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响动并非是错觉,背后的树冠,有一人侧坐在上,不知在后方看了多久。
如意盯着那人,冷笑道:“程大师,现在不当高僧,改当‘梁上君子’了?”
程琅被发现了,也没有丝毫的窘迫,笑了笑,轻轻一跃从树上下来,缓步向如意走来。自如得仿佛像是在自家院子里散步。
如意还未做出任何反应,肩上的罐罐便颇为激动地在肩上跳了跳,先她一步开口,尖声叫唤:“秃驴!”
如意心一跳,倒忘了罐罐还在。
程琅脚步一顿,从容的神色略有些破功,倒不诧异于一只鸟竟能说话,反倒斟酌计较起它所言,扬眉反问:“秃驴?”
罐罐又跳了跳,鸟脸上虽看不出表情,但整副身子的动作都在卖力展示它的愤怒。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生意被抢,祸及罐罐,接连吃了好几日的清汤寡饭,早就吃出了一肚子气。
罐罐正欲再开口,便感受到从旁投来的凉飕飕眼神警告,猛打了一抖擞,才想起如意的多番叮嘱——不可在人前开口说话。
这才有些后怕,瞧见这秃驴和尚一激动,竟忘了这事,忧虑自己被发现捉去后是清蒸还是红烧,顿时气势就弱了下去,缩了缩身子,用脑袋讨好地蹭了蹭如意的脸。
如意并不理会罐罐,一心只盯着前方。若是眼神也能杀人,眼前的人怕是早已到孟婆那排队领汤去了。
程琅神情自若,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这一人一鸟对他的嫌弃,嘴角还噙着一抹笑,仿佛许久未见的好友,熟稔般打起招呼:“如意姑娘真是巧了,没想到在也这碰上。”
如意冷冷瞥了他一眼,背过身坐回到石凳上,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程琅见状了然,绕到如意面前,摆出拱手道歉的动作:“这次还真是个巧合,原本请来的是我师叔,他老人家临时有事,这才叫我来。”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知道这次如意姑娘也在,我怎么也不会来。”
如意不说话,罐罐却自觉替她发言,“俗话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这臭和尚说得话更是靠不住。”
陈娘子家的凶宅、张老板的怪症。一次巧合,两次碰巧,这再三的碰到,怎么看也不像那么有缘份。再看他白日里的表现,哪里有半分巧合的样子。分明是卵足了劲,一心跟她作对。
程琅像是知晓了她心中所想,又一拱手道:“周夫人生性警惕,对我本就多有疑虑,如意姑娘本领高强,倘若我无所作为,怕是会被作骗子赶出府。白日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如意怒从中烧,内心一直默念着清心咒,瞪着程琅,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无妨,正所谓神仙过河,各凭本事。”
清凉的夜风徐徐袭来,衣袂翻飞,同样被吹动的,还有如意快空空如也的荷包。
这事还要从半月前说起,彼时她初到京城,生意稍有起色,虽说不上门庭若市,但至少不愁吃喝。哪知没过多久,又冷清下来,最让如意抓不着头脑的,眼看好几单快成的生意,更是无故被取消。
打听一番才知道,城西来了个和尚,还是承恩寺的得道高僧。像是和她作对般——
她捉鬼,对面就驱邪。
她算命,对面就解卦。
偏偏收费都少一半。
这承恩寺的名气,如意还在自家小村子里呆着时就听说过。百年来香火不断,平日里接待的人非富即贵,其住持同光大师更是当朝太后的座上宾。
想想便知,承恩寺的弟子又怎么会落魄到这种地步,要与她抢生意,定是江湖术士在招摇撞骗,只不过这骗子竟敢打着承恩寺的名号,着实也是过于胆大。
京城花销本就大,况且她还有一只本事不大,胃口不小的鸟。她吃肉它就不能吃菜,她饮酒它就不能喝水。平日里素爱挑三拣四,柴的不吃,不新鲜的不吃,气得如意牙痒痒,多次想把它炖了来吃。如此一来,花销更重。
如意只当自己是倒了血霉,被王八盯上不放。哪知冤家路窄,在周府竟也碰上。往日见着这厮,倒是会装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今日抢白的举动,倒也离奇。
突然想到什么,心一动,正欲开口,就听到院外传来沉稳有力的步伐声,两人闻言皆是一顿,齐齐望去。罐罐这次倒是警觉,立马变回小石子,从如意肩上一路蹦回到袖子里。
“如意姑娘,睡了吗?可方便我们进来?”脚步声停在院门前,宗荣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
如意瞥了“不请自来”的某人,应道:“进来吧。”
“如意姑娘还没睡呢?”宗荣见到院内站着的如意一喜,但下一秒又瞧见一旁的程琅,惊叹道:“大师,你怎么在如意姑娘这?”
程琅笑了笑:“有事向姑娘请教,两位大人怎么来了?”
“我家大人担忧大小姐安危,这几日夜里都在府里看守。”宗荣积极回道。
程琅点点头,看了眼周弘毅手里提着的食盒,“周大人可是带了夜宵?”
宗荣轻咳了一声,朝他家大人使了使眼色,却见他愣愣地伫立在原地,满脸的不自在,恨铁不成钢般叹了叹,替他应道:“我家大人见如意姑娘白日施法后耗费太多精力,特意令人熬了些补汤。”
程琅点头称赞:“可真是贴心,姑娘家的确是需要呵护。”话锋一转,又问:“不知是否也带了我的份?想”
宗荣像是被他这厚脸皮的程度给惊到,半天没反应过来。这程大师今日好似也只出了嘴皮子的力,怎么也好意思喝这补汤?
周宏毅皱了皱眉:“一起喝吧,没有考虑到程...”到一半,又纠结于对程琅的称呼而停下。
程琅体贴的接话:“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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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荣怎么也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程琅喝着补汤边赞扬这汤熬得好,如意和周宏毅则坐在一旁,相对无言。
他看得出,上次分别后自家大人就一直对如意姑娘念念不忘。现在好不容易再遇上了,分明是十分欢喜的,可又半句话都不说。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不,程大师就住在隔壁。两人交流交流法术什么的,感情自然就来了。
沉默了半响,程琅喝到一半停下,颇有兴致的问道:“对了,你们是怎么和如意姑娘认识的?”
宗荣心中顿生警惕,看,这都刺探敌情来了!
宗荣思虑片刻便道:“当时我们赶路回京,路过一片树林,在那刚歇下。突然背后的古树便哗哗作响,回头一看,竟是遇上成精的树妖!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那树妖便卷走我们几个弟兄。危急关头,幸得如意姑娘出手相救,轻松使出几招,便瞬间叫那树妖动弹不得。”
“阿弥陀佛,原来是美救英雄。”程琅笑道。
宗荣越说越兴奋,眉飞色舞,手脚并用:“当然还有我家大人,那树妖临死前还不忘挣扎,做了个假动作,趁如意姑娘一时不留意,使出枯藤绊住了她。我家大人见状立刻挥刀上前,三下五下便砍断那树妖的枯藤。”
“原来如此,真是没想到呢。”
程琅说完便静了下来,含笑坐在一旁不语,慢悠悠喝完剩下的补汤。
沉默许久的周弘毅这时突然开口:“时间不早了,不打扰如意姑娘休息了,我们走吧。”
“大人......”宗荣显然有些不情愿,这才刚来,话都没说几句,怎么就走了,但也只能听令。
“竟然如此,那我也不打扰了。”程琅也跟着站了起来。
如意站在院内一路目送三人离开,正欲回房歇息,又听到那惹人厌的声音从旁传来。
闻声望去,只见那厮又爬上了树冠,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如意姑娘,记得多盖张被子,晚上凉。”
如意冷哼一声,不欲搭理,只听到程琅又道:“周大人一番好心,真是可惜了,这补汤滋补养身,可对体阴体寒的人来说却虚不受补,反而好心办坏事。你说是吧,如意姑娘。”
如意顿时一僵,警惕的看过去。
程琅打了个哈欠:“真不早了,如意姑娘早点休息。”说完便翻身落到其院中。
过了许久,如意任僵立在原地,等待许久的罐罐又变回原身,见她这模样,顿时明了,在她肩膀上跳了跳:“别想了,那秃驴怎么会发现,定是唬你的。人不睡,鸟要睡!我都困死了!”
如意回过神,弹了弹它身子,“知道了,这就睡。”
—
翌日,天刚擦亮,如意一行人便驾马前往周小姐遇害之地。
京城也分内城和外城,内城最北边是皇宫,以皇宫为中心发散分布的则是朝中勋贵,再往外,方能见普通百姓的身影。如意来了京城半月,也一直只是在外城里打转,如今还是第一次瞧清内城里的场景。同样是市集,里边小摊小贩售卖的东西就比外边的稀奇不少。
前去的路上,周弘毅并驾走在如意左侧:“先前死去的那三位女子,仔细排查过,除了容貌出众家境清贫外并无什么关联,像是凶手随意挑选。家属前来认领后全都火化下葬,现下怕是找不出什么痕迹。”
如意点点头,虽没亲眼见过遇害者尸体的模样,但听描述,怕家属也是悲伤之余免不了恐惧,火化了也是情有可原。
当今太后笃信佛教,常在宫内设坛作法,但年方十五的小皇帝却相反,极为厌恶鬼神之说。碍于太后面上虽无明令灭佛灭道,但也多番旁击侧敲。
因故京城甚少出现僧侣道士的身影,之前如意顺利入京还诧异过一段时日,现在想来也是与这事有关,难怪寻她的人大多是驱邪保平安。
“而后两位,一位是翰林院张大人的女儿,另一位则是舍妹。”提及此,周弘毅脸上忍不住又浮现悲痛。
“周大人尽可放心,找出尸蛊俯身之人,定可救回周小姐。”程琅不知何时驾马在如意右侧,慢悠悠道。
说话的功夫,便已出了内城。看守的军官认得周弘毅,没有阻拦,只是多看了几眼身旁那两人。
内城和外城的交界处,有一湖,细碎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愈显得波光粼粼,岸边栽满了垂柳,随风轻轻荡着,藏身于其中的黄鹂叫个不停。
每年春日,这自是无比的热闹,湖面布满游船。才子佳人们或吟诗作对,或饮酒作乐,遥遥隔着,便可听到湖面传来的欢笑声。
只是如今却寂寥无比,许未见客的船夫见到来人,顿时兴奋起来,纷纷向他们招揽——
“公子,可要坐船?”
“这位小娘子,我这船好,坐我的。”
其中有一人眼尖,看见周弘毅,朝着同伴呸了口:“这是大理寺的周大人,人是来查案的!”
众船夫豁然明了,都看向了中间那一艘船。
那是一位精瘦的船夫,看起来已经上了些年纪,此刻颤颤巍巍立着船头:“大人,真...真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人就是周小姐遇害当日所乘之船的船夫。
“放心,不是来抓你的,你且将那日之事如实说一遍。”宗荣道。大理寺一干人马里外审问了遍这船夫,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然而宗荣总是多心,这船夫怕脱不了关系,先前又听了尸蛊一说,便疑心这尸蛊是否在其身上,今日便提议带如意姑娘前来一探究竟。
船夫连忙称是,战战兢兢道:“那周小姐一早就派人跟我定下日期的,那日我就按照往常撑船,期间并没有什么不妥,大概游湖了一个时辰便回了。周小姐刚下船,就...就......”
见船夫惶恐不已,不敢再往下说。周弘毅接过话替他补充:“宝姝刚下船便晕倒,接着面容急变,出现遇害者的症状,至今昏睡不醒。据贴身丫鬟所言,上岸时岸口并没有其他人。”
宗荣饱含期待看向如意,却见其摇了摇头,这船夫身上没有丝毫妖邪之气。
不是上岸后,那怕是在游船的过程中,如意正想询问,一旁的程琅便替她问道:“当日船上除了周小姐主仆,可还有其他人登过船?”
船夫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其他人登过。”
“可有那日同游的名单?”如意看了眼程琅,向周弘毅问道。
周弘毅面露难色,“那日同游的不少都是勋贵之家。”言外之意就是不方便逐一询问。
“尸蛊不断吸食人精元为生,越长大所需越多,想必很快又会有下一次,若不尽快找出附身之人,恐怕又会有无辜之人遇害。”如意皱眉道。
宗荣急问:“可是京城那么大,人那么多,怎么找出这尸蛊是附在谁身上!也不知这凶手下次作案会是什么时候!”
“下一次,我怕是猜到是什么时候。”程琅插话道。
众人皆望过去,见他一脸气定神游,缓缓道:“三月十五,则是明日,平南王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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