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逢雨》
周沫屏住呼吸,忽觉无力,两眼从漆黑隐约见人影到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下一瞬,失去意识。
路人阿姨握着的小手倏然绵软无力,小人猛然失去方向,“咚”得栽倒在地,她吓坏了,“你干嘛呀你!”她着急吼了那男人一句。
她推推周沫,毫无反应,瞬间急出了力气,站起身冲门缝喊:“求求你们快点,小姑娘晕倒了!”
电梯外,喧闹熙攘的炽灯下,胡瑾给余味拍背的手一下顿住,周群本站在一米外看着趴门缝一大一小,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失了分寸,手足无措。
周群急得像一锅烧沸的水,横眉竖眼冲着无能的工作人员大骂脏话,看那帮人也无所作为,他情绪一上来冲到电梯前将所有的怒火和焦急喷薄于双手,猛得一扒门,就一鼓作劲的这么一下,银质金属门竟开了一个小口,一厘米不到。
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愣,嘈杂静止了两秒,转而沸腾欢呼。
路人阿姨在黑暗无边的闷箱中感受到头顶的一道光忽然照射下来,像天堂开门般神圣而不可思议。
她眯着眼睛赶忙低头,周沫的脸整个在光开的扇形下,她病急乱投医掐了周沫的人中。
周沫本就是闭过气去,这会空气稍稍清新,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她缓缓睁开眼睛,长扇睫毛抖落开来,黑亮茫然的瞳仁现出。
路人阿姨松了口气,柔声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乌溜溜圆滚滚,借着那些微光线,能瞧出毫无杂质,如天使一样。
周沫迷茫地眨眨眼,小脑仁一片空白,反应不过来,“我在哪儿?”刚醒来奶声奶气,不似先前喊叫的尖利恼人。
“沫沫——”余味借着那一条缝喊。周群一看可以拉开,激动得手抖,可缝太小里面太黑实在看不清。他向人群走去,大喊着叫大家一起拉,男人们拉开警戒线上前,看了半天热闹,都想为营救出点力。
“余味!”周沫本能地回应了一声,喊完后半倚着电梯门,记忆慢慢爬上脑海,她微微将眼神挪向蹲坐在角落的叔叔,他们借着微弱光芒大眼瞪小眼,电梯不再那般阴森,有了光她没那么害怕。
余味小嘴微张,脸急得通红,刚要继续说话,便被胡瑾抱到一边。她哭得泣不成声,搂着怀里同样涕泗横流的余味,两人一抽一抽地呼吸着。
电梯口,几个大男人用力扒门,有站着有蹲着还有趴着的,电梯窄小,两扇门估摸也就一米多,角度艰难,人多劲大并不代表好发力。他们叫着号子,十指因用力而充血,指尖剧痛至发麻,电梯门将将艰难地开大了一点点。
众人本以为很好开,毕竟周群一人之力便开了缝,可那一下是父爱的力量,几个蛮力男人都比不上。
在一番劳动人民的号子声和节奏声里,伴着周围人的“加油”鼓劲,电梯好半天开了20公分左右宽的缝。
机械故障卡于半空的电梯在三楼和二楼之间,周沫整个人站起踮脚再用力够手,依旧未及外面的地缝。她着急地跳了两下,下一秒被阿姨闷哼一声举在肩上送了出去。周沫上去那一瞬间,路人阿姨虚脱般地坐倒回黑暗中,筋疲力竭,方才像是使了人生最后一口气。
周沫爬到地上后,余味站在胡瑾怀里从抽泣变成大哭。周沫本在踩在阿姨肩膀时眼里已酝酿了一场海啸,爬到光处目光锁定余味,只叫了一声:“猴哥......”
余味挣开胡瑾,踉跄地冲过去抱住了她。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胡瑾上前扶着她的背哭的不能自已。女大不由娘,以为女儿救出来抱的肯定是她呢......
两个小人国的伤心小人紧紧抱着,身上皆是汗流浃背,衣服湿漉漉的。周沫没了平时的威力,只静静地淌泪,小小地抽抽,余味嚎的天崩地裂,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凭着本能在哭。
胡瑾边哭边心疼地跪在地上为周沫擦汗,手探进衣服里给她偷风,扒开她没有贴着余味的那半张脸,捋开乱发,亲了亲。
......
不仅东屋人家,西屋也经历了一场暴风急切。
余一书下班回家,手上拎着朋友从日本带回的最新款奥特曼玩具,兴致冲冲地找余味。却到处不见人,他问父母,都说可能找沫沫去玩了,他去东屋,李阿香说沫沫和她姑姑去逛商场了,没和余味一起。
余一书倒也没往复杂想,余味虽很少饭点还未归,但男孩子越长大越野,这事也是难免。他跑去西巷杨博书家,同老杨打了个招呼,抓到正在调天线看半雪花版西游记的杨博书,他说一天都没见余味。
余一书跑去瓜皮等几个余味偶尔一起玩的小朋友家,都没见到余味。
他开始慌张,沿着愚梦巷来回喊余味的名字,在热风里到处嘶吼,好几户邻居闻声跑出来,他问了几个都说没见到余味,再走回西屋,余红说,“哎哟,说沫沫被困在新开商厦的什么地方,就是自动的那个东西,余味是不是去找沫沫了?”
附近新开的商厦也就捷达了,距离愚梦巷有个两公里左右距离,马路偏宽阔,路上都是车辆,余味很少没有大人带领出门。
余一书心急如焚,冲向商厦,他满身大汗气喘如牛地赶到商厦,赶忙拉住人问被困的小孩在哪里。
他迈入商场三楼,就见周沫整个人像被水里捞出来一样搂着余味小嘴巴叽里呱啦在说话。他松了口气,上前几步,周沫一副小大人模样,嘴里嘀咕的话渐渐清晰:“不哭不哭,猴哥乖......”
余一书轻笑,彻底忘了方才急得想揍这臭小子的冲动,这一幕实在温馨,是成年世界再难续得的友情或者爱情或者其他什么情。
可惜没有相机,他看了眼旁边的商铺,正巧有一家数码店,他走了进去。
*
几个成年男人还在用力拉,周沫抱着余味回头望向电梯口,冲周群说:“爸爸,把那个阿姨救上来!”她像个小将军挥斥方遒,腾出一只手指向电梯,语气正经严肃。
周群点头,嘴唇大大得咧起,转头又长舒了一口气,女儿没事,还很懂事。
没有什么比虚惊一场这个词更让人愉悦的了。
电梯门被拉至40公分宽,那位阿姨被暴躁的叔叔抱起送至缝口,几人一拉她躺倒在了商场的地面,全身湿透如从河里被捞起似的,周沫不停地回头,可余味还在她怀里哭。胡瑾看着她着急的眼神心中了然,走过去扶起那位女士,周围人也反应过来给她拉了张椅子,她人坐上椅子胡瑾才发现,她的丝质衣服贴在身上将曲线勾勒,在公共场合非常不合适,可她太过疲惫,无暇顾及。
胡瑾将包塞在她怀里说挡一挡,赶忙去楼下商场买了一件带她去洗手间更换。
那位暴躁的叔叔被拉上来时,余一书边快步走来边装好胶卷。周沫听到后面说“都救上来了,等电梯公司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她故意没回头,那位凶巴巴的叔叔她不想看,心里悄悄记恨着呢。
她带着份倔气,另一手也搂上了余味的肩,将他揽在怀里,下巴垫在他肩上,眼神炯炯地盯着地面。
咔嚓——
*
众人散去,周沫被胡瑾拉着小手向那位阿姨鞠躬道谢,她黏糊糊着身子抱了抱那位阿姨,嗲声嗲气睁着大眼:“谢谢阿姨,你以后也能生出我这么可爱的小孩的。”她记得在电梯里,阿姨夸她可爱,她不知道大人的诱哄是什么,反正是当了真。
余一书拉着余味本想教育一番,可他哭得像是溺在了泪水中,只能抱着他下楼。
司机早已在楼下等候,他让司机送那位女士回家,自己则陪着周沫他们慢慢走。一路上周群推着自行车载着两个小人,他们不肯坐汽车,非要吵着坐自行车,两个小屁股挤在一个车后座上,紧紧抱着。
路灯昏黄,晚风温柔,三个大人两个小孩一辆自行车,载着汗水和泪水,渡过了一个无比沉重又能牢记一生的夜晚。
幸然,虚惊一场。
*
电梯事件结束到家,周群胡瑾也累的半死,更别提周沫,灌了几口水,抱她去洗澡的两步路便睡了过去。胡瑾只得叫周群扶着她的身体,给她洗澡。周沫向来洁癖,不给她洗干净,半夜醒来铁定得闹。
可周沫没有醒来。胡瑾周群当晚是抱着她睡的,半夜周群忽然觉得周沫的身体很烫,模糊着摸了摸,吓得惊醒,赶紧拿出体温计,40度,拍拍周沫她眼睛睁了五分之一,微微露出眼白又没了反应。
他们在半夜三点去了医院。周群的桑塔纳在公寓楼没开出来,只得胡瑾蹬着自行车他扶着周沫一路拐拐绊绊地赶到医院,两人体力皆因前半夜处于透支状态,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硬是挤出所有的精力聚焦于周沫身上。
周沫被带到医院再量已是41度,夫妻俩被这高温吓了一跳,周沫一向身体好,自从小时候黄疸退后发烧都很少。
周群被支去外面药房买冰袋,走入湿闷的深夜室外,他忽然感到眩晕,慌忙撑着柱子缓了几秒,又快步走向几米远的通宵药房。
小孩不能高烧,容易脑子烧坏。
胡瑾坐在急诊床上,搂着的滚烫小人试图用自己37度的体温为她降温。可周群刚出去一分钟,便生了变故。
她忽然在胡瑾怀里抽搐,紧咬着牙关翻白眼,完全看不见黑眼瞳,像是鬼上身般。胡瑾吓坏了,唤她也毫无反应,只是无意识地痉挛抽动。正在找静脉的护士一见此景,经验丰富立刻喊人,没几秒就有护士推来了抢救车,胡瑾只知道自己被护士赶开。
周沫需要平卧,她在慌张无措中见几波白大褂飞速围住周沫的病床,摆弄她娇弱无力的身体。平日生动调皮的女儿此刻毫无生机,苍白的脸,紧闭的眼,身上衣服皱褶成团,换平日早就叫嚣闹腾,这一刻就像......死了一般。她无比渴求周沫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哭,哭得她聋了都行。
胡瑾胸中无限恐惧,这一晚她觉得自己成年后的眼泪都要流完了,她想到了父亲和弟弟,心中哀呼不能再失去女儿,她抓着床尾的栏杆,失控嚎啕大哭,那种一群人围住抢救的场景极难不让人往坏处联想。
她扯着嗓子喊着周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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