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要不然,就看她一眼?

小说:阿娇正娇妒 作者:西音令
    西香园中遍植桂树,葳蕤相连,叠叶浓密,望之如碧波滚滚的沧海。

    而黄烘烘的丛生金桂,就是那浮泛漪涣的微光粼粼。

    日光熠熠,树影离离。

    一半荫影洒落庭园,一半荫影葱笼着宫苑。

    阿娇徐徐穿行在光影参差的廊芜下,脸庞忽明忽暗,像是一场事隔经年的旧梦。

    斑驳的光影,如潺潺泉水般蜿蜒向前。

    穿堂风一来,明显流涌得快了些。

    她始终留心同并肩而行的刘彻保持距离,但连接趓楼的廊芜本就偏狭窄,再迴避又能避到哪去?

    总不能迈过朱槛,步入庭下吧?

    毕竟——

    人刘彻这一路都目不斜视,缄默无言的,根本也没有要同她凑近乎的意思。

    她避得太过,倒显得她姿态难看了。

    她又怎能姿态难看呢?

    她可是陈阿娇。

    什么场面,是她镇不住的?

    战国名将赵奢有言:“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敌不退,我又如何能退?

    于是,她泰然自若,安适如常地往前走。

    哪怕走到刚好只容两人同行的转角,他既没有犹疑停脚,她便也不甘落后。

    她仰首伸眉,施施然拐过转角,全然不知那穿堂风不止吹动光影,也撩拨了她的裙裾。

    那细若蛛丝的方空縠(hú),外罩在绮绣下裙上,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一缕轻烟,风一来,立时萍飘蓬转起来。

    刘彻离得那么近,自然也拂飏过他的袍边。

    轻轻淡淡的一点摩擦,转瞬即逝。

    但却如一片柳叶随风落入湖面,涟漪过后,表面虽恢复了平静,可到底是不一样了,多了一点东西的。

    在和阿娇姊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有点慌,有点乱,还有点空。

    韩嫣的那番话,趁虚而入。

    “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您若是还硬往上凑,那翁主只怕非但消不了气,还得气上加气……”

    怎么好像还真有点道理的样子呢?

    阿娇姊越来越近了,也等不及他想出个更好的办法来了。

    好在实际应用起来,竟也还不糟。

    毕竟,阿娇姊还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他要还像昨天那样——

    他是舍得下脸,可真惹得她更厌烦他了怎么办?

    于是,他一路竭力冷静自持,别说同她搭话了,连看都不带看她一眼的。

    可没想到,那多出来的一点东西,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压得右手中的一篾篮桂花都颇有了些重量似的。

    心里也很有些痒呼呼的,活像被柔软且纤长的羽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一般。

    那——

    要不然,就看她一眼?

    偷偷的,暗暗的。

    就一眼。

    有的念头是不能起的。

    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越薅越长。

    他很快便屈服了。

    他极缓极轻地偏了下头,飞速瞟了一眼她的侧脸。

    她极白。

    但并不是那种血色全无的苍白,而是光莹鲜润的瓷白。

    美得那样纯粹,又那样地易碎。

    她的骨相也是极好的。

    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且顺畅。

    羽睫下,是一双清澈透亮的杏仁眼。

    只是——

    从前同她并肩而行时,偶尔侧目,总会发现他在她的余光之中。

    所以,但凡他看她一眼,她立时便会回看他一眼。

    但如今,不是了。

    她矜傲的眸光笔直向前,没有留一点余光给他。

    他又看了她一眼。

    她也还是没有发现,无动于衷地继续往前走着。

    他有些绝望,有些无助,还有些不甘。

    从前她虽然也有过这样阵仗惊人的时候,但最后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只要他诚恳认错,即便有的时候他也搞不清楚错在何处,但她只是要那个态度,他说他错了,她便消了一半的气。

    然后,再哄哄她,夸夸她,多巴结巴结她,那另一半的气便也烟消云散了。

    她从来没跟他生过隔夜的气,这是第一次。

    而且生气的理由,突兀又勉强。

    毕竟他的不够主动,纯粹是客观限制,但主观上他不够主动吗?

    春陀若是知道,第一个就得跳出来不答应。

    可这能怎么样?

    这是说道理的事吗?

    她就是厌恶了他,她就是不想理他了,纵然让她真心觉得他足够主动,又能怎么样?

    破天荒地说一句这次她错了,然后继续跟他绝交?

    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没看之前,怕她发现。

    看了之后,又怕她没发现。

    可是,到底还是生了怯。

    不看,就还有被发现的可能。

    看了,便一丝可能都没有了。

    于是,一直到步入长信殿内殿,他都没敢看这第三眼。

    等到落座之后,他愈发是正襟危坐,就连眼角余光都收得一滴不漏。

    他这番丰富又心酸的心理活动,阿娇如何能知道一星半点?

    她还只当他是昨夜被伤透了自尊,浇灭了热情,正恼恨她的骄纵跋扈呢。

    他不理她,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样,她之后去同外王母和母亲说起退婚时,就有了能拿得出手的理由了:他们大了,各有各的脾气秉性,不像小时候相处得那么融洽了。如果强行成婚,恐成怨偶。

    嗯——

    如果他能怒气冲冲的,或是白眼对之,那就更具有说服力了。

    不过,这个操作难度太大了。

    毕竟,直到她被废黜,直到她跳下望楼,他也没对她甩过脸子,最多只是沉默以待。

    但她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她前天夜里才回来,不过两夜一天的时间,就取得了如此喜人的重大进展。

    她有理由相信,只要她再努努力,说不定能彻底消灭刘彻的情窦初开,让他也加入到坚决拥护退婚的行列中来。

    这两个人,一个沉默,一个沉思。

    谁也不看向谁,谁也不同谁说话。

    明明一殿同坐,却坐出了山海相隔的模样来。

    长辈们默默看在眼里,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这一对小冤家啊,两天不小打小闹一场,那才是稀罕事呢。

    皇帝同馆陶长公主谁也没管,任凭他们安静着,继续同窦太后说些宫中宫外的闲话。

    一时,暮食已备。

    太官令缓步而入,恭请移步。

    窦太后年纪大了,偏爱软烂的食物,又不费牙,又好消化。

    她爱吃的砂锅牛蹄膀,炖得那叫一个腴润,连牛筋都入口即化了。

    阿娇从前吃不惯,基本上一口都不会动。

    但食物,有时候并不是吃味道而已,还吃氛围,吃心情,吃回忆。

    能和外王母一起再用暮食,是她从前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

    如今美梦成真,她要好好地尝一尝外王母喜欢的牛蹄膀。

    连皮带骨的牛蹄膀,斩以大块,文火慢炖。

    盖子揭开,汤色清亮,肉块红亮,一副香味扑鼻的架势。

    她执着金镶牙箸,夹起一块牛肉来,竟颤巍巍的,跟豆腐似的。

    烫乎乎的入了嘴,味道却还真不错。

    虽不大有口感,但也并不如记忆中的那般肥腻,而是软濡的,鲜嫩的,自成一番可口美味。

    阿娇就着一碗菰米饭,不知不觉中把这盅牛蹄膀吃了个七七八八。

    她是爱喝汤的人,见食案上有盅笋干乌鸡汤,便示意侍膳宫人盛了小半碗。

    热汤入喉,到底是不一样,一面喝着,一面胃里便暖洋洋起来。

    用罢这碗汤,她便住了筷,静等着撤膳沃盥了。

    用罢暮食后,重新回到里殿落座后,她本想等皇帝舅父和刘彻走了,外王母歇下了,她好同母亲说会话,探探她的口风的。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有要散场的意思。

    而且——

    怎么瞧,怎么像是外王母要留皇帝舅父另外有话说的架势呢?

    倒也无妨,反正她也没事,可以回去慢慢等。

    于是,又稍微坐了会,她便推说累了,要去歇下了。

    刘彻见她走了,也起身告退。

    他们俩前后脚地走出内殿,一个向右折转,一个径直而出。

    阿娇心下有事,一路埋头向前,走着走着,便忘了身后的脚步声是刘彻。

    等步入她在长乐宫中的寝殿时,越发把刘彻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屏退了左右宫人,独自静坐在朱漆描金木枰①上。

    结合到白天外王母的叹息,她猜外王母是要亲自请求皇帝舅父让梁王舅父多住些日子。

    外王母会成功吗?

    只怕是没有的。

    因为想必从前外王母也曾这样请求过皇帝舅父,但梁王舅父还是复小见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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