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我在这儿！”
不远处一块高耸的青石上，俊逸的少年翻身跃下，青衫飘扬，如芝兰玉树。
孟子衿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描摹不清沈霄的面颊轮廓，只瞥见一团虚化的光影，仿佛朗日晴空投下的光线，和煦温然，欢快地朝他奔来——
径直撞入孟子衿怀中。
仿佛撞上一个小暖炉。
周身的空气猝然一变，本来凛冽的风声骤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夏日烘烘的暖意。
充盈的灵气冲入经脉，如温泉暖流淌过，轻柔抚慰着孟子衿遍体鳞伤的身躯，滋润经脉之后，又向丹田汇聚，化为灵流，小心填补上那千疮百孔的灵根。
“感觉怎样？”少年轻声道。
他有些紧张，面色微红，嗓音也发紧——薄衣乌发的剑仙靠得太近，剔透如冰晶的面颊近在咫尺，嫣红的唇也近，仿佛稍一偏头，就能碰上。
孟子衿倒没察觉什么不妥。
他的满腔心神都被清爽馨香的药香占据了，方才在战台上有多窘迫，此刻就有多惬意。
浑身充满灵力的感觉，真好啊……
孟子衿忍不住心生感慨，薄唇轻启，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清风徐徐，捎来浅浅的梨花香。
沈霄努力放平心绪，不让对方察觉自己急促的呼吸，同时微微仰头，眸光落在身侧人瘦削的肩头上，眼底闪过一丝黯淡之色。
宽大的衣袍是最好的保护色，墨发剑仙踏空而来之时，所有人只能看到他风雅无双的身姿。
而此时此刻，被孟子衿揽在怀中，手臂环过对方清瘦的背脊，沈霄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掌下的身躯有多么单薄。
浅浅一层皮肤包裹之下，骨头硌得令人心慌，体内更是时刻透出一丝彻骨的寒意——他的人虽然从极北冰原上返回，却也带回了一身属于极北的终年不化的寒气，肤色更白，比身上雪衣还要浅上几分，淡得近乎透明。
……似乎只要风稍大些，便能把人吹飞。
沈霄胸口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可他刚刚有些心疼，耳边便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声音：“沈霄，你这药效水分有点大啊，我才刚一露面，灵力就耗尽了。”
沈霄：“……”
这人竟还有脸说！
“别人露面，就只是露面。你一露面，整座灵犀峰都跟着遭殃。”
飞花走叶，携风带水，还带着一声高过一声的人浪欢呼——照这种浪费法，他度给孟子衿那点灵气的确经不起挥霍，顶多也就是一个出场的分量。
沈霄回想起方才孟子衿踉跄奔来时苍白的面颊，胸口就有些发堵，嘟囔道：“我哪知道你孟大真人有这么大的排场？”
孟子衿：“……”
差点忘了。
猝然从闻名遐迩的剑仙，变成一个浑身上下都写着“脆弱”二字的病秧子，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是难以适应。
不过他脸皮够厚，当即拍着沈霄的肩膀笑道：“俗语都说，人要脸树要皮，就是说我的脸面跟你的皮一样重要，理解，理解万岁。”
颈侧浅浅的呼吸萦绕，沈霄沉默片刻，闷声道：“我才不长树皮……唉，算了。”
他的心跳有些快，绕过孟子衿肩头的手随意一撩，几缕墨发如水，自指缝间缓缓流泻，这让沈霄又想起了不久前，他于青石之上看到的画面。
白衣剑仙踏风而至，花叶与清风作伴，将长袖吹得鼓荡，阳光肆意挥洒，给玉竹般的身影蒙上一层烂漫金芒。
是真的仙。
也是真的飘逸。
耀眼得让他挪不动脚步，移不开目光。
“排场什么的，想搞就搞吧，反正我也供得起，”沈霄的嗓音倏地放低，喉结滚动数下，面上微红，“说实话，还挺好看的……”
他这话说得含糊，咽喉里仿佛含着一口浊气，孟子衿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少年眸光躲闪，倏地转口，“子衿，午后你当真要与那林溪亭一战？”
“林溪亭”三个字仿佛有无穷的魔力，登时让孟子衿眸光一凛。
他猛地退开两步，扬声道：“那当然，要不是他在秘境里害我，我哪会沦落成现在这幅模样？”
修为尽失，身中剧毒，只能靠每日一吸来续命……
孟子衿一想起这事，就恨得牙痒痒。
他穿越而来，在青霞界浑浑噩噩地生活了二十余年，好不容易闯下一个“青霞剑仙”的名头，却在极北秘境之中，被人从背后偷袭，推下万丈寒渊。
寒渊是真的冷，超出常人想象的冷，一个人蜷缩在里面，几乎能听到血液一滴一滴凝固成冰的声音。
都说人在临死之时，会事无巨细地回忆起生前发生的事情。
孟子衿岂止回忆起了今生，连前世都在脑袋里播PPT般地闪了一遍，这也让他终于回想起一个细节——在穿越前一个月，他曾看而弃文的半篇小说。
那是一篇仙侠耽美小说。
孟子衿起初并未意识到它是一篇耽美文，直到他看到文里着重描写的两个人亲到了一起……可出于完美主义强迫症，他还是坚持着又看了一小段。
直到“孟子衿”，这个与他同名的书中角色，在秘境中被人推下了寒渊。
就很气！
“孟子衿”这么高雅的名字，怎么可以只是一个半途而死的炮灰？
作为一个当红流量小生，孟子衿无法接受这种对自己名字的恶搞行为。他愤愤地将文的作者的微博翻出来，拉进了黑名单，旋即将这件事甩到了脑后。
直到后来……
寒渊的风，一片一片，鹅毛般的大雪刮在身上，宛若凌迟。
身体陷入绝境的时刻，思绪反而愈发清晰，孟子衿渐渐回忆起了小说里的剑修攻，万人迷受，以及无辜的“自己”的死。
五指狠狠抓在冰原上，抠出一条细长的痕迹，染着血。
他不想死。
他不甘心。
他想……报仇。
……
面前突然有黑影闪过，孟子衿下意识眨了眨眼睛，神游天外的思绪迅速回笼。
却是沈霄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
“想什么呢，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沈霄狐疑道，“跟你说话，你都不搭理我——子衿，你是如何认定，林溪亭就是害你的真凶？”
孟子衿信誓旦旦：“我能认定。”
他的目光下意识朝左上角转了一下，继而道：“在被推下寒渊的时候，我看到了真凶的手，他手上戴着一枚翠玉戒，那戒指我只从林溪亭那里看到过！”
这话其实是句谎话。
真实情况是，孟子衿所看的小说中，在“他”被推下寒渊后，作者给了凶手的手掌一个特写——其中特意提到，真凶尾指上戴着一枚翠玉戒，其上游龙盘绕，闪烁荧绿色的光芒。
孟子衿依稀记得，林溪亭有那么一枚戒指。
林溪亭是文中的主角受，好青衣，喜云纹，腰间悬一枚青玉玦，连灵力都是淡青的风属性，全身上下浑然一体，绿得像根披头散发的竹子。
今日见他改换白衣，孟子衿还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就凭这种对青色的偏爱，整个翠玉戒戴戴，不过分吧？
沈霄有些疑惑：“可他不是你的师弟么？我听过路的弟子议论，说你们关系尚可……他为什么要害你？”
孟子衿心想这还用问，当然是嫉妒我的俊美优秀善良可爱……还有好人缘。
毕竟在原文中，林溪亭才是那个受全青霞界疯狂追捧的万人迷，可现在，成为亿万修者梦中情缘的，却是他孟子衿。
“……好吧，”沈霄摊手，“午后的对战怎么办？以现在的状况，你顶多能从我这里吸收到七成灵力，可还足够支撑你战胜林溪亭？”
孟子衿：“……”
他满腔因得遇仇人而沸腾的热血，在沈霄轻飘飘一句话下，倏地凉了个通彻。
这可怎么办？
若搁在以前，孟子衿会毫不犹豫，拔剑便上。
没在怕的。
因为上天出于对他穿越的愧疚，给他补了一个天资卓绝的躯壳，别说七成功力，孟子衿觉得自己就算使出六成功力，都可以让林溪亭一只手。
可今日……
回想起战台之上，林溪亭飘逸灵动的剑法、愈战愈勇的身姿，孟子衿猛然意识到，这家伙怕是一直都有藏私，在他面前扮猪吃老虎呢！
终归是货真价实的主角，怎么会像一直以来表现出的那么平庸？
见孟子衿面露迟疑，沈霄凑上前低声道：“这么说，你、你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少年清润的嗓音压得极轻，隐隐透出一丝微妙的意味，紧张之余，竟还有点磕巴。
像是已经在心底排练过多遍，可临场之时，依旧心慌得牙齿打颤。
“……没有。”孟子衿一时未注意沈霄的异常，只下意识道，“你呢，可还有什么办法？”
他虽这么问，心里却没报多少希望，没想到沈霄目光飘忽，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点点头。
孟子衿一愣。
还真有？
“只是这方法……有些冒犯，我……”沈霄踯躅。
“没事！”孟子衿冲他鼓励地笑了笑，“你我是过命的交情，还谈什么冒犯不冒犯？”
在此生最狼狈、最绝望的境地里，是沈霄救了他。
旁人眼中，他是清雅孤绝、万众瞩目的剑仙，而唯有沈霄见过他脆弱无助的模样，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孟子衿在沈霄面前完全拿不起架子。
沈霄于他而言是一场奇妙的意外，一座可以放下一切、全然放松、直情径行的孤岛。
“也就是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计较了？”沈霄倏地抬头，尾音发颤。
少年面上的紧张几乎藏不住，耳根红得近乎滴血，脚下却坚定地上前一步，俊逸的面容在孟子衿眼前放大，孟子衿尚未来得及反应，唇上忽地一热——
那竟是一个滚烫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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