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书房。
今天休沐,宗学堂放假一日,裴恒整日都在书房里静坐着。身前的桌案上放着一架古琴,桌角则是城主府前几日送来的退婚书。
他从早上等到了晚上,陈芊芊并没有像往年那样派小厮喊他去弹琴,听说今年月璃府里也并未办生辰宴,一切从简,果然是如她昨日所说,只想与韩烁两人一起渡过。
往年她的生日,他总是避而不及的,可如今却焦心苦等起来。傍晚的时候,他甚至让苏子婴带着一盒红豆去了月璃府,以表思苦,最后却被韩少君的侍卫白芨尽数撒在了裴府的门口。
玄虎男人当真是凶悍妒忌!芊芊怎可与这种男人相配!
只是苏子婴回来后说,她是见了红豆的。她见了红豆还让韩烁处理,芊芊她……她是默认了韩烁的行为?
心中酸涩苦楚,像是被万千大山压着,难过异常。
置于桌上的手越握越紧,最后颤抖着在琴上一弹,是近日新学的曲子《雉朝飞》,可一想到曲中之意,更觉讥讽,琴音顿歇。
视线最后停留在那份退婚书上,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许久,裴恒对陪侍在侧的苏子婴道:“备车。”
苏子婴:“公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裴恒:“城主府!”
*
杨司户与线人约在城西的一处废宅见面,以探取消息。可两人聊了没多久,天上就炸响了烟花,院外传来一阵刀枪剑戟之声。贴身侍卫来报,说废宅被二郡主带人围了。她怒目看向这个今晚约见她的线人,线人忙道不是自己。
不管是不是,人都留不得!
夺取其手中的密报后,一剑将人处理了,让一部分侍从在前面挡着,自己带着另外一些人从后门突围。
两边人打在一起,她先前没有防备,带出来的人损失惨重,自己的手臂上也中了一刀,武器掉落在地。
幸好贴身侍卫誓死保护,才护着她离了废宅,只是侍卫却被追兵一箭射中了腿,眼看是逃不了了。
“大人,小的不能再伺候你了,但愿最后能为大人拖延片刻!”侍卫拿剑自毁容貌,然后毅然扑向后头的追兵。
她心中大恸,却也无可奈何,只沿着这昏暗的街道,在各坊间穿梭奔逃。
直到被人拉着手臂,带进一处无人的暗巷。
她猛地一剑刺向来人,来人扯下蒙脸的面巾道:“杨司户!是我。”
“白芨?”杨司户这才收了剑,捂住自己的伤手道,“你如何会在这里?”
白芨道:“这里还不安全,你先跟我来!”
两人几个起落,进了一间四合的院落,刚站稳就见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小孩迎了上来。
杨司户蹭的一下又拔出了剑,将人吓退了一步。
白芨忙抓了她的手道:“是自己人。”她这才放下剑,但仍暗自戒备着。
朱大婶上前一步,看到她手上的伤,眉头一蹙道:“这怎么还受伤了?”说着赶紧使唤两个小女孩,“五丫去烧水,六丫去拿纱布剪子来。流了这么多血啊……现下也没止血药,这样,我去烧点香炉灰来。”
白芨道:“麻烦了。”
朱大婶:“这有什么好麻烦的,平日我的生意还全靠你们照顾呢!赶紧将人先带进屋去歇着吧。”
见人离开,杨司户这才松懈了些,身体因为失血有些晃悠,幸好白芨一把将人扶了住。
白芨道:“先进屋,少君他们在屋里呢。”
杨司户却感叹道:“少君深谋远虑,入花垣不过半月,便已收买了人心,有了自己的人脉。”
白芨想要解释,可将对方唇色苍白,虚弱无力,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打击人了。
进到屋里,杨司户刚要拱手行礼参拜少君,就听一少女道:“想不到你们玄虎城的势力渗透至此,我是真没料到,六司之一的杨司户会是玄虎卧底!”
杨司户震惊地看着眼前一袭红衣面色冷峻的三公主,还来不及反应,就见玄虎少君一脸小心地将人拉至身侧,几乎是讨好地说道:“芊芊,又生我气了?”
“我哪敢生少君的气啊,”陈芊芊道,“我是生花垣城吏治的气,是替我母亲难过。”
韩烁将少女往怀里一揽,劝慰道:“杨司户虽是玄虎卧底,但并没有传递太多有用的消息,除了上次城防图一事,其他时候也就来报些花垣城人口涨幅而已,远不如其他暗桩呢。”
被质疑了工作能力的杨司户:“……”
陈芊芊看着韩烁笑了笑:“还有其他暗桩呢?”
一时说漏嘴的韩烁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企图挽救道:“普通探子而已,那你们在玄虎城里不也是安插了密探吗?”
也是!而且还不少。
这么想着,原本的火气瞬间就消了。
“不生气了?”韩烁问道。
陈芊芊仍旧板着脸“嗯”了声。
不想韩烁却突然地凑近了她,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后,又快速地离开,笑道:“不生气就好。”
陈芊芊脸瞬间就板不住了,脸红了一坨,忙将人推了开,瞪了他一眼,假装疾言厉色,实则心慌气短:“你别动手动脚的……有人看着呢!”
韩烁扭头看去,眼神核善。
没来得及退出房间的白芨被看了个正着,他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了:“少君,我去关门……”
把原本关着的房门打开,把自己移动出屋子,再把房门关上,白芨觉得自己太难了。
还有话没说,暂时不能离开的杨司户,这下更说不出话来。
陈芊芊的目光又移向她,视线停留在伤口处,剑刃薄而锋利,是花垣护城军的兵器弄出来的伤口:“被发现了?”
杨司户道:“先前有戴帷帽,并无人看见我的面貌。”
陈芊芊点了点头,走到她身前道:“可你受伤了,这么重的血腥气即使包扎了也藏不住。明日上了朝堂始终是会被发现的。想好接下来怎么办了吗?”
杨司户一时无语。
韩烁道:“不如就此回玄虎城去,你的父母兄长在玄虎也等了你多年了。”
陈芊芊低头拨弄着自己鞭柄上流苏,有些话终没有说出来。
对韩烁来说,杨司户为了玄虎城卧底多年,付出良多,是大功臣。可对她来说,杨司户却是花垣城的叛徒,是隐藏了多年的蛀虫,他怎么就以为她能轻易将人放了呢?
不想杨司户却拒绝道:“少君,属下不愿离开花垣!”
韩烁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为何?”
杨司户道:“属下的家人虽在玄虎城,可属下在花垣城里也有了家室。夫婿贤惠淑良,温柔体贴,属下不愿抛下他而去。”
“你可以带他一起走。”韩烁道,“玄虎城以男子为尊,他去了玄虎,更有施展抱负的空间。”
陈芊芊道:“她相公不会走的。”说着又解释道,“他是已故刘司银之子,也是现任刘司银的胞弟,名门公子,大家少爷,整个家族都在花垣,又如何会叛逃玄虎,而且就算去了玄虎,也是离乡背井,远离亲人,不会快乐的。”
说完又悄悄看向韩烁,他此来花垣也是离乡背井,远离亲人,那他……快乐吗?
杨司户回道:“是,所以我不能带他一起离开。”
“不走的话,等你明日暴露了,又怎么办?”陈芊芊看了看韩烁,“护城河的事……”
“护城河的事是我一人所为!是我急功近利,想向玄虎城主邀功,这才设下了陷阱。少君从头到尾都被瞒在鼓里,并不知情。”杨司户说着,却对着陈芊芊一拜,“只是我的夫婿刘氏无辜,还请三公主到时候替属下说几句好话,莫要家人连坐。”
叛国通敌之罪,如何能不连坐……
陈芊芊叹了口气:“那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实作答。”
杨司户道:“三公主请问。”
陈芊芊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替玄虎做事的?”
杨司户:“从我当上司户时起,至今已有五年。”
陈芊芊又问道:“那这些年,你替玄虎城做了多少事?”
杨司户道:“属下的确如少君所说的无能,除护城河城防图一事,每年只将花垣的户口人丁情况密报玄虎。”
也就是花垣城五年的人口信息。虽是叛国,却不至死。
陈芊芊最后道:“若我这事保下你,你愿意辞官归隐吗?”
杨司户眼睛都瞪大了,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陈芊芊见她迟迟不答,又问道:“你不愿意?”
杨司户却忙道:“属下愿意!”
“好,那我就给你这机会!”说着抽出腰间的长鞭,对着杨司户的手臂就狠狠一抽。
鞭子正好打在她的剑伤处,力道刚好将剑伤整个盖了住。
杨司户吃痛,额上全是冷汗,却只是倒抽一口气,并未痛呼出声。
陈芊芊眼中闪过敬重,出声却极为骄横:“杨司户,本公主听闻你家中有一株东海红珊瑚极为珍贵,心中想要已久,借着生辰之际问你讨要,你却不识好歹,不肯给我。为此吃了我一鞭,重伤卧床无法上朝,珊瑚也被我夺了去,你记住了吗?”
杨司户眼中满是热泪,直接跪了下来:“三公主救命之恩,属下没齿难忘,就是结草衔环,为奴为马,也必当相报。”
陈芊芊忙将人扶起,只冷着声提醒道:“我只愿你以后莫做对不起花垣的事。而且杨司户你说错了,你该说‘三公主暴虐成性,刁蛮专横’才对。哦,对了,也别忘了让人将珊瑚送到月璃府来。”
事后朱大婶与两个孩子带着热水、纱布、剪子、香炉灰回来,替杨司户清理伤口。
朱大婶皱眉道:“这伤怎么看着更严重了?”
杨司户却道:“只是看着严重而已,实则已轻了许多。”全家的命都保下了。
朱大婶一脸莫名,倒也没再多问,替她将伤处包扎好。
陈芊芊与朱婶问起她另外四个孩子去了哪,朱大婶笑道:“前几日在城外寻了份工作,昨日出城上工去了,吃住都在外面。”
陈芊芊怒道:“小四才十三岁啊,还未到工作的年龄,是哪个工地收的人?”
朱大婶忙将人拉住道:“小四年龄小,却长得高,是我让他谎报了年龄去的,与工头无关。”
陈芊芊皱眉道:“朱婶,你钱不够了跟我说,何必让孩子去做童工?”
朱婶却牵着她的手笑道:“三公主这么多年为我们做的,我已经还不清了。如今几个孩子也大了,就让他们自食其力吧。”
说着又从床头拿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裹塞到她手中:“前几日三公主您大婚,我也没给您送去什么礼,倒是又让您来我摊子里破费了。今日是三公主您的生辰,家里穷,也只能送这个,都是自己做的,不值几个钱,三公主您别嫌弃啊。”
陈芊芊本不愿意收,但后来朱婶的话,却让她也不好推辞,只能将东西收下。
离了朱大婶的家,让白芨送杨司户回府,陈芊芊与韩烁两人则往月璃府走。
陈芊芊低头踩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心情并不大好,韩烁也看出来了,拉着她的手道:“不开心?”
陈芊芊也不瞒着他,“嗯”了声道:“不开心。”
韩烁:“因为杨司户的事情?”
陈芊芊看向韩烁,点了点头。
“杨司户毕竟是玄虎卧底,还设计了护城河之事,有过夺城防图,杀害我二姐的心,仅从这一点上,我就不该放过她的。”
“既然不该放,为什么又要保她?”韩烁双手托着她的下巴,拇指拂过少女的面颊。
“毕竟城防图最后未被盗走,二姐也没事。杨司户虽是花垣城的官吏,却有玄虎城的家人,家国难以两全,她也是左右周旋,不然不会五年的时间就传了些户口情况回去。这次也只是她一时鬼迷心窍……”嘴里说着辩驳的话,却不知道是说给韩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韩烁将人抱进怀里,问道:“是为了我吧,芊芊。你保下杨司户,是担心护城河的事被翻出来,会牵扯到我对不对?”
陈芊芊道:“不是!我只是可怜杨司户的夫婿,还有刘司银而已。刘司银虽然有事没事就爱上折子去母亲那参我一本,可她对弟弟其实很是疼护。杨司户的事闹出来,刘氏势必会被牵连,到时候我花垣城不仅少了个司户,还会波及一个司银,得不偿失。”
韩烁揉着她的脑袋道:“真的一丝一毫也不是因为我?”声音软软的,像羽毛能挠进人的心里。
陈芊芊再没忍住,伸手将人反抱住,脸整个埋在对方的胸膛里,闷声道:“韩烁,为什么你要是玄虎的少君,为什么我要是花垣的三公主,为什么我们的身份要是对立的!这次的事情能揭过去,可下次又要怎么办?我真的好怕哪一天,玄虎与花垣两城对峙,到时我又该拿你怎么办?”
韩烁只觉得胸口一烫,满腔情绪也起伏起来,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咒誓般说道:“放心,只要有我在,就绝没有那一天!”
*
两人慢步回到月璃府时,白芨尚未回来。梓锐因为不会武功,就没带他一道出去。
此刻人却在月璃府的门口左右打着转,一见他们回来,赶紧上前道:“三公主,你们可算回来了!”
陈芊芊见他面有急色,问道:“怎么了?”
梓锐道:“城主派人来宣您去城主府,桑奇已经在府里等了一刻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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