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焕羽脚踩在青砖石板路上，抬头向四处看着，满眼是盖不住的惊喜与难以置信。
没有那些满街乱跑的四轮子车，没有那些让人听了就烦的熙攘声，店铺门前挂着墨笔写就的迎客幡，而不是那些花花绿绿晃得人眼花的招牌。街边三三两两坐着些男男女女，穿着粗麻的衣服，束着长发。
虽然在细节上，跟云焕羽生活过的那个时代还有些不一样，但他却终于久违了的，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获得了一些熟悉感。
前方有个包子摊，白气正升腾着。云焕羽眼前一亮，快步走了过去。
“哥儿，来两个包子。”他笑着朝摊主搭话，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
当然摸了个空。他身上穿着的是黎锐的外套，兜比脸都干净。
摊主抬头，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云焕羽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那什么，钱没在我身上，在我……朋友身上。他就在后面，马上就过来了，我等他过来吧。”
谁承想摊主干脆用看疯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还十分可惜一样，摇了摇头。
难不成还真把爷我当成没有钱白要包子吃的乞丐了？老子不论是面相还是通身的气质，哪里像那种人了？！云焕羽吊起眉峰来，撸起了袖子。
“咚”的一声，后脑勺被结结实实拍了一巴掌，声音响得，街面上的人都四面八方地看了过来。
云焕羽的后脑勺这两天挨的巴掌，比前半辈子加起来的都多。倒不是多疼，但云焕羽还是条件反射一样缩了缩肩膀，以为是黎锐追了上来，正好看见他试图欺压人族。
可回过头去，面前却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那人是个中年男人，比云焕羽矮了两头多，带着个红色的帽子，似乎很焦躁的样子，嘴唇都干得起皮了。身上穿了一个茶色的马甲，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牌子，写着“执行副导演”，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有一串其他的小字，云焕羽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人就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你戏瘾上身犯病了是不是？还买包子？你演我呢？头套都贴好了为什么不去换服装！在这里晃什么晃！”
云焕羽抬起头来，眼神一闪而过，泛着冷锐的光。
副导演看见他的脸之后一愣：“不是群演？是新人演员吗？”说着低头去翻手上拿着的一沓资料：“你哪个组的？叫什么名字？”
云焕羽默不作声，默然地看着他低下头去之后，在自己面前毫不设防的、脆弱的脖颈，小腿的肌肉悄无声息地绷紧了。
“问你话呢，你工作证呢？聋还是傻？”副导演把资料本翻得唰唰响，抬起头来：“我怎么没找到……”
就是现在。云焕羽以腰带腿，在心中漠然地想着，要注意收好力气，不要他的命。
霎时之间，一击膝击突然重重地击在他虚抬着将要踢出的那只腿上，力量之大，显得副导演拍在后脑勺上的那一巴掌像羽毛轻拂一样。云焕羽瞬间失去重心，喉咙中发出一声闷哼，单膝跪在了地上，膝下的青砖悄无声息地裂出几道细痕。
黎锐把他的脑袋按了下去：“对不住！导演，给您添麻烦了，他不是演员。”一边说着把一个临时访客证套在了云焕羽脖子上，手紧紧抓着工作证的绳子：“我们是特殊顾问，是访客。他脑子有点一根筋，叫您误会了。”
“不是，”副导演觉得荒唐又可笑，“他不是演员，带这么长的头套干什么？还跟道具组买包子？演得真情实感地，我还以为他影帝上身呢。”
黎锐回头看了一眼，包子摊的蒸笼中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厚重的白色雾气，不用看就知道，是干冰。他叹了口气：“对不住……我……”
司机这时候走了上来，与对待黎锐不同，他对副导演说话的时候，语气神情都是淡淡的：“李导，这是阮小姐的客人。”
李导的眼神在黎锐跟云焕羽身上转了一圈，神色立马就变了：“是阮老师的客人？我就说气度不凡，一看就不可能是群演嘛。哎呀，你看看，这可真是唐突了。怪我怪我，这位小哥，我跟你赔个罪，都是误会，你别放心上。”
云焕羽已经站了起来。黎锐还从他背后抓着工作证的绳子，他比黎锐高，那个工作证就勒着他的脖子了。他皱着眉，用两根手指不耐烦地拽了拽脖子上的细绳，回头看黎锐：“他打我。”
意思是，我还不能踢一脚回去了？
黎锐皮笑肉不笑，紧了紧手上的绳子：“都是误会。再说你这么皮实，导演能打多重啊？”
意思是，你踢一脚回去，导演不死也得半残了。
云焕羽啧了一声，别过脸去，没再说什么，但很烦。
司机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黎先生，云先生，我们就走吧？阮小姐在等了。”
李导点头哈腰地送走了三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想想司机对这两人的态度，不由自主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惴惴不安起来，一回头看见周围群演们递过来的各色眼神，又色厉内荏地喊：“看什么！别扎堆了，该干嘛干嘛去，上戏！”
***
当着司机的面，黎锐不想多说，正好，云焕羽也不想多问。黎锐只是拽着他，轻声解释了一下这个地方是专门模仿着古代的样子搭建来演戏用的，就当成一个巨大版的戏台子就行了，这里面的人，也都是现代人。
云焕羽梗着脖子听，不做声。
黎锐知道他是丢人丢狠了，正在赌气。只好叹了口气，打算抽时间把现代的东西尽可能地都教给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问走在身前两步的司机：“请问，你说的阮小姐，就是这次的单主吗？是个演员？”
司机轻笑着没回答，走了两步，走到一辆白色的保姆车前，轻轻叩了叩车门。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司机躬身立在车门边：“黎先生，已经到了，所有细节，您可以跟阮小姐亲自去聊。”
黎锐向车内看了一眼，拉着云焕羽走了进去。司机在门前守着，默默拉上了车门。
车灯都关着，四周车窗都贴着高防窥的膜，因而光线有些昏暗。两排座椅是对坐的，黎锐按着云焕羽在一侧坐下了，对侧的座椅上堆着一堆衣服，没看见人。
黎锐看了那堆衣服一眼，刚想开口，一道手机默认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那堆衣服动了动，从底下传出一个稍微带着点儿困意的、娇软软的声音来：“喂？小缘姐，我刚想着给你打电话呢。哎呀没有，我这儿还拍着呢，你也知道这个导演，事儿巨多，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你们先玩着，我尽量，晚上收工早肯定去，你的局怎么能不去。哎对了，你叫没叫那谁？哎呦呦万幸，你不知道，上次影展我拿了那个新人奖，她到现在还跟我别着劲儿呢，有她我可不去……”
黎锐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安安静静地听着那堆衣服下面的人聊完了八卦聊感情，聊完了女人又聊男人。
云焕羽最烦这些婆婆妈妈的，烦得咬着牙，一回头看黎锐老神在在，嘴角还挂着一丝奇异的微笑，不由得觉得有些奇怪，用手肘捅了捅他：“我看你平时耐心也没这么好啊？”
黎锐笑得开心：“我认识这个声音。”
他俩一说话，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衣服堆底下那人，声音也随着压低了：“什么男人？我哪儿有什么男人啊，哪有，是场记来叫我加妆了。那缘姐先不聊了，我上工去了。晚上见哈，我给你带了礼物。”
电话挂断，小山一样的衣服堆被一把掀翻，露出底下藏着的人来。是个眼神晶晶亮的姑娘，穿着一身赭红色的飞鱼服，是侠女的扮相。头发本来是束得好好的高冠，被她在衣服堆底下磋磨地，有些乱了，发丝蓬乱，就显得年纪有些小。
她像只林间的小动物一样，上下打量着黎锐。黎锐放松身心，露出一个亲和熟悉的笑来，放任她打量，也在同时打量着她。
跟收拾脍尖儿那天夜里，在蓉婆摊位上看见的八卦杂志封面上的女明星的脸，慢慢对上了。
跟在电视里、公交广告里、无处不在的广博音轨里的声音也对上了。
她终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朝着黎锐伸出了手：“小道士是吧？”
“我狐狸精。”
黎锐笑着伸手，回握住她的：“久仰大名。阮倾小姐，我是你的粉丝。”
“哦。”阮倾眨眨眼：“我前不久刚上映的新电影叫什么名字？”
黎锐：“……”
阮倾皱起小巧的鼻子来，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你们这些臭道士从来都不爱看电影电视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人谁啊？”朝云焕羽点了点下巴。
“我的顾问，云焕羽。”
云焕羽不是太习惯在这么小的空间里跟女性相处，只是朝着阮倾点了点头示意。
阮倾挺高兴：“挺好啊，买一送一。”
“……”黎锐轻声一笑：“阮小姐，让你见笑了，我现在有些搞不清状况。毕竟，我还是第一次，接到妖怪的委托。”
阮倾向身后靠了靠，歪倒在那堆衣服上，一点也没有女明星的样子：“我看了鬼哭论坛的过往案例，千挑万选，挑了你。”
“不如详细说说？”
阮倾支起身子来，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你还不知道？修真界最近都闹翻了啊。”
“我不关心修真界的新闻，消息不够灵通。”黎锐语气淡淡的。
“哦，简单说，就是我跟渣男分手了，蜜里调油的时候，我告诉了渣男我是妖怪，现在分手了，他怕我害他，几乎用钱砸了百十个修家，要来收我。”
黎锐默了一会儿：“阮小姐的意思，是要我独自对抗百名修家，来保护你——恕我直言，一个妖怪的安全？”
云焕羽皱着眉看着他。
“嗯。”阮倾换了换坐姿：“怎么，难道我看走了眼？你不打算接吗？”
“那倒不是。”黎锐笑得十分亲和：“就是提前知会您一声，这可是个大活儿，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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