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林家母女俩是八月份搬回的旮沓村,那时她们家久未修缮的祖屋瓦房已经塌成一片碎砖,幸而村里被下来的医护工作者清了一波感染上流感的病患,房子空着的不少,她们便挑了村头的一户租住下来。

    结果后来那户人家得病的主人治愈回来,还是父子两个,居住的区域顿时变得狭窄,生活上也格外不方便,于是林母和林珊就想着另找地方搬出去。

    然而下乡热持续至今,又出了顾家村火灾这件事,周边村落的空屋子几乎都住满了人,合适的房屋可遇不可求,两人一时想搬也找不到地方。

    这时到处闲逛寻找的林婶发现了村尾陶家的空屋,足足两间宽敞的大平房,后院还带一块小菜地,有高墙与铁门做防护,一下子就让她惦记上了。

    林婶回家心心念念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带着女儿再次上门来求租。

    顾桩不知道她们的意图,只当是来买蛋的,开了院门问要买几个。

    却不想林婶拉着女儿,探头直往院子里打量:“陶田是住这吗?”

    “你们谁啊?有什么事吗?”顾桩皱起眉,对她们不懂规矩的举动分外不悦。

    现在时事敏感,哪有上来就往人家家里瞧的。

    林婶也同样嫌顾桩挡在门中间问东问西得烦人,耽误她找陶田说事:“哎呀,我们这不来找陶田问问租房子的事,他人……”

    恰巧在屋后地里除完杂草的陶田来到前头喝水,林婶眼睛尖,一下就看见了他,咋咋呼呼拖着身后的女儿就挤开顾桩走进院子里。

    “陶田,你在啊?刚我们还找你呢……”她笑着边打招呼,边走到陶田跟前,眼睛忍不住四下里扫视,看看家禽,再瞅瞅菜棚子。

    陶田抬眸望向林婶,又看了眼她身后低垂着头的林珊,放下了水杯没有开口说话。

    “陶田,好久没见我们珊珊了吧?”林婶倒是自来熟,拉着女儿站到陶田面前:“你俩小时候一点点大的样子还在眼门前,没想到一晃眼都这么大啦……”

    可不么,陶田过了年都三十二了,林珊比他小两岁,却也是奔三的年纪,但搁在林婶嘴里好像大家还是孩子似的,让人感觉好笑。

    “妈,你说这些干什么!”妆容精秀的林珊蹙起眉头,言语间颇多嫌弃。

    不知是嫌弃母亲的丢人举动,还是她们硬要攀亲戚的尴尬。

    如此场面,顾桩也料到了这对母女应该与陶田关系匪浅,他双手抱胸斜倚在院门口,面色难看地观望着。

    林婶的话没得来回应,她讪讪一笑,开始说起正题来:“陶田啊,你看,你村里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行行好,租给我们吧……婶子和珊珊现在租在村里其他人家里,你是不知道那有多不方便……”

    陶田微一挑眉,没想到林婶还是不死心,这都追到门上来了。

    “……房租一分钱都不会少给你的,这房子多住才有人气,就当我们是帮你看房子的……”中年妇女不要脸皮起来简直无敌,像是忘记了那些年陶田给的生活费、学杂费,她们可都没还。

    自从林珊上了高中,早早辍学打工补贴家用的陶田就日夜辛苦挣钱,给她攒生活费与学费,后来一路供到大学、研究生,前前后后加起来好几万的数目,还不算零花压岁,结果双方的关系对方说断就断,钱至今也没还回来。

    那个时候林珊已经大学毕业,带着林婶不知去了哪座城市,陶田想找她们也找不到,只得作罢。

    万万没想到如今他不主动去寻她们麻烦,母女俩竟还有勇气舔着脸上门。

    泥人尚有三分脾性,饶是陶田已经不奢望追回那些钱了,但听到林婶得寸进尺的租房请求,还是不免拉下了脸。

    男人本就身强体壮,板着脸的时候更是骇人至极,硬生生唬得林婶闭了嘴。

    他眉目冷凝,伸手一指门外:“滚……”

    林婶本还想鼓着胆子再劝劝,但她薄脸皮的女儿林珊待不下去了,扯着她的胳膊直往外拉:“妈,走吧……”

    就这样,母女俩拖拖拽拽地出了顾家小院。

    林婶的嘴里仿佛还不情不愿胡咧咧着什么,听不太清,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顾桩眼疾手快,两人前脚出,他后脚就“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他算是瞧出来陶田对这对母女的反感,不说陶田,他自己本身也涌起些许厌恶。

    在这疫病高发的节骨眼,谁会那么没眼色不经同意就直挺挺闯进别人家门,简直就是害人精,也不知身上带没带病。

    顾桩钻进杂物间取了消毒液,稀释后不停地喷洒在门口以及院子里母女俩经过站立的地方。

    他干起活来默不作响,陶田想帮他,却被顾桩躲过了。

    矮矮小小的青年消完毒,将手里东西往旁边一放,叉着腰横了陶田一眼,兴师问罪道:“哥,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陶田看着他,眸光不明所以。

    顾桩急了:“那两人是谁?她们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们……”陶田垂下视线,正经关系自然是没有的,可以前的纠葛交代起来就说来话长了。

    当年,比起相依为命的低保户陶家祖孙俩,林家母女过得还要更艰辛悲苦些,因为家里有一个好赌懒做的男人,把本就不殷实的家底败得一干二净。

    乡里穷苦人家,黄赌毒只要沾上一个,那家庭就完了,更别提林婶的丈夫不仅爱赌博,还嗜酒,喝醉了就家暴摔东西,谁劝也不听。

    陶家与林家离得近,陶田外祖母心地极好,经常在生活上帮助受难的林家母女,一来二去地双方就熟络了。

    后来林家男人喝醉酒失足跌死,村里也收回给林家户主的菜金等福利,林家母女的日子一下子更难过起来。

    多亏陶家外祖母带着陶田时而帮衬,她们才能在村里立足,两户人家就此亲近起来。

    接受的帮助多了,林婶就同陶家外祖母开玩笑说以后要把林珊许给陶田当老婆,两家人成一家人。

    陶田的外祖母当时一听就心动了,自己的亲外孙口齿不利索,以后亲事上还指不定怎么受挫,再看林珊小小年纪学习就好,长得也文静娟秀,便笑抿着唇答应下来。

    这件约定俗成的喜事,两家都没有往外讲,怕给孩子们带来负担,但平日相处起来却更亲亲密密了许多。

    陶田自小受外祖母教育,哪怕对林珊并没有其他方面想法,也依旧把林家母女看成是自己的责任,才有了之后打工供其读书生活的行为……

    “她们怎么能这样!也太无耻了!还有脸上门问你租房子……”听完故事的顾桩义愤填膺,仿佛是自己遭遇了骗钱骗感情的事,想起来就着恼。

    “这跟外面那些诈骗犯有什么区别?”顾桩咄咄抱怨着,“噢,哄你给她们卖命,完了再一脚踢开?”

    陶田笑看着他,好像看顾桩说话,比话题本身更有意思。

    “哥,你还笑!”顾桩幽怨地瞥向陶田,“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对那个林珊到底什么想法?”

    陶田牵着顾桩的手,摸着上头的茧子摇了摇头,他能有什么想法,他的想法都是眼前的人。

    顾桩见状心头稍稍安稳,不过还是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定。

    他对林家母女打心眼里抵触,决定下回她们若是再敢上门来,他就提着棍子赶她们出去,顺便再替陶田把钱要回来。

    但不知道是不是被陶田吓着了,母女俩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一直没到顾家村露面,也算她们识相。

    *

    十一月下旬的时候,老天爷开眼,终于淅淅沥沥下了几场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更冷了,陶田和顾桩不得不穿上袄衣与厚袜,睡处也从客厅地铺换到了二楼床上。

    顾家小院建造的时间久远,顾小叔一家住进来也只是简单装修了下,夜里总有寒风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细缝吹进屋子里,让人夜不能寐睡不香甜,与旮沓村陶家新修的暖炕还是比不得的。

    两处房子一处适宜夏居,一处适宜冬住,显然冬天在陶家过冬会更好些。

    不过离过年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况且屋后地里的冬菜还未长成,七八十只成熟家禽与菜棚菜筐的转移也是个难事,两人都不急于一时决定。

    就在秋雨下完,气温低破十摄氏度的时候,顾家村来了生人,是一队开着货车从南方来的卖杂货贩。

    他们被村里的干部拦在了外头,不允许进入村子,但架不住村里人想买东西,所以村口竖起了条警戒线,双方站在安全距离外做着买卖。

    诸多打开的货车厢里堆积了不少南方货物,从日用百货到特色食品,甚至还有海边的海带海虾等干货。

    顾桩拉着陶田去凑热闹,一看见海里干货顿时走不动路了,他还记得陶田做的那碗面的滋味,香得让人念念不忘,当即恨不得立刻打包买下。

    村民们看中的货物也多,七嘴八舌问货贩们怎么卖。

    夏收时节,上头下来收购庄稼,种地的家家户户基本都通过卖菜得了一大笔钱,之后的小半年里又没个花钱的地方,口袋里的钱早放不住了。

    众人都表现得分外豪气,大有大包大揽尽数买下的意思。

    然而未曾料想,这帮从南边来的货贩子并不收钱,他们只收米面杂粮,抑或是其他的经济农作物,以种类和质量算兑换量。

    换句话说,便是通俗易懂的以物换物。

    这个说法一出来,顾家村的村民们顿时不干了,哪有这样子做买卖的,还钱不值钱了。

    很显然顾家村民众不是货贩们遇到的第一批对此产生疑问的人,他们并未混乱,由其中一个领头的贩子出来解释。

    “老乡们,现在外头的行情就是这样,没有收钱的了,全都得用东西换……”带着口罩的贩子头头压了压手,“不信你们出去打听打听,外头市面上都是这样的。”

    “我们一行人从南边来,这里是最后一站,再往北就不去了,过些天再冷些我们就打道回南方……”贩头子挥手一指身后几辆货车上的货物,声音高昂,“所以你们要换东西得趁早!”

    货贩们带来的消息简直惊人,私有市场上钱币失去购买力,那叫他们这些揣着钱外什么也没有的乡下人要怎么办。

    众村民议论纷纷,比起先前的争先恐后,这下都踌躇犹疑了许多,主要还是怀疑贩子们消息的真假。

    这一天,这些从南方来的货贩没能做成顾家村一单买卖,他们也不着急,在休憩了半晌后,又开着货车去其他村镇上了,说是过几天再返回来。

    村里有人好打听,从货贩子那问来他们以前是跑运输的,如今避开道路上的拦截点,专做南北倒卖的生意,发发疫难财。

    顾家村没电没网,当今的时事早不知道了,但货贩们的话却渐渐被更多的人相信,因为今年秋播绝收,众所皆知。

    贩子们离开后的几天里,许多人家都开始盘点自家有无多余可以交换出去的东西,顾桩也拉着陶田在家里寻找。

    不过看过来看过去,还是只有家禽生的蛋可以拿出去换,量也最多。

    三天过后,当货贩们再一次路过顾家村的时候,村民们反应热情了许多,捧着自家挑出来吃用不到的作物,要求换东西。

    陶田与顾桩也拎着两大篮子生蛋到村口想换干货,这些蛋是他们近几日攒下的,为此还回拒了许多来买蛋的村民。

    可惜好事多磨,货贩们看着他们的蛋摇了摇头,并不收下,语气里带着些可惜:“我们不收蛋,路上不好运。”

    生蛋容易碎,运输成本很高,难怪贩子们都不肯接。

    “这怎么办啊?”顾桩有些丧气地看着货车上令人眼馋的海鲜干货,距离上一次见到已经少了很多,想来许多人买。

    陶田拍了拍他的肩,提醒道:“腌……蛋……”

    顾桩闻言眼前一亮,没错,他们还有腌蛋。

    之前卖掉的只有数批鸡鸭腌制蛋,而鹅蛋要等两个月,算算时间头几批差不多相继可以开坛了。

    “那你们腌鹅蛋收吗?自家鹅生的蛋腌的,外头裹着黄泥,路上应该不怕碎……”顾桩尝试着问道。

    有个货贩感起了兴趣:“什么样的?你拿来我看看?”

    “行,那你把那些先给我留着……”顾桩挥手指了一片自己看中的干货,忙不迭拉着陶田抱起两篮子蛋直往小院里跑。

    怕腌蛋又被人问各种问题,顾桩索性烧熟一颗后,同陶田一道搬着坛子去了村口。

    货贩们没吃过顾家小院出产的腌蛋,个个都好奇着支棱脑袋看。

    顾桩也不小气,将蛋剥出来,一人一块地分着:“你们尝尝看,行不行……”

    他说这话时,底气十足,因为已经事先同陶田一起偷偷掰了小块尝过,味道没出错。

    货贩们尝完也连连点头,这样的半熟品最受人欢迎,说不定还拿不到南方,半道上就能卖完。

    讨价还价了一会儿,顾桩与陶田用三坛近百颗腌鹅蛋换到了一大叠海菜干货,以及一些墨鱼嘴和乌贼干,当然坛子还是要还回来的,双方都很满意。

    南方货贩们走后,陶田和顾桩趁新鲜吃了好几顿海鲜紫菜蛋汤。

    有时是配饭,有时是配酱拌面,大冷的天,热乎乎来上一顿热食,怎么吃也吃不够,鲜得让人恨不能咬掉舌头。

    不过也有让顾桩感到忧愁的,比如他不知道要怎么给家里的蛋重订价格。

    与货贩们的贸易打乱了村里一直以来的以钱买物原则,顾桩拿不准是否应该要就此更换标准,比如以后不收钱了,也换成收米收杂粮。

    看他这么纠结,陶田摸着顾桩的脑袋,带他去看家里的存粮。

    粮食还是那么多,足足六袋大米,够他们吃好久好久。

    而村里人呢,他们很多都是夏天才回来的城里人,没有根基没有存粮,还有那些不幸遭遇火灾的,就更别提了。

    两人在顾家小院里的日子要比外人好上许多,在保证自身生活水平的基础上,或许也可以稍微帮帮别人。

    “哥,我知道了。”顾桩眼睛亮晶晶的,眼前好似豁然开朗。

    青年面皮白净,温润得像是美玉,陶田忍不住亲了亲他生嫩的脸。

    于是顾家小院里的卖蛋价格一直没变,惹得很多上门来买蛋的人都夸顾桩和陶田心好人实在。

    但也有人趁水摸鱼,花钱一次性买掉好些,如果自家吃也就算了,关键他们是拿去跟其他村里买不着蛋的村民换米粮,类似黄牛垄断。

    十里八乡就这么大,没多久就被不愿挨宰的乡亲们传到了顾桩的耳朵里。

    这种事情听来就让人生气,顾家小院当即宣布了限购,每天每人只能买两颗蛋,多的不卖。

    话说顾桩的这个举措一出,买蛋倒卖的现象确实好了许多,但坏的人也坏,雇了家里亲眷邻里一早就来排队买蛋,狷狂得不行。

    顾桩已经不记得自己是送走了第几个来告诉他外头有人倒卖他家蛋消息的村里人,如今看来好像除了变更交易方式,也没其他的路好走。

    既然是大势所趋,顾桩在与陶田商量过后,决定将生蛋的价格改为半两生米换一颗蛋,也就是一斤米换二十颗蛋,蛋的种类不分,统统一个价。

    这可比那些倒卖的便宜得多,但两人万万没想到,大部分上年纪的村里人并不买账,甚至还埋怨他们随意胡乱提改价格。

    按原来的方式,只要排队排在前头,十块钱一颗的蛋总有机会能买到,可如今变成用米换蛋的方式,大家就觉得自己亏了。

    毕竟对于老年人来说,早起排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排一早上的队能换来两颗蛋,感觉像是白得的一样。

    之前还客客气气的村民们一下子变了态度,来顾家小院买蛋的人数也少了许多,来来去去还是其他村里那几个熟客照顾生意。

    他们仿佛是要给顾家小院压力,让价格再变回去似的。

    顾桩心里不得劲,也懒得在卖蛋上多费心神,每天固定到点关门去屋后同陶田一起干田里的活。

    生蛋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好了,留着做成腌蛋也使得,总有人会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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