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后来的时间, 阿谣几乎都是字浑浑噩噩中度过的。

    她看到那只手垂下去,听到周围兵荒马乱,众人奔涌而来。

    恍惚中知道大哥哥急急抱起她, 然后, 她就昏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卫国公府。

    在映月阁, 她的闺房里。

    床前的丫鬟婆子围了一堆, 俱是一脸忧心。

    窗外细细碎碎的雨声顺着窗缝涌进来, 阿谣耳朵还嗡嗡响着,再加上这个声, 有如有人在耳边念起了紧箍咒, 只觉得一阵头疼。

    床下紧盯着的宋嬷嬷一下子就发觉阿谣睁开眼了,脸上喜忧参半, 恨不得登时扑上来, 激动地直说

    “姑娘醒了, 哎呦菩萨保佑,姑娘终于醒了可吓坏老奴了”

    阿谣的神识还不清楚,被宋嬷嬷扶着坐起身,看着眼前这架势, 下意识问

    “这是怎么了我快要不行了”

    她的声音略显虚弱,这样说话听起来有些飘忽。

    宋嬷嬷一听这话, 忙说

    “呸呸呸,姑娘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大夫说姑娘你没有大碍, 只是昏迷了大半日,老奴瞧着还不醒, 忧心罢了。”

    不过宋嬷嬷嘴上虽然说着“没有大碍”这样的话来让阿谣宽心, 自己看着她手上、背上擦破的外伤却还是心疼得不得了。

    她们细皮嫩肉的姑娘如何受得了这种伤幸亏太子爷发了善心, 那样危急的时刻,竟然还是冲上去舍身救了她家姑娘。

    这才没没让她有什么大碍。

    若是真让阿谣自己摔出去那后果,不堪设想。

    阿谣的神志缓缓回笼,想起今日白天在上林苑发生的种种,明明只是一天发生的,现下想起来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微妙得很。

    她想起了今日和二嫂嫂赵氏一同坠了马,想到那人,救了她。

    倏然不愿往下想,逃避似的,问宋嬷嬷

    “二嫂嫂呢二嫂嫂怎么样了”

    宋嬷嬷听阿谣问起来,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

    “本是件大好事的,奈何出了这样的事。姑娘也不用太过担忧,二少奶奶刚诊出有了身孕,幸亏二少爷救得及时,大人胎儿俱无大碍,只是二少奶奶受了惊,正哭闹呢。”

    这句“二少奶奶诊出了身孕”让阿谣一时有些愣怔。

    卫国公府这四兄弟姊妹,如今只有大姐姜谧和二弟姜谈成了亲,即便是大姐成婚两载余也暂且没有孩子,整个公府最小的一辈还是他们。

    这时候二嫂嫂有了身孕,全府人都要涨辈分,实在是大喜事一桩。

    她低声叹了两句

    “二嫂嫂有了身孕大喜事大喜事父亲母亲和哥哥一定高兴坏了。”

    口中说着祝福别人的话,心里却猛然想起了数月前。

    那时候她也是真的很想很想有一个孩子,一个他的孩子。

    不过都过去了。

    突然又想到他,阿谣紧跟着就想起了今日那只抚在她脸颊的滴着血的手,还有男人低低哑哑的那一声

    “别哭。”

    心下忽地一窒。

    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默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问

    “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她记得那时候听见了骨头崩碎的声音,闻见了血腥气。她现在没有大碍,那就只能是他

    到底是为救她而受伤,不管前情如何,就事论事,她多少也该问一下的。

    “太子爷回了东宫,情况不得而知,不过,听闻是说不大好。”

    阿谣心一沉。

    她是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牵扯,可是这样的恩,她又要拿什么还

    正和宋嬷嬷说着话,不知怎的,外头院子里突然吵闹起来,一阵快步跑来的声音愈来愈近,很快,阿谣就瞧见月心跑进门,气喘吁吁道

    “姑娘,不好了,出事了。”

    闻言,阿谣秀眉微蹙,不好的预感涌上来,又被她强自压下,问道

    “出什么事了”

    月心忙答道

    “林相家的小公子说是被二少奶奶的马冲撞了,受了惊,夫人就叫二少爷备上礼去相府瞧瞧林小公子。”

    这话说到一半,阿谣就忍不住打断,问道

    “可二哥今日救了二嫂嫂,不是受了伤么母亲怎么还让他出去”

    “二少爷武艺高强,并无什么大碍的。”

    习武之人救人的时候都会想到先用武艺。

    可是人在十分危急的时刻,只会有本能的反应。

    就像他。本能笨拙地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

    月心解释一句,便继续往下说,

    “二少爷到相府,不知和林小公子起了什么龃龉,竟一时冲动将人打了,顾世子陪着一起去,怎么拦也拦不住”

    阿谣一听,登时急了

    “那二哥哥现下在哪呢”

    “二少爷人现在还被扣在相府呢”

    “什么”

    阿谣身子虚着,一着急,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一时竟有些止不住。

    林家。

    贤妃的母族。

    这个林小公子正是贤妃的小堂弟,林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幺子。

    二哥哥将林小公子打了,现在人还被扣在相府。

    阿谣挣扎着起身,急急示意众人帮她整理仪容,边忙又问

    “父亲母亲和大哥哥都在揽月阁吧快,扶我过去。”

    揽月阁是二哥哥和二嫂嫂的住处,方才宋嬷嬷说二嫂嫂受了惊,又被诊出身孕,不说旁人,母亲一定是在那边守着的。

    这种时候,一家人更要齐心。

    到揽月阁的时候,阿谣就看见她爹爹、大哥还有顾随正站在揽月阁正厅里,脸上俱是急色。

    在这里,还能隐隐听见卧房里传来赵氏的哭声。

    众人瞧见阿谣冒雨来了,急忙过来问关心她的情形。阿谣见状,忙摆摆手制止,说道

    “爹爹、哥哥放心,阿谣没有大碍,当务之急是二哥哥的事。”

    她说完,转向一旁的顾随,问道

    “听闻顾世子当时在场,不知可否再说一遍当时具体情形”

    顾随看了卫国公和姜诏一眼,得到首肯以后,方才说

    “那林锐本就是个浪荡登徒子,他一见了你二哥便出言冒犯,你二哥起先还忍着,只是林锐实在过分,仲闻忍无可忍,才动了手。”

    阿谣是知道二哥一向脾气不好的,自小就贯爱同人打架。不过她更知道,二哥是有分寸之人,不会轻易胡来。

    想来是对方实在说了些很过分的话。

    她忍不住问顾随

    “他与二哥说什么”

    “说说他受了惊,仲闻那点薄礼赔不起,不如,不如将你家夫人小妹送过去,他倒可以考虑考虑。”

    顾随说着,已然也是动了气,

    “若不是仲闻已经动了手,小爷也要打的他娘都不认识他”

    阿谣听到这些话,沉默良久。

    直到姜诏忍无可忍,开口说

    “二弟此举情有可原,林家欺人太甚,我去找他们要人”

    向来性子温润的人都来了脾气,卫国公又怎么会不气

    只是他经事多,什么大风大浪也见过。知道这样贸然前去讨不到好。

    阿谣拦下姜诏

    “那林锐再狂妄的性子,也没道理这样直白地得罪二哥得罪我们家吧”

    她想起今日在上林苑,林锐就挡在赵氏马前不肯走,才致使她们的两匹马相撞。

    实在有些不正常。

    但若是有人授意,故意如此,那就说得过去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阿谣现在觉得自己便像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不过,她到底算是一块头脑清醒的肉。所以即便是被人宰割,她也要那刀同遭反噬。

    阿谣一个闺中女子都能想到的事情,姜家父子在朝为官又怎么会想不到

    想必正是因为这其中牵涉众多,才一时拿不出主意吧

    阿谣看着爹爹满面愁色,倏然福至心灵,好像这事是谁授意,有何目的,在她心中昭然若揭。

    她定定心神,终于道

    “我有法子。爹爹,给我一点时间,我来救二哥。”

    卫国公猜到她的意图,当即便厉声制止

    “不行你爹还没死呢,用不着你去”

    这是阿谣回到公府以来,她爹爹头一回对她动怒。

    阿谣倒并不畏惧,只是摇摇头,解释道

    “不是爹爹想的那样,只是那人冲我而来,此事我不去,换了爹和哥哥去,到时候爹爹就很难坚定心中所求了。”

    贤妃背靠林家相府,势力日大。太子是中宫嫡子,血脉正统,又有皇后自其幼时便百般经营,两方消长平衡,势力相当。

    贤妃桓王日益得帝心,哪里肯轻易罢休。太子是嫡,可若皇后换人做了,谁是嫡,可就不一定了。

    是以,争储夺嫡愈演愈烈。

    如今已经算计到卫国公手上的军权上来了。

    毕竟众所周知,势力联合的最好方法,就是联姻。

    尤其是这个时候卫国公府突然冒出来阿谣这么一个适龄的嫡女。

    只是阿谣没想到,桓王狼子野心,竟然这样不加掩饰就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听到阿谣说这些话,卫国公脸色愈发难看

    “回去,别胡说。”

    一旁的顾随也弄明白阿谣的意思,从旁劝道

    “这点小事,阿谣还要担心我们顾不住你快回去,别在这添乱了。”

    阿谣虽不了解政局细节。可她多少知道一些,知道她爹爹卫国公是坚定的皇党,只忠君,不站队。

    所以圣上才放心将那重要的权柄交到他手里。

    桓王与贤妃心思动到卫国公府来了,想来也是一步险棋,依傍的不只是相府,更是圣上的宠信。

    而圣上更信任卫国公不会糊涂到与太子、桓王任何一方结亲,便坐看皇后贤妃鹬蚌相争。

    阿谣不肯走,她已弄清了事情大概,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她俯下身,深深一拜,极为郑重,说道

    “父亲心中定然清楚,只有阿谣如此,方能破解困局。父亲方可以继续维护宗法大统。女儿不过茫茫人间沧海一粟,舍一人,救家,为国,如此大义之举,父亲还不叫女儿做吗”

    姜家所有人都对她太好了。

    好到他们一有什么事,她就忍不住想要舍弃自己,救他们。

    卫国公似乎被她这一番话镇住,沉默良久,才开口说

    “你真的想好了”

    虽然自家小女儿回家不久,但是卫国公这些时日多少了解她一些,知道阿谣心思细致,聪颖过人,懂事持重,若不是拿定了主意,不会这样说的。

    “想好了。”

    “那你意欲何为”

    问出的那一刻,卫国公甚至有些害怕阿谣会说要削发为尼,永避红尘。

    不过阿谣只是说

    “那位既想拉我们进他们争斗的漩涡去,我们何不反过来,再将他们自己推回漩涡里。”

    这话说的模模糊糊,叫在场之人不明所以。

    卫国公又问

    “何以为之”

    终于是问到这儿了。

    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阿谣垂下头,不去看顾随不敢置信的目光,低低说

    “女儿从前说过,昔年我在一富贵人家做侍妾。”

    顾随知道她要说什么,慌忙制止

    “阿谣”

    阿谣没理会,只是暗暗攥紧手,艰难启齿

    “做的便是,太子殿下的妾。”

    “什么”

    姜氏父子皆惊。

    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在场几人就懂了阿谣的想法。

    桓王一党出此阴招,要的就是卫国公府主动向他们求援,届时他们再一番推拉,娶阿谣,与公府联姻。

    姜家大姐姜谧所嫁的瑞王府本就与贤妃母家林家有些渊源。

    如此一来,卫国公府退无可退,便只能支持桓王一党。

    即便卫国公刚正不阿,不支持桓王,也会在皇帝心中落下嫌隙。

    是以,此事看起来只是姜谈打人被扣在相府,实际上却是牵扯到卫国公府的前程。

    正是危急存亡之时,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阿谣放开被自己紧咬到几乎要流血的下唇,将想法尽数道来

    “桓王威逼利诱欺人太甚,我们偏要反其道行之。借太子之势,平息此事。一切皆由女儿出面去与太子相谈,待到事情平息,父亲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女儿擅作主张,您从未开过口答应女儿与东宫或桓王府任何一方结亲,届时,公府便可全身而退。”

    很显然,这个法子唯一需要牺牲的,就是阿谣。

    需要她委身太子,以保公府荣华。

    这些话若放在往日卫国公肯定要不信的。不信太子会愿意为一个女子费心费力。

    可是今日在上林苑马球会上,太子才刚刚舍命救阿谣。

    一切,都像是算好了一般。

    这是现下破解困局,最好的法子。

    卫国公眼眶猩红,咬牙切齿

    “我姜叙,岂是卖女求荣之辈”

    他是想起了阿谣刚回公府的样子。伤痕累累,受尽苦楚,那太子待她能有多好

    他想起太子次次来公府,他皆是恭谨相待,便愈发愤恨不已。

    原来就是太子将她的女儿害到这般田地

    姜诏也站在一边,双拳紧攥,听到这些话以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随则忍不下去,一把拉起阿谣的手腕,严词相问

    “小爷费心费力拉你出火坑,你又要跳回去”

    阿谣生怕他们忧心,只好咬着牙,言不由衷

    “非是如此。太子殿下在广云楼替我赎身,我心中亦有殿下。父亲就当圆女儿心愿,女儿心意已决,事不宜迟,这便动身前去。”

    “小妹”

    阿谣俯身一拜,转身便往外走。

    不过走之前,撂下一句

    “阿随,帮我拦着哥哥。”

    阿谣在卫国公府门口遇上了上门拜访的桓王。

    对此,她倒是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猜到事情该有这一环。

    与对方面对面站着的时候,阿谣盈盈下拜。

    面上带着笑意,心中却满是讥讽暗恨,他们一个个一件件一桩桩这般苦苦相逼,那她也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原本就该是他们之间的争斗,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斗个你死我活吧。

    桓王似乎在琢磨阿谣为什么在这里,不无探究地问

    “雨夜寒凉,二姑娘怎么在这儿”

    阿谣一脸恭顺,柔声说

    “自然是在这里恭候王爷大驾。”

    “你知道本王会来”

    “臣女今日受了伤,所以心中妄想王爷会纡尊降前来。”

    “哪里是纡尊,本王见姑娘受伤,心中忧虑非常。”

    桓王走近了两步,略皱着眉,

    “不知姑娘的伤可重”

    阿谣闻言,摇了摇头

    “不重的,王爷快进来吧,到府上还是先见过家父才好。”

    “那姑娘呢”

    “臣女是背着父母偷偷到这里等着王爷的,还望王爷替我瞒下,臣女这便先回去了。”

    同桓王告别以后,阿谣便径直带着素蕊转身离开。

    公府的角门就在映月阁旁边,她早已叫人备了马车在角门口,方才同桓王说的那些不过是暂时让他放松警惕的罢了。

    马车在雨夜中疾驰,车轮压过地面的积聚的雨水,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儿。

    一直到马车停到东宫门口,阿谣的心神仍旧有些恍惚。

    她没想到昨日还看似平静的日子,今日就变得这样身不由己。

    桓王一派有备而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对。

    白日里太子爷刚刚因为在上林苑救了阿谣而受伤,是以,阿谣这一趟来东宫探望救命恩人也算是十分正当的理由。

    进门的时候,她头上戴着大大的帷帽,将一张脸遮的严严实实,没叫东宫中人看清。

    宫人都知道她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世家小姐到非亲非故之人府上,作这般打扮也是说得过去。

    有人去通传以后,对方似乎应得很快。没过一会儿,阿谣就瞧见陈忠急匆匆跑过来,直直奔着阿谣来。

    到了跟前,便十分恭谨地行礼

    “姜二姑娘,殿下有请。”

    阿谣漫不经心地应下来。

    “嗯。”

    上回端午宫宴,陈忠跟着太子而去,显然已经见过她了。不过这时候听说阿谣到东宫来,想来心里也是惊讶的。

    阿谣叫素蕊收了伞,在马车里等着。自己则跟着陈忠走在前院的连廊中,身上的淡青色纱袍被打湿了边角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倒显得有几分慷慨从容之态。

    走在前头的陈忠在太子寝殿门口停了步,等到阿谣跟上来,才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说道

    “到了,姜二姑娘请。”

    再一次站在这里,即便只是有短短数月过去,可是阿谣倏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好像不过是一小段时间,便已物是人非。她再站在这里的时候,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素手一抬,在门框上轻轻叩了两下。

    里头的人似乎愣了一愣,须臾之后,才开口

    “进来。”

    声音很熟悉,不过,添了几分虚弱。

    阿谣抬步进了门。

    从前她也来过几次,不过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觉得这间寝殿这样空荡。

    像是除了空气中点点的药香和血气,没有半点儿东西。

    许是因为今夜下雨,寝殿里还有些凉。

    阿谣站在门口,隔着屏风,远远瞧不见床榻上的人。

    良久,才听见床榻上的男人开口,声音极轻,不过语调稍扬

    “来了”

    还没等阿谣应是,便听对方又道

    “到这儿来。”

    她今日能来这里,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了转机。

    阿谣缓步走到床前,伸手摘下头上带着的帷帽。

    视线由下及上,从榻角,一点点落到榻上的男人身上。

    只见床榻上的男人半倚在床头,只穿了身薄薄的中衣,右手臂缠着绷带,只露出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素来高高竖起的发半淌,面色是重伤的白。

    尤其是双唇,白如纸色。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带着探究之意,缓缓看过来,那是上位者特有的姿态,气定神闲地晲着她。

    只是,视线胶合的一刻,男人的眸子还是不禁微不可查地一震。

    他没想过他会这样想她。

    想到她现在出现在他的眼前,会让他有一种美好得不真实的感觉。

    男人拍了拍身侧榻边空出来的位置,声音泛哑

    “坐。”

    阿谣没过去。

    只是自顾自伸出手,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来。

    确切地说,那是银票和地契。

    她淡声说

    “臣女是来还殿下替我赎身的钱的。”

    她说着,便将手中的银钱递上去。

    对方却没有接。

    只直直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心思看穿。

    “殿下收下,臣女还有话要说。”

    男人将她手里银票地契接过,就这么随手放在榻边。

    全神贯注只在她的身上。

    她声音低低,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别再救我了,银钱可以还,殿下救我,我还不起的。”

    阿谣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已是低如蚊蚋,也不知对方听没听的清。

    她还在酝酿着二哥的事如何开口,才能让对方将她的感情信以为真。还未想好,就听见男人问

    “阿谣,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么”

    裴承翊一阵阵地喉头发涩,他看着许久未开口的阿谣,倏然间有些怕她开口了。

    干脆又出言转了话题

    “你二哥的事,孤听说了”

    “我不想嫁给桓王。”

    他的话被她生生截断,就听她倏然吐出这么一句。

    四目相对,又俱是一愣。

    男人顿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不想嫁给桓王。”

    她又重复一遍,晶晶亮亮的眸子对上他的,一字一顿,

    “可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男人没说话。

    就在阿谣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对方什么态度的时候,倏然之间,手腕一紧,被男人灼热的手掌包裹着,即便是受了伤,他的力道也大得很,然后便天旋地转一般,阿谣被拉着跌坐到床上,身后的男人从身后覆身,长臂紧紧将她箍在怀里。

    初夏衣衫单薄,她只穿着薄薄的纱袍,他更是只穿了中衣。纤瘦的背贴上男人滚烫的胸膛,炽热的温度穿过衣裳缓缓透过来。

    阿谣整个人,都被他带着伤重虚火的灼热气息包裹着,把方才从雨夜里裹挟进来的凉意一扫而空。

    她听见他覆在她耳边,低声轻语

    “有我在。”

    气氛沉寂了许久,男人甚至觉得自己拥着她的手在微微颤着,不真实。

    他想了好久,才又哑声补上一句

    “可是谣儿,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午餐。”

    阿谣心中一惊。

    却也不太讶然。这才是她认识的太子爷,事事谋算,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果然如她所想,前些时日他到她面前委低求合,也不过是暂时昏了头,如今头脑清醒了,还是要同她算计。

    她伸出手,用足了力气拂开他箍着她的手,然后又低下头,径自去解衣扣。

    一如从前的时候。

    她开口,不无讽刺

    “自然,如果殿下此时,还有余力的话。”

    她是在讽刺他都伤成了这样,竟还在想着那些事。

    心中有屈,有恼,有恨却也只能暗暗安慰自己。

    总归她这副残破身子,他早已要过了,如今多几次,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能救了二哥,是她赚了。

    不过很快,她解衣扣的手就被男人的手按住。

    阿谣被强迫着回过头,对上男人那双渐近猩红的眼。

    他的眼里明晃晃写着受伤。

    涩着声问她

    “孤在你眼里,就是这种挟恩求报,沉湎淫逸的小人么”

    “臣女不知。那殿下方才是何意”

    男人忽地一怔,下一瞬,伸出手去,将她前襟被解开的几颗衣扣一个个地给系好。

    他的手受了伤,不便做这样的动作,可是他却偏执地坚持系上。待到所有的扣子系完,空气中已是又渗出淡淡的血气,右手上缠着的雪白绷带被里面洇出来的血,点点染红。

    裴承翊有些颓丧地开口

    “孤只是想要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阿谣的目光落在他不断渗血的手上,怔怔出神,喃喃着

    “你的手在流血。”

    “无妨。”

    “救救我二哥。”

    “好。”

    听到对方这样痛快的答应下来,阿谣有些不信,抬眼去看他,轻声问

    “你什么都答应,那,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别再用什么补偿的机会来糊弄我了。”

    “我想”

    男人面色终于稍霁,略显正色,

    “我想娶你为妻。”

    “谣儿,回东宫来,做孤的太子妃,好不好”

    太子妃

    多么有诱惑力。

    裴承翊抬起没有流血的那只手,轻轻拂开阿谣额前的碎发,声音很轻,似哄似惑

    “所以,放心,在你成了太子妃之前,孤都不会碰你。”

    阿谣没忍住轻笑声。笑中隐有讽刺之意。

    不过眼前的男人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似的,反而饶有兴味地问她

    “笑什么”

    “高兴。”

    “因为孤说的话”

    “是,也不是,”

    阿谣笑着摇摇头,

    “高兴臣女命好,有个好爹爹。”

    男人没说话,静静听着她说,隐约猜到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是却不介意听下去。

    能近在咫尺听她的声音,已经很好了。

    阿谣已经弄清楚对方的心思,便知道他不会反悔,也就不再那么的小心翼翼。

    毕竟,她在意从前的事情,好像才看起来更真一点。

    她继续说道

    “从前没回到卫国公府,便可以任意轻贱,只能当无名无分的侍妾,如今回到爹爹身边,殿下就要娶我为妻,殿下你说,是不是托了我爹爹的福”

    这样讥讽于他,让她的心里好受多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又伸手将人按进怀里,疼惜地抱着。

    阿谣的话没停

    “所以,殿下想娶的,到底是阿谣,还是卫国公府的嫡女呢”

    他似乎无言可辩,只用下颌轻轻蹭着她头顶丝发,不辩,不驳,任由她肆意讥讽。

    好久好久,才低声说一句

    “你啊。”

    从前她只是妾。

    可他也从未娶妻。

    从始至终,没有旁人。

    一直都是她。

    后来,他们没再说什么话 ,裴承翊就这样从阿谣背后静静地拥着她,怎么也不肯放。

    一直到天色太晚,阿谣不得不说

    “我该回去了。”

    男人抱着她的手本能地收紧,下意识道

    “我送你。”

    阿谣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上,摇摇头

    “不用了。”

    他却不肯,径自起身,翻身下榻,动作虽不似往日利落,行动却看似无碍。

    阿谣记得宋嬷嬷说,太子殿下的情况不大好。

    她看着他身上薄薄的中衣好几处都因为他刚刚的动作,缓缓被血红打湿。

    男人却只是脸色稍白,皱着眉,连一声儿也没吭。

    他披衣穿靴一气呵成,似乎是怕她等得及,动作也稍稍加快。

    玄色的外袍挡住染了血色的中衣,裴承翊穿戴整齐,才向阿谣伸出手

    “谣儿,走吧。”

    伸过来的那只手上的绷带已经几乎全变成红色,阿谣本能地退后一步。

    男人悻悻收回手,苦笑一声

    “一时忘了,吓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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