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家

    偏远的地方不好打车,一路走回幸福花园小区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多了,天蒙蒙擦着亮,黎锐拖着个塑料袋,累得仿若一具行尸。

    没成想却在小区门口碰上了几个正准备去广场上跳舞的大妈,黎锐刚想贴墙根躲了,可已经来不及了,大妈乐呵呵地叫住了他:“小黎!这里这里!哎呀,你这个点儿刚回家呀?又去网吧通宵了?”

    黎锐困得双眼都对不上焦了,勉强朝大大妈们点了点头,打算傻笑混过去:“啊,对,哈哈。”

    大妈们可没打算这么简单就放过他,团团围了上来:“哎呦,你这年纪轻轻的,这样下去可不行哦,身体都要搞坏掉了。不能仗着自己年轻就……哎?你这衣服怎么回事?怎么破破烂烂的?哎呦?!这上面不是血吧?”

    “不是,这衣服就这个风格,现在就流行这样的。”黎锐大大方方摊开手展示:“您别看这衣服这样,贵着呢。”

    大妈捂着嘴笑起来:“哦呦,我是不懂你们年轻人这些时尚,要是我儿子买这样的衣服来穿,我肯定把他打出家门去……哎小黎,你手上提的这是什么东西?你这一大早上的,还去早市了?”

    黎锐后知后觉地攥了攥手里的袋子:“啊,对,买了个猪心,打算炖个汤,给自己补补。那什么,您忙去吧,我上楼睡觉去了。”

    跟脍尖儿打的时候也没这么玩命跑过,好不容易逃进楼道里,还能听到大妈在身后并不是特别小声的私语:“我就说嘛,白瞎了他这个好面相嘛,你看看那个黑眼圈,啧啧啧,虚得哦……”

    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是太累了,黎锐真想回身展示一下,自己到底虚不虚。可电梯来了,他只是低头迈进了进去,在电梯门关上之前,又对着外面正看过来的大妈们,挤出一个笑来。

    电梯里贴满了牛皮癣一样的小广告,头顶的灯一会儿灭,一会儿亮,发出嘶拉嘶拉的电火花声来。黎锐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面无表情地站在电梯的正中央。

    伴随着机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电梯终于停了下来。头顶红色的指示灯显示着,这里是十八层。

    电梯门打开了,黎锐原地站着没动。等电梯响起提示音要关上的时候,他才伸出一只手来,挡在了门上。

    幸福花园小区是个很老的小区,一应设施都十分陈旧了,物业也不怎么管事,清晨五点的阳光完全不足以把逼仄的楼道照亮,因而楼道里看上去是一片漆黑,声控灯坏了有段时间了,黎锐也刻意放着,没有去修。

    一步、两步,三步。黎锐在黑暗中用脚步丈量着距离。只要十三步,便可以走到家门。

    终于,他停在了门前,将呼吸静了下来,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

    “今天倒是蛮安静嘛。”两轮呼吸之后,他把心中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吐了出来,掏出钥匙来,打开了房门。

    房门打开,是再普通不过的陈设,普通到你在任何一个城市的老校区里,都能轻易找出成千上百个相似的房子。客厅、茶几、水果盘,壁挂的液晶电视,电视柜上摆着的对称的两盆绿萝,还有有些张有些旧了的沙发,沙发靠着的墙上,甚至还挂着一幅花开富贵的十字绣。主人出门的时候忘了关窗,清晨的风正顺着窗口吹进来,拂动着饮水机上罩着的白色蕾丝布。

    黎锐走进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随手将塑料袋丢在了玄关处,踢了鞋子,一边走,一边用一只手把卫衣脱了下来,然后是裤子、袜子,走一路扔一路,还没走出客厅,先脱了一地的衣服。

    腾出手来之后,他便站在原地,运指如飞,结了几个手印。

    眼前的房间突然荡起了海浪一样的波纹,那些平平无奇的家具电器,那些飘动着的绿萝叶子跟蕾丝布片,像是沾了水的墨画一样,丢了形状,变成了一道道模糊的颜色,顺着看不见的水流流走了。黎锐睁开眼睛,他的家终于,在洗去这一层壳子之后,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个无比规正的四四方方的空间,只有这一个房间,结构简陋地像是一个大型仓库。脚下踩着的,是纯黑带云絮的黑石地板,光脚站着,通身生凉;四周的墙面,连带天花板,也都漆成了全黑,天花板上没有灯,只在四周墙面上贴了一圈蓝色的灯带,而这便是全部的照明了。

    黎锐走向墙角放着的巨大冰箱,路过书桌,顺手把电脑的启动键按开了,四个巨大的显示屏依此亮起,机箱中的风扇发出高转的嗡鸣。

    黎锐拿过杯子,从冰盒中接了慢慢一杯带着冰碴的水,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打开冰箱的门,从冰盒中抓出几块冰来,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冻了几天几夜的冰块,几乎在碰到他身体的瞬间,便立刻化成了水,水流便顺理成章地蜿蜒着,在他的身体上逡巡。

    黎锐很瘦,不过是那种精炼的瘦。他的身体像是被精心雕琢过的作品,每一分肌肉的流势、走向,都像雕塑一般,精准而恰到好处。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伤疤,他的这幅身体,本该称得上是一件艺术品。

    各色伤疤,圆的、长的,深的、浅的,刀砍、枪伤,灼伤,旧得已经很淡了的,还有此时此刻肩膀与手腕上,新得刚刚长出粉色的结痂的。

    冰块化成的水流渐渐在脚下积成了一团,黎锐扶着冰箱扬起头来,漂亮的喉结轻轻颤抖着,缓缓地,吐出一口白雾一样的气来。

    一团黑色的雾气,从他后脖颈处的皮肤下面浮了上来,漂浮在半空之中,慢慢化成了黑猫的形状,尾巴是一条长长的黑绳,还与黎锐的脖颈连在一起。

    咬他用那双湛绿的眼睛看着黎锐,过了片刻,开了口:“你还活着。”

    是苍老的人声。

    黎锐低下头来,看着脚边的水迹,扯出一个笑来:“我知道。”

    咬他居高临下地悬浮着,看着黎锐漆黑的发顶,片刻之后:“打算怎么办?”

    “再接着想办法呗。”黎锐抬起头来,将头发拢到后面:“反正我还有的是时间。”

    那团黑雾像是被风吹散一般,消散开来,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黎锐像是没有听到那声叹息一样,走向了另一侧墙角,推开暗门,走进了淋浴间里。

    从头到脚浇了一个冷水澡出来之后,他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房间正中央随随便便摆着一张床垫,可却用着最上好的寝具。黎锐一头栽在床上,被柔软的织物拥着,像是摔进云里。

    黎锐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滚了两圈,然后又像小孩子赌气一样,把枕头按在了自己脸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渐渐升了上来,透过房间里唯一一扇窗户,攀上了天花板,一丝一丝地游移着。渐渐地,顺着窗子飘进来的,多了环卫工人的扫把扫在地上的声音,又多了街边早餐店的叫卖声,渐渐地,楼里邻居的孩子们去上学时吵吵闹闹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黎锐静静地听着这些声音,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伸出手指来,轻轻打了个响指。

    窗子合了起来,灯带灭了。房间回到了彻底的安静与黑暗,黎锐环抱着枕头,陷入了久违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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