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布完这件事,三人目瞪口呆。
后来坐在破破烂烂的社区公交车上,整个人被昏暗的光线所笼罩,随着巨大的钢铁外壳在磕磕绊绊的土路上摇摇晃晃,回想起这一幕,姜声然竟然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车里只有几个昏昏欲睡的大爷和大妈,看样子和司机一样,都是来南边打工的。虽然不知道具体做什么,大概就是帮人看仓库一类的活计。
某种意义上说,自己现在的身份和他们差不多。
邓亿和郑铎晚上竟然就不回去了,要睡在白鹤堂,听说那里还有一间客房。
突兀的笑声后,好像被车上几位大爷和大妈给瞪了几眼。
既然是玉镇的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认出自己,又会不会跑去梅红芳那里说闲话,姜声然使劲地向车窗处别过头,又与那覆盖了一层灰的玻璃挨出一段距离。
模糊的玻璃,一半是外面幽黑的夜景,隔很远的距离才有一盏孤独而破旧的路灯,一半隐隐约约映出自己的脸。
她一下一下地眨着眼。
——“你怎么了?四肢这么健全,为什么被从家里丢出来?”
——“什么还行?”
——“我说你长得还行。”
——“你的眼睛很漂亮。”
……
她咬着唇,克制着自己没再笑出声。隐约听见心脏怦怦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瞎激动。
只是回到那幢废旧的三层小楼,时间很晚了,一楼已经不营业,她在进洗手间时被刚洗完澡的梅红芳逮个正着。
看姜声然对自己视若无睹,梅红芳一把拽住她胳膊,用劲很大,压着嗓子呵斥她:“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了你!”
“姥姥”多半已经睡了,所以梅红芳怕声音太大会吵醒老人。
“没干什么啊。”姜声然耸了耸肩。
玉镇中学和大城市的高中不同,作业简单且少,晚自习结束的时间也很早,在九点。她今天坐九点发的车回来,只比平时晚了约二十分钟。
梅红芳一副懒得管她的表情,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既然回来这么晚,就别再摆弄你那架破琴了!你知道那很扰民么!隔壁的人天天往我们家泼水!”
说完她就走了。
姜声然半晌无言。
*
[每天用吸尘器清理一遍地板和地毯,拖地,摆放觉得不整齐的物品,更换垃圾袋,补充一次性拖鞋;在一个周之内擦拭一遍所有可擦拭的家具,整理书柜……其他任务待补充。福利是包接和包吃,完成工作后可以在里屋看书画画,可旁观纹身(如果有客人的话),可听权老师讲授纹身知识,周末愿意的话可待全天。]
[还不错吧?]
邓亿得意洋洋地问。
对于姜声然现在的落魄状况来说……
的确很不错。
但她问:[可以去练琴么?]
[什么?]
她解释:[可不可以去练琴?我每天都要拉大提琴,但家里不太方便,邻居意见很大。你们那里可以吗?]
邓亿发来一大串[哈哈哈哈哈哈],非常爽快地跟她说:[可以啊,当然可以了!以后我们纹身,你就可以在旁边提供大提琴伴奏服务,我们白鹤堂的逼格一下子就提升上去了,赫哥说不定还会给你加薪呢!/呲牙]
姜声然:[……]
她才发现,这人的白烂话好多啊。
怪不得总见他和一大群男生嘻嘻哈哈,话好像永远都说不完。
中午的时候,她回了趟家,把大提琴与琴谱装进琴包,背到了学校。
她倒不太在乎那些人打量异类的目光或闲言碎语,她本来就和他们没什么话好说,也从小习惯了被人指指点点,因为左眼上那块刺眼的胎记。
进教室之后,正好她靠墙坐,就将琴放在墙边,手指在桌面上敲着小调,直到放学,才再次将琴包背起往外走。
“哟,这是要去开音乐会呀?在哪里,北城?”
周围响起一阵男生的哄笑。
姜声然刚出教室就后退几步,因为差点撞上一个人。
张陈虎今天换了件衣服,但上面依旧印着一排夸张的字母——“GUCCI”,换了个花色,但无论版型还是做工,高仿的劣质感都是那么明显。
姜声然冷冷地看着他,他又一步步逼近,听他说:“你也知道害怕?不愧是北城来的小蹄子,真以为邓亿能给你撑腰是不是,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鬼样!昨天还跑了!跑得过初一,跑得过十五吗你!”
……
“姜声然呢?”权赫问。
他平时是不爱开车来玉镇的,因为土路太长,灰尘太大,几乎每跑一趟就要洗一遍车,偏偏他是个爱车又爱干净的人。
但此时,他那辆在玉镇极其显眼且拉风的奔驰大G就停在校门外,他倚在上面抽着一根烟,穿一件黑T,清晰露出颈后的纹身。
那是一个张开翅膀的死神,浅发黑角,面目狰狞,舔着右爪中滴着黑血的匕首,另一只手里握着黑色的珠串,好像在算着每一个人的命数,让人不寒而栗。
这纹身却有一句很温柔的话:这辈子放不下的,除了手里的匕首和珠串,就是你了。
低劣的纹身纹在身上,色彩很浅,没有光泽,效果比用碳素笔在身上画画还不如,像一块浮在皮肤表层的幼稚涂鸦,格格不入,和高仿的大牌衣服如出一辙。
权赫身上的纹身,无论指上还是颈后,都深浅有度,栩栩如生,也与他十分契合,仿佛它们就应该长在那里。
盘在他手指上的蛇鳞片如镜,仿佛能折射出光彩;颈后死神的翅膀每一片羽毛都纤毫分明,让人恍然,原来这东西也有劣质和高级之分。
从校门鱼贯而出的人大部分绕着这辆大G和权赫走,小部分人则刻意挨得很近,挑事似地在他车身上摸一把,再偷偷地瞅他一眼,立即被他冷冷斜过来的目光给吓退,小跑着混入走向路对面的人群。
“……真烦。”
“所以她到底在干什么?女生是不是都这么磨磨唧唧?”权赫淡淡地吐出一口烟,有些受不了地闭了闭眼。
邓亿耸了耸肩。
郑铎刚想问:用不用去找她?眼前的教学楼门口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
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出来,逼得黑衣服男生节节败退,同时爆发出一声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以及男生一声一声的惨叫。
是姜声然在捧着她的琴包,不断往那个男生身上砸,仿佛一位在赛台上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击剑大师。
那副近人高的琴包里,装的是她那架沉重的大提琴,材质是巴尔干半岛的优质枫木,以及产自意大利的云杉木,风干年限均超过20年,威力可见一斑。
“我我我,我……我操……”邓亿惊得话都说不利落,郑铎下巴也几乎脱臼。
权赫:“……”
姜声然身后,张陈虎一众小弟犹犹豫豫地跟出来。
之前张陈虎拽着姜声然校服,气势汹汹地勒令他们:“不要上前,我一个人收拾她就足够了!”他们听从了。
现在局势扭转,他们也不太确定,他们是否要违背老大的命令、帮他这个忙……
“我操,我操,我操……”张陈虎一只胳膊横在面前,抵挡着来自大提琴的重击,并很有节奏感地随着这一次次重击喊出两个字——“我操。”
他快被砸懵了,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恨铁不成钢地冲周围那些袖手旁观的小弟们喊:“看什么看啊!还不快过来帮忙!”
但小弟们没来得及上前,又止住步子。
随张陈虎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姜声然也收住手。
她手臂快被震麻了,终于可以缓和一下。
同时在放下大提琴后,看见权赫一手扯住张陈虎后衣领,像拎兔崽子似地让他双脚离地几厘米。
纹身对臂力也有要求么……姜声然惊呆了。
何况权赫看起来一点都不壮,顶多可称为身材匀称且结实,还有些偏瘦。
邓亿和郑铎也跟来了。
“你在干什么?”权赫半眯着眼,像看一只撒野的小猪一般打量着张陈虎。
此时他那双桃花眼一点都不深沉了,其中尖锐的光像刚刚出鞘的剑刃,让人不寒而栗,同时让人明白,他不是个只有表面功夫的人。
“……没干什么,没干什么!”张陈虎颤巍巍地举起双手,双脚乱扑腾,非同一般的体重让他重新回到地面。
“我真想好好伺候伺候你,但我又没那个心情,啧……”权赫看着他,淡淡地说。
“不必了不必了!”张陈虎一步步后退,且一步一鞠躬,色厉内荏的反差让姜声然极其想为他鼓掌。
但她克制住了,只是在临走前看了他一眼,冷淡又讽刺,背好琴包,再没回头,跟权赫往校外走。
张陈虎盯着那四道背影,恶狠狠地往一边啐了一口,骂道:“他妈的,真搞不懂这群人!”
*
走进白鹤堂,姜声然将大提琴取出来,却蹙起眉,因为发现它的琴码被撞坏了。
这种程度,应该要换一个新的。
先不说这个小镇或这片富人区里有没有琴码卖,她也不想给这架琴配一个普通琴码。
这把大提琴是韩姿林给她的,从国外定做,纯手工,达到了专业演奏级,花费半百万。
她之前对韩姿林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是和梅红芳一样,不喜欢她傲慢又刻薄的态度,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感谢她在自己身上倾注的一切,虽然有点理解不了。
现在她明白了。
如权赫所说,她和韩姿林一刀两断的话听起来挺有骨气的,但也真的很让人想笑。
因为如果真要抛开感情,不计较韩姿林对亲生骨肉的残忍,只计算两人之间的金钱往来的话,那些施舍,她可能真的一辈子都还不了。
这把来自韩姿林的琴,如果她骨头够硬,离开的时候就应该还回去。但她拉了它十几年,它又是关乎她梦想的东西……
她还是把它给带来了。
这么想着,姜声然烦躁地闭了闭眼。
所以自己所坚持的尊严,在韩姿林眼里,真的就和小孩子闹脾气没什么两样吧。
韩姿林也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个人,连听到自己的消息都觉得烦,只通过管家在中间处理。
与之相等,自己的梦想对她来说也就毫不相干。
“你在干什么?”权赫忽然问。
她一直抱着琴,雕塑似地僵在那里。
“……噢,我的琴被砸坏了。”姜声然起身,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没想到权赫笑出声来:“你真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狠人。以后我欺负你,你是不是也要抡着这把琴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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