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强光从身后照射在他背上,宽大的上衣中隐隐绰绰地勾出瘦削的腰身线条。敬池不紧不慢地从光束中跨出来,发丝自然垂落,遮住了额角。
出挑的眉眼一点也不温驯,一笑一抬眸便锋利逼人,让人无法直视。
黑伞被敬池当手杖拎在手中,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出众之处。他用这伞做的手杖指了指胡泱,不紧不慢道:“支持正版你我有责,胡泱泱你意识不到位啊。”
胡泱:“……”
敬池顿了顿继续说:“你信不信我把你养的东西全给你薅了?!”
“别别别!”胡泱养的那些全是他的宝贝,听到威胁眼角微抽,忙不迭认错:“我错了我错了!你千万别动他们!”
妈的他会把这混账看成救世主临世就他妈眼瞎!
亮如白昼的光消失,黑暗重新拢聚,眼前有一瞬间陷入失明,接着暗淡的路灯映入视网膜。
敬池身后空无一人。
地府来的人走了。
之前崔珏悄无声息地将这只女鬼从敬池的枪下救下来。这会儿敬池的前夫重伤崔珏,这只女鬼再不能幸免。
与此同时,酒店四楼的某个角落里玻璃珠状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化作湮灭。
况鹤夸张地舒了口气,两条腿像面条似的撑不住上半身,登时瘫在原地,坐了一屁股积水,带着侥幸活下来的激动:“卧槽我活下来了!”
敬池垂眼看着他头顶。
胡泱也睨了他一眼,嘴唇翕动,被敬池望了眼,便吞下准备好的话转而问:“地府的人找你干什么?”
“看到况鹤头顶上的阳火了么?”敬池没直接回答,而是递给胡泱一个眼神,“三魂七魄都压不住了。”
胡泱成功接收到敬池的暗示,看向一无所知的况鹤头顶上那簇苟延残喘将灭不灭的阳火,以及几乎快成重影的三魂七魄。
的确快压不住了。
什么情况活人的阳火会弱成这样?胡泱蹙了蹙眉头,问敬池:“跟他有关系?”
敬池很模棱两可地说:“差不多。”
胡泱顿了下又问:“那地府是谁来了?”
敬池淡淡道:“崔珏。”
“沃日,阴律司大判官!”胡泱啪地拍了下大腿,不可置信地瞪眼,“你和他打起来了?!”
敬池睇了他一眼,原本木着的嘴角终于动了起来,露出一抹得意与算计的笑容,流露出计谋成真的惬意:“不是我。”
“是我前夫。”
胡泱凝噎。
几分钟前——
敬池就心安理得地退到幕后,把自己闯出来的烂摊子交给前夫解决。
陵颂之一出来,阴寒瞬间蔓延。
崔珏观察入微,几乎是同时就发觉眼前的“敬池”表情发生了微乎其微的变化,原本寡淡的气势强劲地压过来,心里不由得一突。
敬池不隶属于地府,不为地府办事,却能让身为判官的崔珏尊称一声大人,全凭他以前把地府搅得天翻地覆差点轰了阎王殿。
如今不同往日。
敬池低调太久了。
谁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
但“敬池”这个表情一出现,崔珏现在仍旧没有把握能将敬池带回地府。
“阎君失踪不是小事。”崔珏眉心跳得越来越快,心中警铃大作,飞快地说:“大人理应知道。”
陵颂之微微一笑,浓郁的黑雾包裹住了手臂,黑伞在手心里转动化作了一柄长.枪,答道:“不知道。”
崔珏飞速后退,厉声道:“——你不是敬池大人!”
回应他的是一声如天崩地裂的巨响和耀眼夺目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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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界是前夫破的,人是前夫打的,敬池什么也没做,地府的人要再来找麻烦也找不到他身上。
说不准还能顺势将陵颂之从他身体里逼出来。
敬池摸了摸颈部,感受到了灵力在身体里流窜久违的暖意,暂时消除了灵脉凝滞的干涩和燥热。
——陵颂之现在很强。
况鹤休息够了,从地上爬起来,裤子后面早就洇了一大团水渍。但他只是拍了拍,抬头看见胡泱苍白的唇瓣,关切道:“还是去医院吧,叔。”
胡泱:“??”
“叔??”胡泱怀疑地摸摸自己的脸,手感照例吹弹可破,白嫩如霜,当机立断拉住况鹤,恶狠狠地说:“走,我带你去看眼科。”
“你是我妈和我爸的朋友,当然是我叔。”之前胡泱见到况鹤的时候就认出来他,况鹤便猜了出来,委婉道:“虽然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一辈怎么保养的……”但这是事实。
胡泱的确和况且愈是一辈。
准确来说,比况且愈还大了那么几辈。
“……刚才我他妈怎么没踢你喂厉鬼。”胡泱小声嘀咕,转而对敬池说:“我操了,你从哪个旮沓收了这么个糟心的玩意?留给况且愈自己玩儿不好吗?”
“小蝌蚪没了爸爸当然要四处找妈妈。”敬池自然地说,弯起唇角开起玩笑,眸光微闪,“不然无父无母多可怜。”
胡泱沉吟,不太相信地不知道第几遍问:“你难道真是他妈?”还找妈妈。
他知道敬池身体里还有一个前夫,自然没说得太大声。但陵颂之既然在敬池体内,当然——
再低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敬池倒犹豫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停顿下来。
他的停顿在黑夜中尤其明显。
胡泱换了个问题:“那你前夫……?”
这次敬池回答得很干脆,眼尾敛去多余的情绪,微微眯起双眼,飞快答道:“如果他真的爱我就不应该介意孩子不是他的。”
胡泱:“……”
胡泱最后还是被送进了医院,临走前他顺手打了110报警,很快那家酒店就被围了起来,在冷窖里找到了被藏起来的一具被迷.奸致死的女尸。
前因后果基本上能缕清了。
这位女士死后无人收尸,怨气深重,没有人及时赶来超度,不负众望化作了厉鬼,在这家酒店作祟。
今天胡泱只是经过就发现这里怨气冲天,才临时决定,踏了进去。
白天阳气强阴气弱,再厉害的厉鬼也会被削弱,但胡泱在酒店找了几圈没找到藏匿起来的女鬼,直到晚上他才听到动静。
打开门就正巧撞到况鹤差点被女鬼撕碎。
“孽罪太深,没办法超度,”胡泱咔嚓咬下苹果,香甜饱满的汁水四溅,咬着果肉含含糊糊地说:“我只会超度,硬拼只能敬池来。”
敬池这会儿已经离开了,况鹤还算有良心,守在病床边,对胡泱的话深信不疑,低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胡泱抖着腿一脸享受:“超度不了的恶鬼只能降服或者打死,生前的事当然得交给警方解决了,破案嘛,这不是我们的专业。要真任由这些恶鬼在阳间作祟报仇,那阳间不就乱了?”
“我有个问题,叔。”况鹤突然举手,被胡泱面无表情地打断:“叫哥,谢谢。”
“……哥。”况鹤郁闷地叫了声,乖乖地给胡泱削个桃子讨好他,臊眉耷眼地说:“你跟我妈和我爸怎么认识的?我妈和我爸之间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胡泱也挺纳闷:“你怎么这么执着上赶着认妈?”
“我爸书房藏了照片,我之前不小心听到过,上面的人是我爸的对象,”况鹤道,“那肯定是我妈啊!”
胡泱无言了半晌,才慢吞吞把况鹤削的桃子推到一边:“如果你硬要认敬池是你妈的话,那我觉得你或许应该有两个爸了。”
况鹤:“?”
“是那个陵颂之?”
胡泱疯狂点头。
“难怪当时说结了几次婚。”况鹤小声嘀咕。
胡泱没听清楚,看了他几眼。
“我、敬池和况且愈,我们三个人几百年前就认识,”胡泱最后说,以一种令况鹤无法看透的神色看着况鹤,“当时他们关系还挺好,这两个人一个赶尸一个镇压超度。那个时候战乱,况且愈也在,敬池身上的功德一路狂飙一骑绝尘……卧槽!”
胡泱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唰地一下坐直:“我明白了!”
况鹤问:“你明白什么了?”
敬池缺什么?
就缺功德啊!
难怪,难怪了。
胡泱瞥了况鹤一眼心说:老子明白你和你爸都是工具人了!
“这不重要。”胡泱咳了声慢悠悠躺下去,将这场对话翻篇,“朋友,我看你印堂发黑丧吊临门,你最近是不是容易遇上事儿?”
况鹤:“……”
胡泱这模样有神棍儿内味儿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胡泱追问。
况鹤饱受倒霉的荼毒,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恩人的手那般紧紧抓住胡泱:“是的,没错!大师救我!”
胡泱抽手,没抽出来:“什么时候开始的?……撒手!”
况鹤赶紧放开他:“上个月吧,我遇上了车祸之后。”
“你躲过了?”
“那倒没有。”
胡泱狐疑地抬高眼看向况鹤的头顶,惹得况鹤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头顶,什么也摸到:“怎么了哥?”
“我在想,”胡泱拧起眉,“你怎么还活着??”
况鹤:?
他还活着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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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池把况鹤和胡泱送进医院就走了,经过护士台的时候瞥见护士身后幽幽站着的黑影。
那影子披头散发,青灰色的皮肤,嘴角诡异地弯起,看不出一点活人的气息,撞上敬池的视线后倏地消失了。
原本径直走向大门的敬池一顿,视线在低头趴在桌上的小护士头顶停留了一瞬。
小护士被同事用手肘怼了下,抬头看到一张漂亮到无可挑剔的脸,脸瞬间红了,小声问:“先生在找人吗?”
敬池飞快地扫了眼她的印堂,当即心里有了底。只有眉心那里有淡淡的黑影笼罩,并不致死。
“不找人。”敬池很快笑了下,和熙又迷人地弯起眼睛,磁软的声音掺杂了些许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下班的时候直接回家,不要停。”
小护士:“啊?”
救人是可以拿功德的。
敬池心里轻叹了声,看这小姑娘无辜才继续说:“路上会有人拦你。”
“回家后也不要照镜子。”
小护士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不太明白。
敬池也不管她有没有信,微挑了下眉,转身出了医院大门,很快融入夜景。他前脚才刚离开,后脚那黑影又重新出现,死沉的眼睛盯着敬池消失的方向。
“你拿什么补偿我,小池。”
陵颂之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听得敬池微愣:“补偿?”
“求神办事,总得拿出点自己的诚意。”陵颂之轻轻含笑,朝前踏出一步,黑暗中幽暗的眼睛划过一层幽光,声音沉静:“这是规矩,你知道。”
请神上身不就是为了让他帮忙,逢凶化吉?敬池忍不住阴阳怪气:“你让我求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前夫。”
陵颂之凉凉地说:“我说了什么?”
“说我的妻子在我不在的时候给我戴绿帽,还和野男人交.合生育后代?”
陵颂之先前的冷眼旁观终于被浓浓的酸意和妒恨击退,森冷的声音不再凉淡。
藏匿得极深的控制欲终于打破牢笼露出了尖利狰狞的爪牙,从黑暗中挣扎出来奔向簿淡脆弱的灵魂。
灵魂被裹住勾着纠缠,敬池双肩簌簌颤抖,腿间一软,险些当场跪在地上,及时扶住墙才没有直接跪下。
敬池和陵颂之做了好几场夫妻,身体和灵魂的每一寸都合拍契合,没有身体的阻挡,灵魂直接接触和碰撞的快感冲击得敬池头皮发麻。
他要继续上次没做完的事。
敬池靠着墙,脑袋清醒地闪过这个念头。
他跑不了。
陵颂之赖在他身体里就是这个目的。
“……”
敬池压着眉喘气,手抓着粗糙的墙,指骨用力地凸起泛着白。不一会儿眉眼就松弛开来,带着浓浓的春意,轻挑地说:“这就忍不了吗陵颂之?还是说你想让人看见我——这个模样?”
耳边传来从鼻腔深处哼出的轻缈冷哼。
敬池对胡泱说的每句话有意或者无意都在挑战他的底线,汹涌的妒意已经将陵颂之淹没,哪里管得了这些。
“他有我厉害吗?”陵颂之微凉的嘴唇紧紧贴在那道浅薄透明魂体的耳廓上亲吻,“他看到过你发.情的模样吗?”
漆黑的巷子里空无一人,连鬼都没有。
敬池扶墙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险些维持不住这个姿势。
“他像我这样逼迫你了吗,嗯?”陵颂之的手指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循着它,冰冷的语气与现在的情状格格不入,“你像女人那样给他奶孩子了吗?”
敬池咬住下唇,认陵颂之怎么逼问也不肯开口,巷子里只有偶尔轻哼的声音。
——奶个屁的孩子,他又不能生!
“你走之后我从典籍中翻到了新姿势。”陵颂之像咬住了什么,含含糊糊地说。
敬池面色酡红,颤抖的指尖下意识捂住了耳朵,手软得用不上力,声音中夹着难堪:“什么?”
“魂.交。”
“……”
魂.交,顾名思义——
敬池微微睁大眼睛,咬着牙说:“不许,陵颂之,你给我住手!”
陵颂之似乎在笑。
敬池转过身,像被谁压在身上,背脊狠狠撞在冰凉的墙上,砰的一声,在空旷冷寂的巷子里尤其响。
“况鹤身上有你的气息,为什么?”陵颂之逼问,凉飕飕的声线终于有了温度。
敬池冷冷地说:“你不是说了他是我生的?”
“你要是能生早就给我生了八.九十个小孩了。”陵颂之道,“小池,你别骗我。”
“如果他是你所生,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已经被我掐死了。”
敬池被他拿捏着任他揉搓,脱力地哼了几声。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以前就算陵颂之再怎么关他锁他,敬池都能轻而易举逃脱,陵颂之管不住,也关不了他。
现在陵颂之被他请来,进入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最危险地暴.露在他面前。只要陵颂之不主动出来,敬池跑去哪儿,陵颂之都能立即找到他。
敬池想起临走前的事儿,啧了声。
“我骗你干什么。”敬池平静着呼吸,眉眼又冷又淡,说:“我的魂魄就在你面前,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说完他又添加道:“那样你就没妻子了。”嘻嘻。
“……”陵颂之顿了半晌,“小池,你恃宠而骄。”
正如陵颂之知道敬池的弱点那样,敬池也知道陵颂之。
巷子里隐约响起野猫尖细的叫声。
敬池分神心想幸好抄了近道,不然——
丝丝密密的交融的声音将他包裹,敬池险些滑下去,融于黑暗的力将他托了起来。
“你闯鬼门关是为了况鹤。”陵颂之说,像在陈述一件事实,“你将他的三魂七魄从鬼门关带了回来。”
敬池不说话。
“为什么?”陵颂之问,“为了他爹?”
敬池动了动唇角,忍过一阵波涌,掀起被自己牙齿咬得艳红的唇瓣,无奈说:“他是况家的后代。”
变相承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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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先走了。”楚慧对同事招手,换回了常服,“困死了困死了,我现在站着都能睡着!”
“快走吧,不然待会儿你还得留下来。”
“好嘞,那我走了啊。”
江城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三班倒,正好今天轮到楚慧上晚班,下班的时候已经十二点。
不过医院在繁华的地方,就算到了午夜这一带比白天还热闹。
但楚慧不住这边。
这里的租金太高,她得穿过这里到偏僻一点的租房区。
热闹渐渐被楚慧撇在身后,街上的人渐渐少了,楚慧拿着伞,粗跟高跟鞋一路走过留下哒哒哒的脆响。
风打着卷吹过,楚慧瑟缩了下,裹了裹衣服,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
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盏排列整齐的澄黄路灯,光线投射在地面上,衬出几分寂寥。
吓一跳。
楚慧刚缓过来,蓦地想起几个小时前在医院遇到的那个奇怪的小哥哥的话。
“真是奇怪。”楚慧红着脸摇了摇头,把小哥哥的脸摇出了脑袋。
“喵~”
楚慧听到尖细的猫叫,愣了下:以前这周围有野猫吗?
有吧。
女孩子都不能抗拒这种柔软的小东西。楚慧东张西望地找起猫:“咪咪——”
路边花坛的矮灌木唰唰地动了动,从里面窜出一只黑色的野猫,胖嘟嘟的,毛发蓬松漂亮。
楚慧欣喜地快步走过去。
但她靠近正要蹲下去的时候,突然停下了。
她看到野猫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中绿油油地发亮。
“下班后直接回家,不要停。有人拦你。”
磁软的嗓音蓦地响起,楚慧打了个哆嗦,直起身踩着小高跟飞也似地跑了。
小野猫很漂亮,歪着头直勾勾地看着楚慧的背影,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就这么走了。
刚才有多喜欢这只小野猫,现在楚慧就有多嫌恶和害怕。
……就在她准备停下来的时候,突然心生怪异,不由自已地抬起视线,仔细地看着它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是猫科动物夜晚里常见的竖瞳。
反而像极了人的眼睛。
医院的那种传闻也多,半夜十二点下班遇到这种事还真有点吓人。楚慧默念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一边飞奔回家。
到家的时候她又想起了另一句话。
“回家不要照镜子。”
“……”
楚慧要去洗漱必然要经过镜子,索性直接摸黑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过了不久,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突然听到客厅有什么动静。
像有人喝醉了磕磕跘跘地翻找着什么。
可能是她室友回来了。
楚慧正要闭上眼,猛地被一个念头惊醒,后背的冷汗打湿了衣服。
——她室友同她一个医院,今天是夜班!
床头突然有道轻渺沁冷的声音问:“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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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陵颂之出现,他也没有对敬池真的做过什么。
直到今天敬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无耻。”
敬池有气无力骂道,魂.交给予的..比肉.体的直接触碰多百倍,眼前渐渐被一阵白光笼罩。
他突然在这片白光中看到了一道人影,不由自主地盯着看了良久。
刚开始还很模糊,数秒后逐渐清晰起来。
单薄的白衫裹着瘦削的背影,青色发带简单束着黑发,腰间挂着一只骨哨。
山顶突然刮过一阵风,吹起垂落的衣摆,涌起一阵白色波浪。
这人虽然背对着敬池,但他知道这是谁。
这是他自己。
敬池几乎忘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看到自己正站在挂满嫣红姻缘牌的树下望着某个方向翘首以盼。
那棵姻缘树活了三千年,早就成了精,看了他半晌,忍不住开口:“你站这儿这么久干什么?”
“等人。”他微微偏过头,露出来的半张脸难以抑制喜悦,本就生得好看,笑意给美人平添几分春色,“等我伴侣。”
山顶孤零零地长着一棵姻缘树,来这儿的都是求姻缘或者私定终生。
姻缘树见多了。
——这是他和陵颂之第一次结婚的时候。
第一次结婚陵颂之就迟到,难怪他之后会和他离了。
敬池心无波澜,静静地看着。
这心也太不诚了。
接下来画面一转,回到了更久以前。
多少年没想起以前的事,怎么跟陵颂之做了就想起来了。
敬池眉心微拢,有些漠然地看着自己身着华服,从下而上走上白玉石阶,看到了眼角眉梢细枝末节藏着的嫌弃。
那时他不上天不入地,无人束得着他,却不得不因为一个随口的诺言从远方赶来,为当时的皇帝的新生子祈福。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停下来,看到了石阶下伏趴的小少年。
这是为即将到来的祈福准备的活祭。
他活得够久,足够铁石心肠。但那天他心间微动,莫名其妙地多管了次闲事:“你叫什么?”
他敛着眼看小少年,气质清尘,端着身段说话,骄矜得理所当然,更添了几分风姿。
小少年瘦弱,脸还算干净,大概是因为接受活祭的人不会接受脏兮兮的祭品,在祈福之前全都洗刷了一遍。
洁净无尘的白靴停在自己面前,小少年不顾冒犯,顺着同样做工精致的华服衣摆向上看,看到了一张微蹙眉头稍显不耐烦,却同样漂亮到绮丽的脸。
似蝼蚁仰望高高在上的神灵。
真漂亮。
像宫人嘴里的那些志怪话本里的神明。
小少年死气沉沉的眼里露出点明亮,听见这人用好听的声音问他:“你叫什么?”
小少年年纪尚小,黑眸沉沉,沙哑着声音说:“……颂之。”
“颂之。”敬池轻声重复了一遍,突然做了个所有人都料所未及的动作——他俯身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云端之上的神灵屈尊绛贵,墨发从肩头滑落,发尾扫过小少年的脸,带起一阵华服上熏的檀香。
小少年黑眸终于闪过一丝窘迫。
身后的仆从见势不妙,刚要出言阻止,却被敬池睨了眼:“他有姓有名,不可活祭。”
仆从为难地说:“这……大人,这不合规矩。”
敬池将小少年带上祭坛,微抬起下巴,用微蔑的语气说:“吾祈福不需要规矩。”
“也不需要活祭。”
小少年仰脸看向救下他的人,只看到线条流畅的下颔,眸光微闪。
末尾白光即将告罄的时候,敬池又看到了另一副画面。
视野有些狭窄,看起来像躲在角落偷听外面的人说话。
同样还是陵颂之。
但他对面的人一直没说话,敬池想不起来。
“我有伴侣。”陵颂之说,低醇的嗓音徐徐流露出愉悦,“我爱的那个人娇纵贪婪,道心通明清净。”
说罢他又举起酒杯抵住嘴唇,一句话像含在嘴里:“一身反骨,只为我臣服。”
这句话忽远忽近,像贴着耳根说话又突然撤离,敬池:“……”
他想起来了。
这他妈是陵颂之第一次关他的时候。
去你妈的臣服!
敬池愤怒掀翻困住他的东西,却被这个动作被拉得一趔趄——
敬池猛地睁开了眼。
粗重铁链被黑雾缠绕,发出沉重的咔哒声。
“这是什么。”陵颂之蓦地问。
“你干的。”敬池迅速地说,胸口沉沉,铁链被陵颂之放下,渐渐隐去了踪迹,他面不改色地说:“你以前跟我玩捆绑play的时候留下来的。”
陵颂之像是忆起来这回事儿,狐疑地说:“是吗?”
“不是你和况鹤他爹?”
敬池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忍不住道:“你当谁都和你一样都喜欢玩这些奇奇怪怪的play吗?”
陵颂之反问:“不是吗?”
“……有病。”
敬池又骂了句,从床上坐起来。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胡泱恢复力比普通人强,前一天被放了那么多血,今天就活蹦乱跳,大中午就跑过来啪啪啪地来拍门。
敬池从房间出去开门,经过冰箱的时候突然有人啧啧啧地说道:“年轻人就是经历旺盛哟~”
敬池踹了冰箱一脚,里面登时“哎哟”了一声,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不是年轻人。”敬池说,“我他妈是你祖宗。”
里面的人:“……”
胡泱昨晚就想出院,被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按着,死活不让出院。
“真把自己当血牛了?”那护士白了他一样怼他,“血再多也得给自己节约一下吧?好不容易把你救活……”
况鹤也在帮腔:“对啊,是!护士姐姐说得对!叔你别出院了!”
这小屁孩儿不求人的时候就叫人叔了。
胡泱给敬池打电话也没接,黑着脸留了一晚上,到中午的时候才把出院的手续办齐。
“我知道他为什么阳火这么弱了。”胡泱飞快地说,毫不客气地把况鹤推进敬池家,“他之前死了一次。”
什么样的人阳火会弱成这样?
将死之人。
敬池昨晚爽过了头,起来后神色有些懒散,侧身把他们让进来:“然后呢?”
“他踏进过鬼门。”胡泱说,“难怪压不住魂魄,还这么容易撞鬼。”
敬池“哦”了声。
胡泱见他反应这么平淡,不由自主地盯着他仔细看,良久发出单身狗绝望的咆哮:“卧槽!你做.爱了?!”
敬池撩着眼皮看他,甚至懒得收敛眉目的春情,带着些微的炫耀道:“你是怕别人不知道我有丰.富.的.夜生活吗?”
胡泱:“……”呸!
“难怪你不接我电话。”胡泱暴躁地说,又好奇地蹭过去,“我就说——话说你俩这情况怎么做的啊?”
敬池开嘲讽道:“想怎么做怎么做,你想试试?”
“……算了。”
况鹤尴尬地开口打断不顾小孩在场的胡泱和敬池,开口委婉提醒自己的存在,道:“刚才那话题还继续吗?”
“我知道这事儿。”敬池终于正色道,随手打开电视,在午间新闻的播报声中说,“昨晚崔珏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况鹤。”
胡泱沉沉嗯了声。
“七月十五那天我进去过鬼门关,”敬池指了指况鹤,“我把他带出来了。况且愈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折了太可惜了。”
“难怪,”胡泱不疑有他,说:“一来就把他带走了。只要他的三魂七魄还在身体里,他们不能带走生魂。”
——难怪要认敬池妈呢。
这可不就是活的再生父母吗!
敬池点头。
“所以他才救下那个女鬼。”胡泱恍然大悟,“妈的借刀杀人。我就说为什么他一个阴律司的大判官竟然会偏袒恶鬼,我还以为他们地府有人要反了。”
况鹤听得很懵。
原来他死过一次了?谁是阴律司大判官?他见过面?
那他爸呢?
“反倒是还没反。”敬池说,他刚才那席话半真半假,崔珏并不是只是为了况鹤而来。
主要是崔珏怀疑是他带走了他们阎君的头,只留给他们一具干啥啥不行躺尸第一名的身体。
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找过来。
“累了。”胡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放空自己,很快被上面的报道吸引了注意力。
上面正在报道在酒店里发现的女尸。
江城警方破案速度神速,很快就找到了凶手。
嫌疑人态度很激进:“这女的跟她男朋友玩仙人跳!我【哔——】【哔——】被他俩前前后后骗了上百万,她【哔——】【哔——】死了活该!”
报警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没想到这个时候报道就出来了,还破了案。
“都不容易啊。”胡泱感叹,抓起遥控器正准备换台,蓦地被敬池叫停:“等等。”
胡泱疑惑地回过头:“怎么了?”
酒店那具女尸这案子刚报道完,紧接着又报道下一个案情。
同样是具女尸,虽然打了码,但敬池还是在转瞬即逝的某个没打码的镜头看到了小姑娘青灰的脸。
“江城第一人民医院护士小楚(化名)今日被室友发现惨死家中……”
还没破案,怎么放出来了。
胡泱没看懂这操作,连着两起命案,一起的嫌疑人还没抓住在外逃窜,不就是平白无故引起恐慌吗?
“第一人民医院,”况鹤说,“那不是泱哥刚出院的那家医院吗?”
“哥?”敬池微微低头,“胡泱,你这么想当我儿子?”
胡泱:“……你认识她?”
“不认识,但我离开的时候曾见过她一面。”敬池说,“虽然会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但只要按我说的照做,就不会死。”
况鹤问:“她没听?”
敬池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听了。”胡泱说,“你妈……”他还是没法适应这个称呼,顿了顿还是换掉了,“这混账会催眠。”
况鹤有模有样地点头:“那她怎么死了?”
超大液晶屏幕上还放着死者屋内和房间布景的照片。
敬池看了几分钟,在胡泱和况鹤求知的眼神中说:“我给她说过下班路上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停下来。她应该听了,不然被发现的地点应该是街道,而不是家里。”
胡泱示意他继续,催促道:“然后呢?”
“还有一句,回家不要照镜子。”敬池慢吞吞地说,“晚上的镜子多的是千奇百怪的东西,她应该也听了。”
“她家里阳台门和厕所的门是玻璃门。其实玻璃门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应该也是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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