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丝

    常歌还没等到三皇子接下那颗酪糖,这清梦就像水中月影一般,倏忽醒了。

    他闻着一股幽幽的冷香,重雪压着寒梅一般,闹得他醒来前,满目都是夜深吹雪的零碎片段。

    雪后初霁,天还未大亮,屋子里已被雪光映得敞白。

    身边传来两三声细碎的咳嗽声,似乎是怕惊醒了他,将声音压得很低。

    常歌一睁眼,先看到乌黑垂坠的头发,铺在素净暗纹的白衫上。广袖层层叠叠如月华一般倾泻在床上,室外雪光薄薄映在这人身上,显得他凛凛如月、不染尘埃。

    祝政坐在他的床侧,正在安静看书,书页翻飞间,暗香幽浮。

    “先生怎么在这里?”

    祝政听着响动,温和回头。

    他一双凤眸本就生得多情,垂眉敛目时,眸中森冷的寒意冲得很淡,分外温文。

    他没答常歌的问题,反而温言道:“日上三竿了,小将军。”

    常歌立即坐起:“怎么会!”

    他素有晨练习惯,日日晨兢夕厉,未敢有一丝松懈,每日无论歇得再晚,卯时也定会准时醒来晨练。

    祝政唇角轻弯,眉眼中也有隐隐笑意。

    果然,外面的天还麻乎,显然还未大亮。

    常歌将身上压着的被褥一股脑掀开:“好啊,先生又诓我。”

    他每次气恼,总是剑眉轻扬,眸光闪闪,倒比嬉笑时更俊上三分,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祝政总爱刻意逗他生气。

    常歌气短,心思单纯,一逗就上钩,嗔怒的模样更是万般惹人怜爱。

    祝政佯做云淡风轻提起:“小将军昨日可是梦着什么心上人?”

    没想到他刚问出口,常歌本已打算起床,身形却显著一滞。

    那个“达鲁”,肯定有问题。祝政想。

    常歌心烦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确实梦见了心上人,还赠了心上人一块老宝贝的酪糖,连他接没接都没看到就醒了。

    见常歌眉眼躲闪,祝政反而越发认真盯他的眼睛:“将军不肯看我,便是说中了。”

    常歌活跟证明似的,立即抬头瞪了他一眼,瞪完却又心虚低了头。

    常歌心情看起来不错。

    平日祝政若敢如此顽笑,早被怒目警告了。祝政趁他心情好,再进一步:“梦里可有什么非礼之举?”

    常歌竟被问住,一时愣神,眉尖轻皱,真的开始思索昨日梦里有无不妥之处。

    他先是梦着舅父帐里的甜酒,还有娘亲带着去打大鹰,以及狼王达鲁……难道他拿先生当娘亲,胡言乱语了?

    想来也是够害臊的,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能梦见缠着娘亲的稚气之事。

    常歌把自己想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更让祝政觉得这个达鲁是真有问题。这名字听着不像汉名,说不定是常歌在北境时遇见的什么人……

    他忽然有些庆幸常歌在北境没待上几年就回长安入了太学,此后日日常伴身边,管他什么达鲁格鲁皮鲁,此后常歌也没见过。

    常歌思来索去,最终还是红着耳朵坦诚:“我梦到西灵的大鹰。”

    达鲁是大鹰?

    祝政打算回头问问景云,他也是西灵人,会些西灵话。

    常歌声音低了下去:“今年冬天可真冷啊,草原上一定更冷吧,说不定矮草间已经结上了冰碴,连羊群都不爱吃了。”

    “……我梦到北境,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梦到我们一同在舅父帐里暖和,梦到你来的那天冬天,冀州公千里迢迢送来的苏尼特羊,可真是好吃,几里地外都蹿着香……”[1]

    祝政被他逗出浅笑。

    “现在记着香了。不知道谁,要杀时抱着羊哭了好几场,死都不撒手。”

    常歌耳朵有些发烧,假装没听到。

    “你若是想回去,抽空我们一起去一趟西灵。”

    “西灵……”提到这两个字,常歌忽而黯然笑了,“算了吧,我也只是一提。又冷又苦的日子,我还念它做什么呢。”

    他转开了脸,被下探出几缕鸦羽,他心中烦躁,便逆着鸦羽抚摸,而后又顺着方向理端正,反复多次,反而越理心思越乱。

    祝政离开了几步,很快又折返回来:“常歌,过来。”

    常歌回身,见他手中捏着檀木梳,笑道:“怎么,先生还会这手艺?我没有那么讲究的,随便一拢,发带一系就好。”

    说完他信手扯散发带,也不知怎么随便拢了几下,又胡乱绑上去了。前后都落了许多凌乱碎发,居然不显颓唐,反而有些洒脱不羁之感。

    “他人青丝,不会便罢了,为将军束发,必须要会。”

    祝政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背对而坐,拆开他的发带,温言道:“痛了告诉我。”

    祝政这人前半辈子生在帝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来被人照顾惯了,哪里会照顾他人,常歌做好了会被扯得生疼的准备,还等着一扯疼,他就毫不留情地笑他连头都不会梳,必须得笑上个三年五年的。

    结果祝政轻手轻脚,有任何小结都一根根挑开,不仅一点没扯疼,反而每一梳都格外怜惜郑重,倒把他梳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以前他真是随手一绑出门去浪的类型,娘亲火寻鸰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从没有人这样精心帮他理过三千青丝。

    祝政指尖干燥温热,梳理时若有似无地掠过他耳廓,常歌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这点接触活跟烫着他一样,这个青丝理得他度日如年。

    祝政帮他彻底梳顺后又拢了拢耳发,这才仔细将发丝拢起,帮他束在脑后,轻手系上发带。

    “好了。”祝政放下檀木梳,淡淡训道,“以后不许倒头就睡,头发都睡结了。”

    常歌回头幽怨看他一眼。这人真是,每次刚觉得他有些温和……又立即冷冰冰变脸给人看。

    不过,这一看他才发现,祝政的发尾和以往略有不同。

    祝政的发丝总是垂坠柔顺,摸上去凉如静水,今日虽然大体还是顺而纤长的,但末端略微有些凌乱,像是沐浴后未多注意,随意睡乱的发尾。

    祝政平时连说话都滴水不漏,衣衫更是六尘不染,从头到尾都端雅克制。

    发尾末端略微打卷,这种纰漏,在先生身上已经是“不衫不履”的程度了。

    常歌当即抓着这点大做文章,摇着他的发尾,含笑望他:“先生讲究人,怎么今日如此毛糙,发尾都打了卷。”

    祝政垂眸,一脸不快地夺了他手中的一小截发丝。

    “怎么,被我抓着了,先生恼了。”

    祝政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轻声道:“将军只在用兵上聪明。”

    这答句前后不通,常歌怎么都没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拐着弯说他笨倒是听出来了。

    他有些不平:“先生怎么骂人?”

    祝政只幽幽看了他一眼。

    洗漱毕,幼清送了早餐,祝政干脆一道用完早膳再走。

    襄阳早已断粮,多日无米无粟,只一份清淡小菜,看着像没时间等它长大便被人急急采了,份量也不多,将将两三口。

    此时能勉强匀出口吃的已是万分艰难,常歌并无怨言,只觉得苦了先生。他刚要动筷,却见祝政玉箸搁置,竟不打算动筷。

    常歌只道“先生若要如此,我便也不吃了”,祝政这才挑拣着动筷,只是自己食的少,多数仍留给了常歌。

    用餐时常歌又谈及此次襄阳围困之时,提到此次围困襄阳的前锋大将,正是司徒武。

    司徒武比常歌小上三岁,还有位亲弟名司徒玟。

    大周立官办太学,司徒武、司徒玟两兄弟入学时,常歌亦在太学,故而认识。

    “司徒武居然变成这样!他竟将百姓头颅串成数丈长的串,挂在瞭望塔楼上,当做巫幡耀武扬威。都说北境鬼戎人野蛮,可鬼戎人也未见如此极端残忍之事!”

    常歌颇有些不忿:“更不用说,再早四年,大周还在,虽然六雄割据近百年,但名义上无论诸侯国民还是近畿居民,都同属大周子民,不说是同气连枝,至少当怀有些许同理之心。”[1]

    祝政自小恪守食不言,只一味动筷帮他挑拣爱吃的,并不答话。

    见常歌提及此事气血上涌,生怕影响身体,才淡淡劝道:“勿多动气。昨夜摸了脉象,身子似乎又弱了些。”

    常歌动作一滞,眼神忽而有些飘忽,不再多说,干脆闷头吃饭。

    两人俱是满腹心事,一个百般琢磨着达鲁究竟是谁,另一个想着如何将话题从脉象上引开,倒是幼清给两人解了围,在门外敲门道:“将军,无正阁兰公子来访。”

    常歌一时不解,他记忆中,好像不认识什么无正阁兰公子。于是随口搪塞道:“我不管事,让他找襄阳那位哆嗦太守去罢。”

    “太守也一并跟过来了,还对着他点头哈腰的。”

    常歌停滞片刻,而后眼神忽然落在对面坐着的祝政身上,笑道:“先生在官署,让他们至西厢找先生。”

    祝政抬眸看了他一眼。真是会使唤人。

    幼清脚步声远去了,未有几句话的时间,他又折返回来:“将军,兰公子定要见你,且只见你。”

    “……这兰公子究竟……”

    幼清似是听门外交待,急匆匆又补了一句:“他说,他有你最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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