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香园中遍植桂树,葳蕤相连,叠叶浓密,望之如碧波滚滚的沧海。
而黄烘烘的丛生金桂,就是那浮泛漪涣的微光粼粼。
日光熠熠,树影离离。
一半荫影洒落庭园,一半荫影葱笼着宫苑。
阿娇徐徐穿行在光影参差的廊芜下,脸庞忽明忽暗,像是一场事隔经年的旧梦。
斑驳的光影,如潺潺泉水般蜿蜒向前。
穿堂风一来,明显流涌得快了些。
她始终留心同并肩而行的刘彻保持距离,但连接趓楼的廊芜本就偏狭窄,再迴避又能避到哪去?
总不能迈过朱槛,步入庭下吧?
毕竟——
人刘彻这一路都目不斜视,缄默无言的,根本也没有要同她凑近乎的意思。
她避得太过,倒显得她姿态难看了。
她又怎能姿态难看呢?
她可是陈阿娇。
什么场面,是她镇不住的?
战国名将赵奢有言:“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敌不退,我又如何能退?
于是,她泰然自若,安适如常地往前走。
哪怕走到刚好只容两人同行的转角,他既没有犹疑停脚,她便也不甘落后。
她仰首伸眉,施施然拐过转角,全然不知那穿堂风不止吹动光影,也撩拨了她的裙裾。
那细若蛛丝的方空縠(hú),外罩在绮绣下裙上,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一缕轻烟,风一来,立时萍飘蓬转起来。
刘彻离得那么近,自然也拂飏过他的袍边。
轻轻淡淡的一点摩擦,转瞬即逝。
但却如一片柳叶随风落入湖面,涟漪过后,表面虽恢复了平静,可到底是不一样了,多了一点东西的。
在和阿娇姊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有点慌,有点乱,还有点空。
韩嫣的那番话,趁虚而入。
“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您若是还硬往上凑,那翁主只怕非但消不了气,还得气上加气……”
怎么好像还真有点道理的样子呢?
阿娇姊越来越近了,也等不及他想出个更好的办法来了。
好在实际应用起来,竟也还不糟。
毕竟,阿娇姊还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他要还像昨天那样——
他是舍得下脸,可真惹得她更厌烦他了怎么办?
于是,他一路竭力冷静自持,别说同她搭话了,连看都不带看她一眼的。
可没想到,那多出来的一点东西,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压得右手中的一篾篮桂花都颇有了些重量似的。
心里也很有些痒呼呼的,活像被柔软且纤长的羽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一般。
那——
要不然,就看她一眼?
偷偷的,暗暗的。
就一眼。
有的念头是不能起的。
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越薅越长。
他很快便屈服了。
他极缓极轻地偏了下头,飞速瞟了一眼她的侧脸。
她极白。
但并不是那种血色全无的苍白,而是光莹鲜润的瓷白。
美得那样纯粹,又那样地易碎。
她的骨相也是极好的。
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且顺畅。
羽睫下,是一双清澈透亮的杏仁眼。
只是——
从前同她并肩而行时,偶尔侧目,总会发现他在她的余光之中。
所以,但凡他看她一眼,她立时便会回看他一眼。
但如今,不是了。
她矜傲的眸光笔直向前,没有留一点余光给他。
他又看了她一眼。
她也还是没有发现,无动于衷地继续往前走着。
他有些绝望,有些无助,还有些不甘。
从前她虽然也有过这样阵仗惊人的时候,但最后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只要他诚恳认错,即便有的时候他也搞不清楚错在何处,但她只是要那个态度,他说他错了,她便消了一半的气。
然后,再哄哄她,夸夸她,多巴结巴结她,那另一半的气便也烟消云散了。
她从来没跟他生过隔夜的气,这是第一次。
而且生气的理由,突兀又勉强。
毕竟他的不够主动,纯粹是客观限制,但主观上他不够主动吗?
春陀若是知道,第一个就得跳出来不答应。
可这能怎么样?
这是说道理的事吗?
她就是厌恶了他,她就是不想理他了,纵然让她真心觉得他足够主动,又能怎么样?
破天荒地说一句这次她错了,然后继续跟他绝交?
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没看之前,怕她发现。
看了之后,又怕她没发现。
可是,到底还是生了怯。
不看,就还有被发现的可能。
看了,便一丝可能都没有了。
于是,一直到步入长信殿内殿,他都没敢看这第三眼。
等到落座之后,他愈发是正襟危坐,就连眼角余光都收得一滴不漏。
他这番丰富又心酸的心理活动,阿娇如何能知道一星半点?
她还只当他是昨夜被伤透了自尊,浇灭了热情,正恼恨她的骄纵跋扈呢。
他不理她,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样,她之后去同外王母和母亲说起退婚时,就有了能拿得出手的理由了:他们大了,各有各的脾气秉性,不像小时候相处得那么融洽了。如果强行成婚,恐成怨偶。
嗯——
如果他能怒气冲冲的,或是白眼对之,那就更具有说服力了。
不过,这个操作难度太大了。
毕竟,直到她被废黜,直到她跳下望楼,他也没对她甩过脸子,最多只是沉默以待。
但她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她前天夜里才回来,不过两夜一天的时间,就取得了如此喜人的重大进展。
她有理由相信,只要她再努努力,说不定能彻底消灭刘彻的情窦初开,让他也加入到坚决拥护退婚的行列中来。
这两个人,一个沉默,一个沉思。
谁也不看向谁,谁也不同谁说话。
明明一殿同坐,却坐出了山海相隔的模样来。
长辈们默默看在眼里,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这一对小冤家啊,两天不小打小闹一场,那才是稀罕事呢。
皇帝同馆陶长公主谁也没管,任凭他们安静着,继续同窦太后说些宫中宫外的闲话。
一时,暮食已备。
太官令缓步而入,恭请移步。
窦太后年纪大了,偏爱软烂的食物,又不费牙,又好消化。
她爱吃的砂锅牛蹄膀,炖得那叫一个腴润,连牛筋都入口即化了。
阿娇从前吃不惯,基本上一口都不会动。
但食物,有时候并不是吃味道而已,还吃氛围,吃心情,吃回忆。
能和外王母一起再用暮食,是她从前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
如今美梦成真,她要好好地尝一尝外王母喜欢的牛蹄膀。
连皮带骨的牛蹄膀,斩以大块,文火慢炖。
盖子揭开,汤色清亮,肉块红亮,一副香味扑鼻的架势。
她执着金镶牙箸,夹起一块牛肉来,竟颤巍巍的,跟豆腐似的。
烫乎乎的入了嘴,味道却还真不错。
虽不大有口感,但也并不如记忆中的那般肥腻,而是软濡的,鲜嫩的,自成一番可口美味。
阿娇就着一碗菰米饭,不知不觉中把这盅牛蹄膀吃了个七七八八。
她是爱喝汤的人,见食案上有盅笋干乌鸡汤,便示意侍膳宫人盛了小半碗。
热汤入喉,到底是不一样,一面喝着,一面胃里便暖洋洋起来。
用罢这碗汤,她便住了筷,静等着撤膳沃盥了。
用罢暮食后,重新回到里殿落座后,她本想等皇帝舅父和刘彻走了,外王母歇下了,她好同母亲说会话,探探她的口风的。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有要散场的意思。
而且——
怎么瞧,怎么像是外王母要留皇帝舅父另外有话说的架势呢?
倒也无妨,反正她也没事,可以回去慢慢等。
于是,又稍微坐了会,她便推说累了,要去歇下了。
刘彻见她走了,也起身告退。
他们俩前后脚地走出内殿,一个向右折转,一个径直而出。
阿娇心下有事,一路埋头向前,走着走着,便忘了身后的脚步声是刘彻。
等步入她在长乐宫中的寝殿时,越发把刘彻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屏退了左右宫人,独自静坐在朱漆描金木枰①上。
结合到白天外王母的叹息,她猜外王母是要亲自请求皇帝舅父让梁王舅父多住些日子。
外王母会成功吗?
只怕是没有的。
因为想必从前外王母也曾这样请求过皇帝舅父,但梁王舅父还是复小见后就走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