精雕,嵌以绿松。祭器齐备,纹刻云雷。恍惚之间,艳色染过,祭器之中忽有鲜血满盈。鲜血片刻溢出,漫下祭坛,于脚下蜿蜒……
“……寻常供奉,不过三牲。而你这样的,怕是得人祭才行……”
人祭。
一念清晰,祭器之中的物事亦现出模样——脏腑、骨肉、发肤……
突然,黑暗降至,湮灭所有。鼓乐顿止,歌声消散,唯有呜咽悲泣夹杂着絮絮窃语久久萦绕。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声音渐而清晰,似琉璃般脆弱,偏又通透而坚定:
“我愿舍却此身,为我主上换一位神尊!”
乍然间,星光迸绽,映亮寂漠。深水之下,祭坛赫然——
……
辰霄醒来之时,就见自己身在大殿之中,躺在道坛中央。越无岐、云擎与邢陌正坐在一旁,另有一名老者,正是仙道之首,上旸真君。
这番景象倒有几分似曾相识,令他忽生出些许怀念之情。
上旸真君见他醒来,轻轻一笑,道:“醒了就好,感觉如何?”
辰霄坐起了身,道:“无妨,只是灵力紊乱罢了。”
“不止是紊乱。”上旸真君接着他的话道,“本座对灵宿宫的道法并无研究,但多少能体察一二。你的力量正在衰竭,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辰霄抬手,引烁熠雷光环绕指间,语气波澜不惊:“为真君助战绰绰有余。”
“呵,”上旸真君笑了起来,“本座几时提过要你助战?”
“镇溟坛主曾告诉过我,殛天令主无形无相,毁其□□亦不能将其消灭,唯有设法拘锁,再以仙气耗弱。”辰霄道,“若想做成此事,须得限其行动、毁其金蕊、再困其元神。真君虽法力高强,与殛天令主却是不相上下,唯有借助我等战灵之力,方能成功。”
上旸真君又笑:“本座又是几时提过要消灭那魔头?”
辰霄道:“现时,殛天令主失了一枚金蕊,又将一部分兵力和一柄宝剑用在了永圣天宗,正是难得的良机。”
上旸真君敛了笑容,神情里几分苦恼:“永圣天宗被围,我仙道之力又何尝没有折损?如今只尽力守住灵宿宫,消灭那魔头还需从长计议。”
“真君方才也说了,我撑不了多久。”辰霄的语气温软,一如平常,“不周山倒,众神永离大地。凡人修道,不过仙格,终究有限。能得神祇助战的机会,怕是只此一次,还望真君三思。”
他话到此处,一旁的越无岐抱拳一礼,朗声接道:“在下亦愿携战灵倾力为真君助战,请真君三思!”
上旸真君摇头笑叹:“怎连越坛主也这般急进起来?”
越无岐紧皱着眉头,道:“真君有所不知,在下的战灵受那魔头蛊惑,灵羁已然残损。他虽非神祇,却终究是‘神尊’之格。如此战力,恐难再得。”她话到此处,略微一顿,“殛天府与灵宿宫积怨已久,日后一战,即便退敌,亦不能保我灵宿宫久安,唯有彻底消灭那魔头,方是上策!”
上旸真君蹙眉,思虑片刻,长出了一口气:“本座原以为,仙魔决战必要用上百余年准备,却不想竟是这般孤注一掷。或也是天意使然。”他话到此处,展眉一笑,“好,既是天意,便奉陪这一场。”
此话一落,越无岐三人皆低头行礼,尊道:“真君圣明!”
上旸真君将头一点,又想到了什么:“镇溟坛主倒提醒了本座,那魔头与灵宿宫积怨已久,却唯独此次煞费苦心,不似以往。”他望向辰霄,蹙眉思忖,“若说是因为憎恶神祇特地来找茬,也未免做得太迂回细致。想是那魔头掌握了什么能一举击溃灵宿宫的关键,才舍得这般大费周章。不知各位可有头绪?”
越无岐三人互望了几眼,片刻沉默后,邢陌开口:“若说灵宿宫存亡的关键,便只在宿星潭。可宿星潭乃彼世之力交汇之地,除却灵羁之外,尚未见哪种法术咒力能对其产生影响。”他话到此处,自嘲一笑,“只怕有朝一日,我灵宿宫消匿于天下,这宿星潭却还是安然不灭。”
上旸真君细忖过这番话,却露了几分苦恼:“说来说去,你灵宿宫至今也未能将宿星潭的奥秘解明,也不知是福是祸。”
“真君不必忧心。”越无岐开口,“纵使那魔头掌握了什么,也须得踏过我等尸骨方能成事。胜负存亡,来之战之,如此而已。”
“呵,好一句来之战之,不愧是你。”上旸真君笑叹一声,“也罢,今日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众人闻言,起身告辞,不在话下。
大殿之外,月华流泻。辰霄漠然踏进月色,抬眸的那一瞬间,眼前景象倏然变化,但见万众伏地,顶礼膜拜。耳畔,恍惚又有点点鼓声,声声唱吟……
辰霄站定,略微闭目,再睁眼时,幻象已然消散。然后,冉悦静静站在殿前的长阶下,沐着一整片如霜的月光。她的形容略显疲惫憔悴,但见到他之时,却努力绽了笑容。她略上了几阶,却犹豫着没有近前,隔着那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她带着笑容,问他:“好些了吗?”
辰霄望着她,忽生一阵没来由的迷惘,一时怔然不语。
冉悦见他沉默,不知怎的有些局促。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灵缶来,道:“要进灵缶么?”
辰霄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缓步走到了她身旁。
两人皆是沉默,迟迟不举动。这时,越无岐的声音传来,语调是一贯的清冷凉薄:“站着做什么,赶紧回去休息。”
冉悦一惊,忙低头行礼。越无岐微微颔首,经过她身边时,不冷不热地道:“明日辰初,来镇溟坛见我,你得从头学起。”
冉悦老老实实答应一声,心里却暗暗叫苦。灵缶离身、擅自召唤战灵私斗、还有战灵失控种种,想来明日必是一番教训。她骤生出无可奈何的惆怅,却终究未将绝斩的事说出口。她心里安慰了自己几句,抬头对辰霄道:“我们回去吧。”
辰霄点头,随她举步回返。
一路沉默,待到弟子房前,未等进门,就见宁疏快步迎了上来,关切问道:“总算是回来了,怎么样?”
冉悦低眉颔首,恭敬应道:“让师兄担心了,没事。”
“没事就好。”宁疏松了口气,又蹙眉训斥,“灵缶不可离身。这都是你以往的习惯不好,以后万不可如此。”
冉悦乖乖听完,道:“师兄教训得是,再不敢了。”
宁疏见她如此,便不再这话题上多停留,转而道:“折腾了大半日,药都还没吃……”
冉悦一听这话,忙道:“啊,师兄有伤在身,切不可耽误——”
宁疏无奈地将她打断:“说你呢!”
“哦……”冉悦这才记起自己也是个伤患,讪讪笑了起来。
宁疏愈发无奈,也懒得多说,只催她回房吃药。便在这时,宏毅带着一群年幼弟子过来,一见冉悦和辰霄,众人快步上来,嘘寒问暖。
眼见冉悦一脸诧异,宏毅笑道:“这群小家伙听说神尊受了伤,便嚷着要来探望。昨日混乱,我寻思还是让你们好好休息。不想今日又出了事。方才经过大殿,正遇上初微坛主,说你们已无大碍,这才敢领他们过来瞧上一瞧——”他说着,又瞅见有弟子黏上了辰霄,忙斥道,“哎!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辰霄却是一笑,道了句无妨,更半蹲下来,由人亲近。
冉悦看在眼中,忽生出一心惆怅。
宏毅见状,正想宽慰几句,却见一名年幼弟子轻轻拽了拽冉悦的衣角,道:“师叔不必担心,自古邪不胜正。若那魔头再来,我等齐心协力,必能战胜!”
冉悦微微一怔,低头看向那名弟子。男孩不过七八岁上,说出这番话未免有些老成,但他的神色甚是认真,目光里更满是坚定,令人不敢轻视。冉悦一笑,点头应他:“嗯。”
那男孩也笑,回头又望了望自己的伙伴,立刻有孩童上前,对着冉悦道:“师叔放心,我很快便能召唤出自己的战灵,到时便为师叔助阵,打得那魔头满地找牙!”
宏毅听了,好笑道:“‘满地找牙’这词谁教你的……”
不等他发完牢骚,又有孩童举手抢道:“我也要为师叔助阵!”
一时间,孩童们纷纷表起决心,有说要苦练剑技的、有说要随冉悦修炼铁帐诀的、更有拍着胸表示必能再召唤出一位神尊的。宏毅听得哭笑不得,忙一个两个地劝了下去。又见时候不早,便吩咐孩子们回去休息。众人不舍,磨蹭了好一会儿,待要散时,宏毅望向冉悦,似是有话要说。但终究,他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揉了揉冉悦的脑袋,又噙了一抹笑,拍了拍辰霄的肩膀,这才告辞离去。
众人走后,宁疏便催着冉悦回房休息,又叮嘱她吃药。将她送至门前,他略微犹豫,终究没有跨进去,只取了灵缶出来,唤了炎胧。
炎胧嘿嘿笑着轻快地进了屋,吹一点星火燃了灯,又端起药用火力热了热,递到了冉悦面前。冉悦接了药碗捧在手中,忙不迭地道谢。
待炎胧离开,房门随之阖上,掩去宁疏的身影。几句轻佻调笑,渐随人走远。
热闹之后,屋内更显得冷清。冉悦垂眸,看着手中的药碗。温暖满盛,心头却为何还是空落落的?
“主上。”
这一声,将她从空寂茫然中拉了回来。她循声转头,就见辰霄望着她,笑得一脸无奈:“我的灵羁不稳,主上心绪动时,对我亦有影响,还请主上凝神定心。”
冉悦听他这话,想起前因后果,戚然道:“我刚才……”
“孤独。”辰霄接道。
孤独……
冉悦捧着药碗的手紧了紧,一时没了言语。
“主上,”辰霄的语调既轻且慢,听来比以往更为温柔,“我答应过燕还前辈,守主上安稳,如今看来,也只能是‘安稳’。幸而除我之外,主上尚有温厚慈爱的师长、体贴亲切的同门。放眼世间,更有生灵千万,繁如星辰。必有一次相逢,能辉映彼此……主上不会孤独。”
冉悦望着他,微红着眼眶,迟迟不语。而后,似用了许久的时间终于攒够了开口的勇气,道:“辰霄,你既能看破我和燕还的灵羁,一定也能悟出你自己的执念。镇溟坛主说了,先前一战,那魔头猜了你的前世。不论真假,若你能想起什么,告诉我。我会试着锻出与你相合的灵羁!”
辰霄听罢,低了头,只沉默不语。
冉悦的声音微微颤抖,拼尽全力才勉强维持着语调里的坚定:“我知道的……想起前世,便会被执念所困。可这也没关系啊。若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陪你一起去完成啊。就算到了最后还是要说再见,也不该是如今这般,不该是因为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
这时,辰霄抬了头,对她说了一句:“想不起来。”
冉悦一时没反应过来。
“主上问我执念,我想不起来。”辰霄说完,又想到什么,补充道,“不是随便说的,我认真想过了。”
冉悦酝酿的所有思绪便在这一刻乱了,竟不知要如何继续。
辰霄抿了笑,接过冉悦手中的药碗。深色汤药,倒映出他的脸,又荡漾着变作模糊。“《灵引》里说,所谓执念,或困于所知、或囿于所为、或纠结于情。与我而言,自现世至今,所知所感、所作所为,皆系于主上一身。乃至冷暖甘苦、喜怒悲痛,也皆源于主上。若前世有哪一份‘念’能比这些更强烈,理应第一个想起才是。”他话到此处,释然一笑,将汤药递上,“所以,主上不必探寻过往,只需放眼将来。只需记得,主上安稳,我便安稳。”
冉悦怔怔望着他,许久,才慢慢地笑了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汤药,一气饮尽。她转身将药碗放下,再回身之际,神色中的戚然忧愁消了大半。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会凝神定心,不胡思乱想。镇溟坛主教的法术也会刻苦修习。还有,灵缶再也不会离身……”冉悦的声音虽还低弱,却十足坚强,“能做到的事,必当尽心尽力!”
辰霄想了想,含了满目的温情,道:“那么,有一件小事,还请主上成全。”
“好,你说。”冉悦怀着一心豪情,答应得毫不犹豫。
得此一句,辰霄认真地开了口:“想要绿松石。”
绿松石???
冉悦理了理脑海里的混乱,怔怔吐出一个字来: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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