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或许该问的是,她还可以崩溃多久?
阿娇闭了闭眼,缓缓长舒了一口气。
前任废后在继立新后的大喜日子跳楼自尽,即便是没死成,也是很晦气的一件事,不是吗?
从刘彻到卫子夫,只怕都是勃然不悦的,以为她在故意恶心他们。
而母亲,居然能把她接回家中休养,想必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的,也想必是积攒了好多眼泪和怒气的。
所以——
只要她醒了,母亲一定会第一时间冲到她的床边,一面潸然泪下,一面骂她没良心。
思及至此,她心里酸得不行,但又有点想笑。
原来,连死都这么难。
而就在阿娇兀自怅惘之时,寝室外的婢女们已经严阵以待多时了。
昏翳的夜幕一旦被澎湃的曙光冲开一道防线,便再也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昨夜星辰被崭新的一天吞噬。
天空渐渐变得澄澈,那种飒飒然的蓝,蓝得令人身心畅快。
空气略显清寒,但透地人很舒服,很精神。
卯正,曙光浸透了天地间,四下里一片豁亮了。
酣睡了一宿的天地万物渐次醒转过来,富丽堂皇的楼阁台榭默然舒展着脊背,葱粲葳蕤的花卉绿植簌簌然活泛着枝叶,婉转鸣唱的云雀陶然在自己的歌声中,自得地抖动着羽翼。
甘宁院中的婢女们,也在这个时候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她们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因此,谁也不跟谁说话,就连不必要的目光交汇都没有。
她们缄默地穿行在庭院里,门廊外,外屋中。
或是侍弄花木,或是洒扫庭院,或是登梯取灯,全都从容不迫,动作干净利落地很,只发出一点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
而阿娇位于三楼的寝室外间,早在卯时初刻便人影伫立了,楼下轻缓的涟漪半点都荡漾不进来,犹是一片阒(qù)寂无声。
婢女们各就其位,垂首静立着。
长时间地纹丝不动,使她们乍然望去,恍如泥塑木雕。
她们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等待着。
虽说惯例的叫起时辰是在卯正二刻,但翁主弄不好也有提前起身的时候,因此她们从始至终都得战战兢兢,小心准备着。
如此高度的精神紧张下,时间是过得极慢的。
好在也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好不容易熬到了卯正二刻,领头婢女朝内禀告叫起了三次,也未见任何回应。
民间有句俗语——事不过三。
何况翁主脾性骄纵任性,向来只有人顺她,没有她顺人。
若是再叫,只怕要惹她不高兴了。
但是不叫吧,一定会误了进宫的时辰,又没法向长公主交代。
领头婢女一时间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愿意让旁人分担她的痛苦。
能进长公主府侍奉,已经是莫大的荣耀和认可了。
更别提是在甘宁院中近身伺候棠邑翁主,那一走出去,都多的是达官贵人要争相结交她。
更何况,翁主脾气和顺的时候,那也是真和顺啊。
些微出点差错,都当没看着,极其的好说话。
还极其的大方,常常会顺手赏赐她不用了的珠宝首饰。
要知道,就冲这个,都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这里挤。
再说了,哪个龙子凤孙,会是没脾气的?
领头婢女心下转过了万水千山,却还是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眼看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真是快要愁死了。
要不,她再试着唤一声?
突然,里间传来了熟悉又冷冽的声音:“进来——”
即便听起来翁主很有些起床气,但这一瞬间,领头婢女知道所有人都在内心深处欢欣鼓舞地欢呼。
她同样大喜过望,忙整肃了精神,柔声应了声唯,领着众人有条不紊地鱼贯而入。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绮疏青琐①被照得鎏金一片,但见两名婢女上前拉开南窗前的云幄②,轻轻将之束起,窝进嵌错犀牛③带钩中,便满室通亮了。
与此同时,又有两名婢女拨开了阿娇床榻前的卷云锦帐。
然后领头婢女亲自上前,她半跪于地,正待在阿娇的足胫上系上袜带④,却见阿娇迟迟也不垂坐于榻边。
领头婢女只当阿娇心气不顺,忙微微昂起头来,堆笑劝解道:“好翁主,快来不及了。”
结果阿娇并不搭话,反倒像不认识她了一般,微微诧异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浑身发毛。
她不知道,阿娇确实以为自己是不认识她的。
青豆?
这是青豆的小妹妹吗?
简直长得跟青豆一模一样,像极了青豆十几岁的时候。
青豆是她的贴身婢女,后来随她入宫。
青豆在两年前巫蛊废后时,同楚服还有椒房殿上下三百余人,全都被刘彻枭首于市了。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青豆的小妹妹。
让她来服侍,公主家令也是有心了。
只可惜,阿娇现在没有心情说话,更没有心情提到青豆。
她收敛心神,起身垂坐。
领头婢女青豆并不知道,她在她的翁主那里已经死了快两年了。
她只当阿娇高高举起,又低低放下,饶过她这一回。
她忙为阿娇系好袜带,穿上缀珠青丝履,服侍着她移步到齐人高的青铜鎏金双凤纹葵花立镜前。
婢女们捧着衣裳,等着阿娇展臂,然后好身前身后地服侍她更衣。
结果,她们为难地发现,翁主又不准备配合了。
她垂手站在立镜前,半点都没有要抬手的意思。
没有人知道阿娇刚刚迎来了今天的第二波惊吓。
镜子中的她脱胎换骨,如早春新柳一般,鲜活明亮,朝气蓬勃,分明是一副豆蔻少女模样。
阿娇看着立镜中的自己,看着站在旁边酷似青豆的年轻婢女,又想到明明是跳楼,居然变成落水,结果最后能毫发未损地在旧日闺阁中醒来,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个极其合理又极其荒唐的可能冒了出来:她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光。
可是——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那么——
跳下楼的那个她,如今在哪?
各种各样的疑问纷至沓来,搅得阿娇心底沸反盈天,纷乱如麻。
嗯——
还好,还好她不知道在今天夜里,她还将迎来第三波惊吓——爬窗的刘彻。
否则,她只怕会立刻不管不顾地冲到窗前,再次一头栽下去,看看究竟死不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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