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巯离了雎椒殿, 径直朝东宫而去,刚进了书房,就听宫人来报
“殿下, 沈大人来了。”
傅巯一顿, 隔了好半晌,书房中才响起一声轻叹, 透着漫不经心的无奈和笑意。
络青稍怔,越发躬了躬身,埋低了头,丝毫不想知晓殿下为何叹气。
偏生傅巯此时想说话, 他温和地勾了勾唇角
“这世间,知孤之人, 唯有子安,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络青心中好奇,就稍抬了抬头, 就听殿下若有似无的一声惋惜
“只可惜, 子安总和孤不是一条心。”
稍顿, 络青眸露错愕,尴尬地说
“殿下为何这般说朝中何人不知晓, 沈大人是殿下的人”
傅巯忽然轻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络青讪讪地噤声。
傅巯斜睨了他一眼,随意地挥了挥手
“如今天冷, 莫叫子安受了冻,请他进来。”
沈青秋进东宫时, 还穿着朝服, 似裹挟着外间的一丝凉意, 浑身气息冷然,傅巯横生惊讶“子安这是还未曾回府”
沈青秋躬身行礼,被傅巯直接叫起。
他抬头,望着案桌后坐着的傅巯,当今圣上一副好相貌,几位皇子皆生得好模样,其中贤王殿下最凌厉锋芒外露,而太子殿下却最为温和,眉梢皆似敛尽了锋芒,素来甚得人心。
沈青秋忽然想起和傅巯初识那日,眸子中稍闪过一丝恍惚,半晌,他堪堪垂眸。
傅巯见他这反应,指尖轻轻敲点在案桌上,他徐徐出声,似透着些许难过
“孤和子安相识过五载,可如今,子安也要和孤生疏了吗”
沈青秋低敛着眸,一动未动,平静地说
“臣始终记得,那年殿下救臣于微末之时,带臣入京,臣能有今日,皆要多谢殿下。”
他一句话说完,傅巯眉眼间的笑意彻底散去。
书房中寂静了半晌。
忽地,傅巯捻着腰间玉佩的穗子,他摇了摇头,眯着眸子,说
“子安由孤带进长安城,后日日几乎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可至今,孤都有一个疑惑,不知子安可否为孤解惑”
他不待沈青秋回答,就抬了抬眸,泄了一丝深笑
“究竟何时,孤那韫儿表妹,叫子安这般倾心了”
沈青秋倏地抬眸,紧紧盯着太子,他平静的脸色终有一丝破碎,他狼狈地低头,急促地呼吸几声,堪堪道
“臣不知殿下在说些什么。”
傅巯若有似无地轻笑了声
“子安不必如此,韫儿表妹貌绝京城,倾心于她的世家公子不知几许,便是孤,曾也想求娶她进东宫不是”
沈青秋捏着椅柄,猛地轻咳了几声,脸色潮红,紧紧闭上眸子,敛尽狼狈。
他一句未答,根本不想和傅巯谈论和那人有关的话题。
傅巯隔着一段距离,视线一直落在沈青秋的脸上,他眸色越来越深。
他带子安回长安城时,周韫甚至都未曾随父进京,只偶尔进宫小住的时候,才会回到长安。
可偏生那时,子安位低,即使偶尔进东宫,也不可能和周韫有什么联系。
倏地,傅巯想起什么,他眯着眸子抬头
“孤记得,子安是在四年前忽然对孤说,想试试科举”
后来才一举成为所谓的状元郎,打马行街,叫靖和对他一见倾心,自此,所有世家女子皆知晓了长安城多了一位翩翩少年郎,沈青秋。
而四年前,恰好是周侍郎回京复职之时。
沈青秋拧了拧眉,显然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此事,傅巯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
“子安啊子安,你究竟还有多少事将孤瞒在鼓里”
沈青秋稍抬眸,他有时也不得不承认,他不爱进东宫的原因之一,就是傅巯太过敏锐,似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这世间,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在旁人眼中是透明的。
世人如此,沈青秋亦然。
沈青秋不想和他说往事,他今日进宫只有一个目的
“如今户部尚书快要退位,周侍郎是最可能进一步的人选,她身后又有贤王府,殿下何故一定要动她”
他没有明说是谁,但傅巯和他皆心知肚明。
傅巯惊讶地轻挑了挑眉,摇头说
“子安在说什么,孤听不太懂。”
沈青秋忽觉些许疲累,和傅巯说话总是这般,一句话要拐弯抹角,似打太极般,总说不清楚。
或是说,傅巯总装听不懂他的话。
他堪堪垂头,轻扯了扯嘴角,道了一句
“罢。”
趋于平静的简简单单一字,叫傅巯眉眼的温和顿了刹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自明德给贵妃开了药后,贵妃的情形明显有了好转。
半月后,珍贵妃甚至能下了床榻,圣上甚喜,特赏了太子一番。
雎椒殿。
辰时,偏殿中,周韫刚起身,拢了披风,就推门而出,一边侧头和时秋交代
“本妃先去看看姑姑,你待会备些汤水,近日皆喝药,本妃这口中似全是涩味”
低低浅浅的抱怨,带着娇气,贵妃身子一好,连带着她的娇生惯养似也跟着回来了。
雎椒殿上下一扫之前的苦闷,皆是喜气,叫人一看心情就变得舒畅。
时秋也弯眸应着,将披风替她裹严实了
“奴婢记着了,如今贵妃娘娘病情好转,主子可也得仔细身子,莫要着凉。”
周韫斜嗔她一眼,轻哼“知晓了。”
她进正殿,贵妃正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描着眉梢,从铜镜中看见她,眉眼一弯
“韫儿来了。”
周韫走近,有些好奇
“姑姑今日这般好心情,是要作甚”
珍贵妃起身,拉过她按在梳妆台前,周韫一愣,忙忙说
“姑姑,韫儿如今有孕,不得施粉黛”
珍贵妃眸子中装着笑,抚着她的青丝,甚是温柔,轻叹了一声
“韫儿长大了。”
曾一心重视于容貌的娇儿,如今也知晓为了腹中胎儿,竟能忍着整日素颜朝天。
周韫呐呐,被这一句话说得有些窘迫羞赧。
珍贵妃低笑,拢了拢她的青丝,拿过梳妆台上的一支步摇,轻轻簪上她的发髻,一边柔声说
“这步摇,是南国进贡之物,姑姑瞧她颜色似红似火,一眼见过,就知,它甚适合韫儿。”
步摇簪进发中,衬得铜镜中的女子越发娇艳,那抹姝色令人移不开视线。
周韫禁不住抬手抚了抚步摇,只稍顿,她轻扯了扯嘴角,落寞地说
“可是,如今韫儿戴不得这些了。”
珍贵妃一顿,她垂眸,抚着身前女子的青丝,低声说
“无妨,总会有那一天的”
她声音甚轻,几乎一出口就散了,连离她最近的周韫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不解地抬头
“姑姑说什么”
珍贵妃笑着摇头“没甚。”
这时,茯苓掀开帘子进来,低声说“娘娘,人到了。”
周韫好奇“何人到了”
珍贵妃拉着她起身,温柔似水地说
“姑姑传了画师,想叫他给姑姑和韫儿做一幅画。”
周韫惊讶,虽不解姑姑为何要如此,却甚都没有问,乖巧地跟着珍贵妃走出去。
做一幅画,少说也要一个时辰的时间。
画是在雎椒殿后的红梅林画的,周韫如今有孕,不得劳累,珍贵妃叫人抬了贵妃榻,她靠在榻上,叫周韫侧枕在她身上。
如今刚是好时候,红梅飘零,偶一瓣梅花落在美人肩,倾泄的一抹风情,叫走近梅林的众人惊艳得停了脚步。
今日该是明德进宫为贵妃诊脉的日子,圣上带傅巯和明德一起进宫。
却不想恰好撞见这一幕。
珍贵妃轻敛眸,温柔地抚着怀中的女子,两人眉眼有三分相像,一青涩,一熟媚,皆叫人移不开眼。
圣上停在那里,眸子中有片刻恍惚。
那年他微服出访,在长安城外的灵静寺,他进后山躲清闲,却不想在竹林中撞见她,那时青烟色细雨,她未带伞,跌在竹林中,绣鞋都落了一只,百花锦织裙染上泥垢,说不出的狼狈不堪。
可她抬头一瞬间,他就知晓,他想要她进宫。
后来,如他所愿,她当真进了宫。
他知晓,他这一生有愧于她。
不管是她进宫后选秀如初,还是她当年丧子却至今未寻得凶手,他都有愧于她。
在他身后,傅巯抬眸觑了他一眼,后又将视线落在那对女子身上,眸子中掠过一抹暗色。
他袖子中的手情不自禁地捻了捻扳指。
周家女,素以容貌闻名长安城。
十余年前,周家有女周悦,进宫数十年,得圣上荣宠。
十余年后,又有周家女周韫,声色惊艳。
曾有人说过,这世间,谁人不想娶周家女
傅巯轻勾了勾唇,静静赏了一副画,待离了雎椒殿后,他回头看向明德,一字一句,皆是热切
“不管你用何法子,孤不想见她有一丝瑕疵,你可懂”
明德听他语气,愣是生了一背的寒意,尽量稳住身子,道
“贫僧知晓了。”
无人知晓这番对话,周韫见圣上来了之后,匆匆行了个礼,就躲进了偏殿,一个姿势躺了一个时辰,她整个身子几乎要僵住。
时秋正帮她揉捏着身子,时春端热水进来,不解地问
“娘娘这是怎么了明知主子如今不得劳累,怎会想着这时拉住主子去作画”
她不过心疼周韫,才随意的一句问话,愣是叫周韫动作皆停在了原处
“你刚刚说什么”
时春稍顿,和时秋对视一眼,才迟疑地重复
“娘娘明知主子如今不得劳累”
周韫手中的帛巾倏地掉落在盆中,溅出一下子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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