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她回来后的第一顿膳食,她应该认真享用才是。
她把注意力挪回红木云纹长条食案。
左殽(yáo)右胾(zì)①,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
脍炙处外,酰(xiān)②酱处内,葱渫处末,酒浆处右。
玉碗金瓯,光映几案。
她不用侍膳婢女服侍,自取了青玉虺( huǐ)③首匙,为自己盛了半碗鹿肉芋头稻米羹。
红褐色的鹿肉被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肌理分明,炖得很软烂,入口缠绵即化,异常地鲜醇可口。
白生生的芋头,很是惹人怜爱,或许是正应时节的缘故,吃起来也分外地甜,分外地糯。
似乎,比记忆中的鹿肉芋头稻米羹更加好吃。
她想,或许是因为她好久都没有好好吃饭了吧。
但即便是再好吃的东西,她向来也只是浅尝辄止,不会多用的。
半碗汤羹用罢后,她便放下了绿釉龙柄勺。
侍立一旁的婢女连忙收走这只用完的弦纹碗,另从紫檀嵌玉方盘上取了新的轻轻搁下。
阿娇见食案左侧有道酸笋老鸭汤,雪白的葱丝同碧绿的香菜,一起漂浮在淡黄清亮的汤水上,想来应该不错,
她便动手盛了多半碗,拿来配蒸饼。
却不想庖厨用的不是惯常的豆沙馅,而是板栗馅,并辅以桂花酱。
入口简直有花香扑鼻之感,煞是令人惊喜。
以至于她一张蒸饼用完,汤却没顾得上喝上两口。
但没喝,也只能作罢了。
她已经五六分饱了,还得吃点小菜什么的。
她把桌上的几样小菜,挨个尝了一口后,便搁下了手中的青玉箸,不再进食。
侍膳婢女一面吩咐收拾撤桌,一面亲自从身后的剔红荔枝纹托盘上取过金扣玉盏,十分恭谨地递给阿娇。
阿娇慢饮了一口温热的青盐水,漱在碧玉光素唾盂中。
而后,盛满温水的铺首衔环槃匜(yí)④被捧上来供她沃盥⑤。
最后,在洁白绵软的香罗帕中裹干了双手,她便移步而出。
在楼下翘首以待多时的公主舍人⑥,见状忙朝内庭萧墙⑦下伫立的婢女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出去让油画軿(píng)车⑧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然后再一抬头,却没看到翁主缓步而下的身影。
反倒是……反倒是看到翁主把手搭上了雕栏,一副要重新上楼去的架势。
他心下错愕,暗叫不妙,这又是哪惹着这位小活祖宗了?
公主舍人看向翁主身后随行的婢女,本指望她们能提点一二,结果她们看起来比他更懵,皆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他也顾不得会不会正撞到翁主气头上,只得三步并作两步地追到二楼上,站住略喘了口气,待气息稍微匀定后,开口向翁主禀告道:“还请翁主下楼就车。”
彼时阿娇早已经步上了楼梯,快要走到转角处了。
听到这话,她比公主舍人还要错愕。
就车?
就什么车?
她今天……原本是要去哪里的吗?
噢——
是了。
难怪青豆一直说什么来不及了,原来她今天还要赶时间出门呢。
她站住脚,略想了想,并没有转身,反而索性抬脚继续往上。
她既然只知道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不知道究竟是回到了何年何月。
那么,在搞清楚状况前,最好还是别贸然外出了。
至于眼下怎么办,那简直是不要太简单了。
“予⑨今天不高兴,不想去了。”
她语气清冷地甩下这句话后,又配合着情绪,蹬蹬蹬地急步上楼而去。
她这副我本来就很生气,你还来烦我,弄得我更生气的架势。
震得满楼上下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再说话,更别提开口劝她下楼了。
随侍她身后的几个婢女,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尽可能地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
等着阿娇上了三楼,空气中的重压才仿佛稍微减轻了一点。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公主舍人,一副都怪他不争气的模样,就差对他摇头叹息了。
公主舍人呆立原地,觉得冤枉得不行。
讲讲道理好不好?
这关我什么事吗?
明明我上来之前,你们就已经把翁主惹生气了。
我只是恪尽职守,上来催翁主就车而已好吧。
说到就车,他禁不住长叹了口气。
那现在怎么办呢?
长公主还在等着呢。
他想了又想,还是只有照实禀告这一条路。
遂摇了摇头,步伐沉痛地下楼去。
唉——
就是长公主不骂他。
公主家令也得恨铁不成钢地直戳他脑门,问他到底是怎么当上公主舍人的,怎么大清早的也能把翁主惹生气了。
且不说公主家令是如何一步三回头地悲凉而去,三楼寝室内的阿娇此时却是怡然自得得很。
她气鼓鼓地步入内室,不许随侍婢女跟进来。
而后,她便卸下伪装,自去紫檀三面攒接棂格架格上信手抽了卷帛书。
再然后,她便施施然走到向阳南窗下的紫檀嵌螺钿榻坐下,很是清净地看起书来。
她和母亲一起出门的时候居多,且多是去宫里。
所以她想,很可能她一会就能看到母亲了。
如果今天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场合,那她起身就走便是。
而如果今天是她单独出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等一会装作消了气,再套婢女们的话就是了。
反正不管如何,再等一会,她都能搞清楚如今状况。
到时候,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吧。
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放轻松一点。
既来之,则安之。
怎么也不会比从前更差了,不是吗?
她靠着蓬松柔软的隐囊⑩,缓缓翻开了手中的这卷帛书。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
是山海经的海经卷吧?
上次读山海经是什么时候?
阿娇不记得了。
应当还在垂髫之时。
反正,她不记得稍微再大点后,什么时候还读过山海经。
就好像她不记得,从前那个软软糯糯叫着阿娇姊姊的彘儿,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举言皆成诫律,动怒皆四海震荡的刘彻呢?
记不清了。
关于他的过去都是假的,都是不值得任何留念的。
那些所谓美好的回忆,早便踏上了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外王母曾经劝她,即便嫁的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弟,也不要妄想什么爱情。
她从前以为是外王母太过悲观,别人的人生并不等于就是她的人生啊。
可现在,她发现外王母说得不能再对了。
所谓爱情,即便是最狂热,最忠贞,最飞蛾扑火的,到头来都会发现味同嚼蜡,不过如此。
她相信,卫子夫也会发现这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真理。
即便在她离开时,正是卫子夫最圆满之时。
“娇娇?”
有熟悉的声音在试探着唤她。
她从沉思中猛然回过神来,抬头望去。
是母亲。
不知道何时,就站在黑漆描金百宝嵌屏风旁的母亲。
同她一样,年轻了十几岁的母亲。
满脸关切,柔声询问着她的母亲。
即便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真看到这样的母亲时,她还是觉得有些惊异,有些不适应,但同时更多的,则是亲切和惊喜。
真好。
她还能再看着父亲和母亲。
尤其是还能再看着外王母。
“娇娇你怎么了?”
母亲缓步走上前来,微微蹙着眉问道。
她身上那薄如蝉翼,轻若烟雾的素纱襌衣被阳光照透,拖开一地绚丽的纹饰。
啊?
她怎么了?
阿娇这才发觉脸上湿漉漉的。
她什么时候哭了吗?
她忙拿襟袖随便拭了拭泪,漫无所谓地摇头笑道:“没事。”
母亲情知这是假话,也情知单凭伺候的这些个婢女,惹她发火可能,但惹她落泪是决计不可能的。
但她却并不再就此继续追问了,心想只怕多半是又同彘儿哪里不对付了。
这对小儿女啊,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
母亲在紫檀嵌螺钿榻上挨着阿娇坐下,她伸手搂住她的小女儿,语气温柔地哄劝道:“没事就好。倘若是婢女们伺候得不顺心,不值当同她们生气,再气坏了身子。
有什么事,跟公主家令说一声,他知道该怎么发落。”
阿娇靠在母亲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母亲的怀抱,也是久违很久了。
人自觉长大后,总是不屑再作小儿状。
但原来,这感觉是如此地美好。
温暖而令人安心。
母亲也很久没有这样好好抱抱她了,她轻拍了拍阿娇的背,故意促狭笑她道:“我们娇娇,今天还撒上娇了呢。”
阿娇遂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不行吗?”
母亲笑得更厉害了:“行,当然行,谁敢跟你说不行啊?”
又坐了一会后,母亲松开了她,缓声慢气地道:“既不想入宫,便在家中好好歇息一天吧。左右我也就是去看看你外王母罢了,没有什么别的事。”
阿娇点了点头,“那母亲您早去早回。”
馆陶长公主就这么独自登上了去长乐宫的赤罽(jì)軿车。
而早就同阿娇约好今天相见的刘彻,还不知道他即将被失约。
他兴冲冲地登上了朱轮青盖的安车,早早赶赴沧池边上的凉亭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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