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灿的朝阳,从鎏金镶玉的门窗边缝漫淌进来,荡开一地涟漪风淡。
向阳的南窗前,紫檀透雕螭(chī)龙纹①翘头案上,一株还沾着露珠的绿云②花自顾自地在青瓷水波纹长颈瓶中,舒展着它绿中透白,纤长卷曲的花瓣。
它理着理着,忽然觉得,偌大的寝室中有些过分的安静,静得都能听到光尘游曳的声音了。
怎么了吗?
虽说它已经遭了回殃:天方破晓,便同好些姊妹,先后被人从母亲身上拗折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能接受再遭回殃啊。
好些蜜蜂都说,人类发起脾气来,尤其爱砸瓶瓶罐罐。
可能易碎的东西,摔起来格外痛快吧。
它还挺喜欢供它的这个花瓶,也很想再多活一段时日。
所以—
它四下环顾了起来。
想看看是哪个人类在发脾气。
它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答案。
是她。
肯定是她。
那个在立镜前顾影自怜,一言不发的少女。
它见过她很多次。
每次她都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地出行。
那么——
那个发脾气的人类,肯定以及一定只会是她了。
不过——
她有点怪怪的呢。
可是——
是哪里怪呢?
它又一时词穷,半天也说不上来。
毕竟它是植物,主业是开花,不是研究人类。
但现在性命攸关,它又必须得想明白这个人类少女到底是哪里怪。
于是,它绞尽脑汁地想,想得本就卷曲的花瓣都要蜷缩成球状了。
终于——
它脑海中灵光乍现,蓦然发现了是哪不对劲了。
这个人类少女的情绪不对。
是的。
情绪。
绿云花为自己找到如此恰当的词语,而深感骄傲。
只可惜,周围的姊姊妹妹,都跟行尸走肉一般,对可能面临的危险漠不关心,也不知道为它鼓掌叫好。
唉——
它深深一叹气后,继续着自己令人振奋的思路。
那个人类少女从前每次出现,都是明快又神气,骄矜又自若。
它们都说,她是不可一世的人间富贵花。
但她现在却很低沉,很茫然,很无助。
像她这样的人类,也会有烦恼吗?
绿云花摇了摇头,觉得人类委实太难懂了。
旋即又松了口气:她看起来的确是不高兴,但却不像是那种要摔东西的不高兴。
那么,它的探究,到这里就足够了。
它开心地嘬了口清水,放心舒展开蜷缩成团的纤细花瓣,继续慢条斯理地打理自己。
而青豆虽然服侍阿娇多年,但她们身份悬殊,尊卑有别,她怕行差踏错,向来是只顾埋头做事的,再加上当下时间紧迫,因此反倒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
青豆跟满室侍女一样,也只当阿娇还在发作起床气。
眼见局面凝滞,她只好再次硬着头皮站出来。
她从一名婢女手中接过纯棉中衣③,含笑上前道:“好翁主,我们要再不快点的话,该耽误您用平旦食了。昨儿刚入夜,庖厨就把鹿肉用文火煨上了。这会啊,只怕鹿肉芋头稻米羹已经在来甘宁院的路上了。”
青豆那循循善诱的模样,活像哄三岁小孩一般。
立镜前的阿娇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叹气。
但最终,她只是缓缓伸展开双臂。
更衣毕,温热青盐水漱口,再用薄绢巾帕抿了抿嘴。
然后,以热潘④靧(huì)面⑤,薄涂面脂,推匀手膏,盥洗便算完成了。
接下来,该梳妆了。
启开描彩漆云气纹银扣奁,支上青铜鎏金双凤纹葵花镜。
犀角梳顺开如瀑青丝,香泽润发,篦头三遍,再以纚(xǐ)⑥束发后,便暂时先腾开手来以香粉敷面,复以燕支⑦晕于掌中,施之两颊,清清浅浅,作桃花妆。
再用青雀头黛淡扫蛾眉,然后轻刷口脂,点作圣檀心。
最后以蕊黄画额,便插笄,簪珠花,佩步摇。
晨起梳妆,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哒……”
一墙之隔的外室,传来一声箭竿自滴水刻漏中弹起的声音。
辰正了。
青豆暗自舒了口气,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
她带着婢女们,收拾了巾帕铜盆,却行⑧退下。
阿娇有那么一瞬间,想叫住青豆,留她继续服侍。
但想了想,又作了罢。
她是青豆没错,但也可以不再是青豆了。
只是——
楚服,你如今又在哪里呢?
是还在楚国?
还是已经被你的世父⑨卖入了奴籍?
我该去哪里寻你?
又该怎么往下走?
“翁主,平旦食已备。”
一道柔和的声音,打断了阿娇的思绪。
是侍膳婢女在外间恭请她移步。
她深吸了口气,暂且收敛心神,缓步而出。
一出了门,但见天空明净青碧得如一片海,而那几缕绵糖般的云丝,就是启航远去的高白帆影。
千万缕流动的金线,漫洒在树梢间,瓦当上,回廊中。
楼下的竹林铺锦叠翠,却到底不如燃火般的枫树更吸引人的视线。
温润的空气中,同室内一样,弥漫着幽淡清雅的菊花香味。
明明昨天还是春和景明,今天便秋高气爽了。
阿娇再一次无比真切地感觉到,她确实活在这人世间。
十几年前的人世间。
膳厅在二楼。
她伴着徐徐清风,顺着雕栏,一路往下。
垂着白珠的桂枝九华步摇,随着她的行动,前后摆动。
说来也怪,她离开长公主府,离开自己的这栋三层小楼,足有整整十五年了。
按理来说,应该恍如隔世才是。
但她看着眼前周遭的一切,既不觉得陌生又熟悉,也不觉得酸楚又感慨。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记忆里鲜明生动,从不曾有半点褪色。
仿佛……仿佛她只是去宫中陪外王母小住了一段时日,又回到自己家。
这感觉,倒是也不错。
只是不知道,等会见到父母亲,她是否还能这样平静自然。
阿娇在摆得满满当当的红木云纹长条食案前坐下。
她果然见到了青豆所说的鹿肉芋头稻米羹,不禁有些想笑。
鹿肉细嫩,芋头香糯。
这是她最喜欢用的一道羹。
她云英未嫁时,无忧无虑的,真是不知何为愁滋味。
即便有点不开心,也不过是好讨厌啊居然下雨了,或者是又和南宫拌了几句嘴。
而只要用一顿喜欢的膳食,她所有的不开心都会立马消失。
所以,她曾经无比坚信:没有什么,是一顿好吃的,所不能解决的。
如果不能,那就再加一顿夜宵。
思及至此,她终于忍不住笑了。
笑得很明媚。
只是余音多少带了点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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