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海桐服侍杜若收拾洗漱,便感叹道,“全家五个主子七八个下人,元娘当真能干,将就那么一丁点禄米,一文钱掰作两个花,竟也敷衍下来。”
“可不是,这个账叫我接,却有些措手不及。”
其实韦氏这般抬举,杜若心里颇不是滋味儿。爷娘分明未将阿姐的亲事放在心头,提也不提嫁妆怎生安排。
旁人家的女儿,从生下来就开始攒嫁妆了,遇见好的木料、布匹、首饰、器物乃至家具,只要经得存放的,都当好生收拾了替女儿存着。杜家有两女,竟是一丁点儿嫁妆都未预备下。
库房里除了当钱用的几箱素绢,留着过年的火腿腊肉,细致果品如绿豆百合红枣粳米等,空空如也。倒是头几日柳家送来的整箱干果颇占地方,桂圆、干枣、酥糖、风栗各有二三十斤,分量大得惊人。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原来咱们家是个空架子。”
海桐叹息。
“你又是个花惯了手的。公中拢共七十多贯钱,咱们私房再有二十几贯,可够什么。”
“刚过了年,秋日里才得收粮发卖,阿耶下一笔年俸要等明年。哎,嫁妆办得少了,阿姐岂不怨我。”
“小娘子不如卖了奴婢!”
海桐拍拍胸膛与她算账。
“旁人都有大用:郎官出门怎可不带随从,家里牛车要人照管,没了菜地外面买菜又是一笔开销。最要紧是房妈妈,少了她,娘子何等清洁素净的人儿,难道要亲手下厨?”
桩桩件件都是麻烦事儿,且上元节近在眼前,说不得又是一笔花费。
杜若展开被褥,闻见熏的是五百钱一盒的帐中香,娇声叱道。
“往后再不许用这个!你便老老实实留着服侍我。”
海桐缩了缩头,把心放在肚子里,立时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杜若起了个大早,安顿诸人吃了米粥蒸饼,便坐在耳房提笔算小账,却是左算也不够,右算也不够。
她咬着笔杆思之再三,还是下不了决心,烦闷之下便推门站到院中。
原来阿娘竟是卜算子,区区数日之差,天空明晃晃的就亮起来了,日头底下也能略站站。
她正发呆,眼角瞥见一团灰影倏忽闪过,惊的后脖梗子一凛,那东西已窜到耳房墙根老槐树底下。凝神看时,原是个毛茸茸的活物,脑袋上立着两只尖尖的小耳朵,下肢肥壮,后脚抻得老长,正踩在树干上。
思晦手持金叉冲进院中。
“阿姐!你让开。”
“作甚?”
思晦绕开她一叉子戳去,那东西躲得也快,三步两步跃到树上。
海桐刚巧掀帘子出来,惊道,“欸?好稀罕,田鼠竟能上树。”
思晦急得搓手,“都怪二姐碍事!”
海桐道,“二娘子不知道,去岁寿喜发现菜园子里有窝田鼠安家,想了好些法子,又是挖洞又是火熏,后来就没了,还当搬走了呢。”
“可不是,原来藏到正院儿里来了,好大的胆子!”
思晦哇哇呀呀喊了几声,举着金叉猛戳树枝。那田鼠越跑越高,站在树枝上瞪大溜圆的眼睛。
杜若不禁莞尔。
“它生的倒是可爱。”
海桐蹲在槐树根旁扒拉杂草,露出老大一个树洞。
“小郎君快来看,难怪搬到院儿里。”
思晦探头一瞧,“哟!”
杜若也凑过去。
那树洞是才啃出来的,断茬处儿还新鲜,合抱的大树,咬穿了多半。洞里挤挤挨挨一窝拇指大软毛柔嫩的小田鼠,这会子见了天光,一个个睁开小小的圆眼睛,吱吱喳喳叫起来。
“好可怜见,这么冷的天儿,可算熬过来了。”
海桐掰断草棵子,轻轻碰了碰小田鼠的爪子。
思晦绕着两人转圈。
“脏东西,快灭了它,长大了又祸害菜园子。”
杜若见他喊打喊杀的样儿颇为不喜,拉了他手柔声哄劝。
“人家还小呢,大的打杀了,小的放出去可好?”
思晦大不赞同,皱着眉头道,“阿姐妇人心肠,倒有怜惜它们的功夫。”
他又看杜蘅的窗子。
“就为了它,大姐去年愁得什么似的,只怕一冬的瓜菜都遭了害。”
他们姐弟长日无事,在家中闲坐相伴,情分不浅,杜若自是难以相较。只是院中热闹,阿姐却闷在屋里不出来,也不知是面薄怕羞,还是心寒。
海桐见她不出声,自去唤了寿喜进来,一壶开水烫死了小田鼠。那大的在树梢转了几转,喊的声嘶力竭,终究没敢下来。
回房杜若便研了墨,修书一封,添上几两韦氏自制的清茶‘甘露’,叫福喜送去学里,向师尊告别。辞学之事阿娘理当已有交代,然而人情往来并不只是杜家的,也是自己的。头先还打着熬过选秀仍旧回去的主意,如今看来是再不能了。师傅苦心教诲,学生受益终身,前路漫漫,只能待机缘报答。
十二日清早,杜家收拾了早饭,杜有邻前脚出门上衙,后脚那官媒人又来行‘问名’一节。她果然精乖,推说柳家长辈染疾,小柳郎已将一应事体尽数委托于她。
杜蘅红着脸扯了杜若要走,杜若甩手笑。
“要躲你躲,我是要偷听的。”
“有甚好听,今日不过问名。”
杜若奇道,“咦?莫非你已知姐夫姓名?”
其实男家姓名早在草帖子里已写过,所谓‘问名’,乃是男家问女家闺名。杜蘅明知道杜若有意玩笑,却无话可驳,只得连连跺脚,自掩了房门,杜若便在屏风后偷听。
两家交换了写着儿女名讳、生辰八字的龙凤庚帖,因柳郎住怀远坊,便议定了在上元节后的正月十八日往坊中大云寺问吉卜卦。
媒人笑,“娘子放心,元娘与大郎必是天作之合。”
韦氏蹙了眉,犹豫片刻方道,“婚事应的急了些,家中历年积攒有限,嫁妆却还未备齐。”
媒人目光一闪已是笑嘻嘻应话。
“柳郎光杆一个,又无亲眷帮扶,哪能计较良多。这桩亲事,原是柳家高攀。婚后他待元娘百说百应。娘子心疼女儿,方才挑了这样人家。若有不足,过后私下贴补,岂不便宜。”
韦氏尤在叹息。
“究竟是长女,太俭省了也不好看。”
媒人暗笑,这桩婚事谈了好几个月,她早把双方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柳郎分明只图个‘杜’字,杜家分明只求快快脱手,还扯二五八万给谁看。
她嘴上敷衍得热闹,见韦氏收了愁容,拍拍屁股便溜了。
韦氏唤了杜若到跟前。
“蘅儿的婚事,接下来有纳吉、纳征诸事要办。按规矩,纳征当日女家当摆宴招待男家亲友。待定了日子,还需往柳宅铺装。这两日先办嫁妆。”
杜若听到嫁妆二字,长长松气儿。
阿姐钟情于柳绩自是极好,只是姐夫职位低微,收入有限,往后娘家也未必肯看顾,机会难得,她必要替阿姐筹划一份好嫁妆,往后帮扶得姐夫一二,夫妻俩才得和顺。
她忙应道,“不如就是今日,午后儿陪阿娘往西市走,又近,胡商的东西也稀奇新鲜。”
韦氏听了点头,又吩咐。
“那棵槐树打根儿上都叫咬烂了,需使人砍了去,不然哪日风大雨大,整个树冠栽下来,压着房舍可不是玩的。”
杜若应了自去安顿车马。用过午饭,杜家的牛车便摇摇晃晃出了坊门。
自家车子,虽然外面少些装饰,里头却舒服许多,四面都刷成米白色,铺了竹席锦褥,角落双层漆盒装着清早煮的红枣汤,又置一架绿釉香薰炉。再有两只大木头箱子,一只装着满满当当三十匹素绢,另一只装着七八贯铜钱。
牛车本就慢,三个人加两箱钱帛也颇沉重,只能溜边儿走,中间的大道让给急吼吼的马车。
车轮卷起飞扬的黄土,杜若放下车帘,看着老僧入定般的阿娘。
韦氏眯眼枯坐,将肚内经文默诵完毕,方絮絮道,“柳家送来的定礼,你打算如何处置?”
那些东西既不值钱,又吃的慢,再没见人送礼这样送法,杜若翻了翻眼皮,按下肚里的牢骚不表。
“酥糖与风栗经不得存放,这几日配了茶点自家吃些,下剩的散与四邻。从前阿姐与前头苏家,后面温家,都常来常往。往后儿当家,自当照旧。”
“嗯。”
“桂圆干枣是女子温经之物,却不能多吃。全让阿姐带走,没得喂了虫。儿打算留下一半,趁着天冷,先混在鸡汤、羊肉里用些,煮点甜汤。”
她指指漆盒。
“下剩的——只有慢慢吃。”
韦氏呵呵笑了两声。
“小柳郎是个精刮会打算的,又要面上好看,又要实惠。活雁卖的贵,那两只大约还是他自去猎的。”
原来大雁还有这许多门道,杜若抹着帕子暗笑。
“到底是姐夫心意。”
“柳家也是破落户,比咱们家又差些。祖上也是从旧镇迁出来的,倚仗军功做过神武大将军。轮到他这里,除了宅子再无别财。他姐姐嫁了幽州节度使账下武将,远在千里京外。”
杜若暗自腹诽,阿耶都做上攀附皇亲的美梦了,你还大喇喇的自诩破落户,岂不是戳他的肺管子?
韦氏仿佛听见她腹语一般,忽然转过头来看看女儿,问道,“你道阿娘为何应了这门婚事?”
杜若猝不及防,顿时有些傻眼,看海桐狠狠把头往胸口埋,生怕引起注意,再看韦氏脸上毫不掩饰的皱纹,无端有些心虚。
“呃……”
杜若胡乱猜测。
“柳家可是有一门得力亲戚?那武将有意提拔他?”
“有好亲戚还让他白在街上巡逻?你瞧你大伯父,情愿去西北投军都不肯给圣人守宫门呢。金吾卫,远远赶不上左右卫与左右骁卫,即便是比千牛卫,亦是等而下之。况且,他年纪还轻,倘若心知能再往上走一两步,便应先立业再成家,娶个家世更好或是嫁妆多的娘子。这时候议亲事,显见得仕途指望不大。”
韦氏的目光清冷透彻,似要把杜若脑袋瓜子里的小九九全翻出来查看明白。
“反正阿娘要做什么,自有要做的道理。要不做什么,也有不做的道理。”杜若含含糊糊地表示不满。
韦氏嘴角微扬,颇带几分得色。
“照你前番的说法,小柳郎家世清白,内宅无人,能对你阿姐全心全意,这是他的第一桩好处。其二,金吾卫巡街抓贼,办的是粗使杂差。小柳郎做八品参军,往上一层的七品郎官从国子监出身,是如你阿耶那般打官腔的文职。往下一层的府兵从市井选拔,多是粗人无赖,缺乏教养。他夹在中间上传下达,原本为难,可是他却能得上司重用,准他代理辖制东西两市客商,又能与府兵称兄道弟,也算的上见事机敏。”
杜若附和道,“是,阿娘替阿姐择了一门好亲事。”
韦氏深知她心里并不以为然,恐怕还是嫌弃柳家门户低微,委屈了杜蘅。
“若儿。世上千万的道理,都比不过合适二字。有时候你瞧见一对璧人,郎才女貌,情深意浓,偏偏不能在一起。或许是那小郎君忙于考学举业,遍访名师,未能及时提亲;或许是那女郎家逢不测,亲人离散。又有时候,明明不相干的两个人硬着头皮成婚,竟也越过越好,在旁人看来倒是夫唱妇随的模样。”
“所以呢?”
“郎君品低,思晦年幼,杜家需要撑门立户的女婿。柳郎父母缘薄,两家若处的好,便可并做一家,咱们家添个半子,他也多个助益。再者,他这个官职听起来低微,其实颇有油水。两市商户见了他还要巴结,蘅儿又擅掌家,两人同心,兴许能置办一份家业。”
这番打算还算脚踏实地,杜若点头,稍减了几分戒备,也替阿姐欣慰。
韦氏微微一笑,细查杜若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还有一样,女孩儿们都爱个俏,柳郎的样貌——阿娘也是要算进来的。”
杜若红了脸,“姐夫英挺,又擅武艺,阿姐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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