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珠本想秉烛夜读,不料刚要继续翻的时候,泛音院来人了。
“琼珠?”书房外传来王妃的声音,琼珠整个人倏地弹起,下意识将手札藏到坐垫下面,匆匆忙忙穿鞋迎出去。
“王妃,您怎么来了?”
安王妃散了发髻,长发披下,只着一身中衣,外面罩着一件男子的大氅,像是已经躺下又爬起来的模样。
郑嬷嬷立在王妃身边,持着一盏灯笼,见琼珠衣衫整齐,不免问道:“女郎还未歇下吗?”
琼珠飞快打量了一眼安王妃,对方显然不太愉悦。
不等琼珠解释,安王妃已然沉声道:“不论别府如何,王府时辰一到全府宵禁,你一个姑娘家,已经这么晚了还不睡下,就不怕明日日上三竿还起不来?”
琼珠赶紧解释:“王妃误会了,是我习惯晚睡早起,不妨碍的……”
她并非不懂做客之道,当然晓得在别人家睡懒觉晚起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可是熬夜怎么了,她又不是起不来。
安王妃凝视她一瞬,不容置喙道:“那从今日起就改了这个习惯。”
琼珠心里抖了一下。在宣城郡的时候还是个和善可亲的大姨,怎么到了洛阳城就凶成这样?
安王妃身后的郑嬷嬷眼神中迸射出一抹惊讶的目光。
王妃的这个语气哪里是在待客,分明是在管教小辈,真真满是关怀和慈爱!
她对两位亲生的郎君都未曾有过这样细致的嘱咐呢。
当然,也不排除两位郎君生下来就是王府的宝贝,自有大批奴仆奶娘照顾。
见琼珠还站在原地不动,安王妃忽然眸子一转,若有深意的盯着亮灯的书房,缓缓道:“你方才是在书房看书?看的什么书?若你实在枯燥无聊又睡不着,我陪你一同读读书,如何?”
致命三连问。
琼珠当机立断竖手拒绝:“不必,这就睡!”
语气有些生硬,她心虚的笑起来,露出面纱的一双眸子又变得弯弯的:“今日劳烦王妃之处诸多……不敢再劳累王妃。”
若是王妃知道她在偷看她的手札,场面恐怕会失控。
她刚往卧房走了一步,安王妃忽然开口:“站住。”
琼珠立刻站定,乖乖转身望向她,眼眸清澈,语气温顺:“王妃有何吩咐?”
安王妃的眉头皱的比刚才还紧,“怎么还戴着面纱,药没有送到吗?”
药?
琼珠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模样,心虚一笑:“送到了。”
“送到为何不用?这样肿着很有趣是不是?”
琼珠在这一刻有短暂的思考——若是自己扯谎已经涂了来敷衍这位夫人,这位能立刻扯了她的面纱来查验。
这个谎,到底扯不扯呢?
然后,在郑嬷嬷若有所思的眼神下,琼珠被沉着脸的安王妃带进房间按在床边,扬着小脸等待上药。
安王妃从容净手,用小拇指沾一层药膏,轻轻地涂抹在琼珠的鼻子和脸上。
清凉水水的感觉让她瞬间觉得舒服起来,那股清香的味道很是凶猛的钻进鼻子里,轻而易举的将堵塞打通。
屋里的灯火将人都镀上了一层暖暖的光,安王妃气息轻柔,动作比气息更加轻柔。
琼珠睁大眼睛盯着她,一眨不眨。
她想到了五娘的猜测。
眼前这位安王妃与她在宣城郡一见如故,当真是因为看中了她,要将她当做棋子?
若真是如此,这位王妃也太草率了。
哪里像一个心机深沉手段高超的皇城贵妇。
“衣裳也脱了,我瞧瞧。”安王妃冷不丁再开口。
琼珠回神,拽紧前襟:“这、这就不必了吧。”
她可受不住旁人的手在自己身上走来走去。
安王妃抬眼看她,指尖已然在药盒中滚了一圈,沾了厚厚一层药膏,就这么举着手等着,态度明确且强硬。
琼珠眼神惊恐的望向安王妃身后的郑嬷嬷——您好歹拦一拦啊!贵为王妃,这样服侍一个晚辈,于理不合的!
郑嬷嬷早就惊呆了。
安王妃若是要吩咐下人做这些,方才就让她们来了,一开始就什么都没说,摆明了是要亲自来。
这女郎到底是什么来头?
王妃竟关心至此!
然后,琼珠被按着上药。
她一副上刑场的模样,咬着牙双手互拽,唯恐一个本能反应反手给王妃一巴掌……
没想安王妃的手艺竟然十分不错,她愣是没一点不适,还挺舒坦的。
她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暖意,扭头去瞅安王妃,见她沉着脸上药,周身都是冰冷凶狠的气息。
怪吓人的。
暖意原地烟消云散,琼珠立刻收回目光,抿着唇不敢说话了。
郑嬷嬷安静如鸡的缩在一边。
王妃事事亲躬,她根本无用武之地,只能在心中默默的滋生感慨——太温柔了,王妃实在是太温柔了。
这么多年,两位郎君都未曾享受过王妃这样细心的呵护,反过来,都是府里的男人时时刻刻照顾关心着王妃的一切。
这小姑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哦!
她甚至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其实就是私生女叭!
上完药,琼珠轻松了不少,她笑呵呵的正准备穿衣裳,一抬头就撞上了安王妃的死亡凝视。
琼珠:……
她飞快脱掉外衣,麻利的折折好,然后上床,躺下,盖被子。
安王妃带着郑嬷嬷离开时,还没忘记给她将院子里的灯都掐灭了。
黑暗中,琼珠几乎能听到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方才那眼神,可真吓人啊。
等等。
琼珠心中生出疑问三连——
她们不是朋友吗?
自己为何忽然这么怕她了?
之前那些友好果然都是她装出来的吗?
……
第二日一早,琼珠一如既往的在卯时醒来。
睁眼时下意识去摸索床头的铃绳,摸了个空时才猛然惊觉自己如今不在家中,而是在千里之外的安王府做客。
撑着身子坐起,她伸手搓了搓脸,碰到鼻子时心头一颤,鞋子都顾不上穿就下床满屋子转悠找梳妆镜。
药膏确有奇效,拱鼻子时虽然还能感觉到轻微的肿,但已没有了昨日那样骇人的异红和痒,稍微上点脂粉甚至能完全遮掩。
不过如今正是洛阳城漫天飞絮的时节,她沉思片刻,神情肃穆的下决心——影响仪容事小,被这漫天飞絮折腾的一命呜呼事大,面纱绝不可离脸!
泛音院没有下人,陷落在一片静谧之中。
症状好转,心情也跟着好转。
琼珠转身去翻安王妃为她准备的衣裳。
这是昨日准备沐浴时郑嬷嬷说的,她随身带的衣裳都太普通了,既然来了王府,也该穿的像样些,衣柜里面都备齐了,随意挑选就是。
琼珠一头扎进衣柜,先是翻出一身柳绿的襦裙,漂亮的眼珠子盯着那柳绿色半晌,觉得鼻子又痒起来,立马气呼呼的塞回去重新找,又翻出一套碧白的。
可真选好了,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一路上,她带的都是款式最简单的衣裙,稍微复杂些的都要五娘溜进来搭把手。
而安王妃送来的,是洛阳贵女间最时兴的款式,也是最纷繁复杂的款式,没人搭把手还真穿不好。
高腰的襦裙,料子轻薄层层叠叠,衣带又多又长,她对着镜子,够着脖子,前看后看,两只手拽了这头松了那头,不是层层交领乱作一团就是裙子又双叒叕滑落了,好不容易把裙子缠好,她前后对照转来转去,活像一只追着自己尾巴咬的猫。
将一身复杂的衣裳穿好,已经出了一身薄薄的汗,琼珠蹲在大铜镜前陷入沉思。
她自小身子敏感,脖子,腋下,膝盖这些地方尤其碰不得,一碰就是炸了毛的猫。
身边伺候穿衣洗漱的女婢都要嬷嬷们训练很久才能对她下手。
碍于此行的目的,她一个也没带。
来的路上好歹有五娘会暗中照顾她。
今时今日……
总之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安王妃虽然没有给她的院子配置奴婢,但该送的东西一样不少,穿好衣裙没多久,郑嬷嬷来送热水了。
琼珠紧张的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裙,确定穿戴整齐,衣裳都扎紧了,裙子绝不会没出息的滑下来,这才大大方方去开门。
郑嬷嬷进来时神色自若,放下水无意间看了一眼琼珠,整个人都愣了。
她又想起了那些听闻——这位琼珠女郎是宣城郡人士,寒门出身,在家中地位低不得宠,好在她生了一颗奋进向上的心,惹人怜爱,与王妃谈得来,这才来王府做客。
所以郑嬷嬷深切以为,这小姑娘定是从没有穿过好衣裳,也没有过过上等人的日子,才不知道洛阳的贵人,无分闺阁千金还是高门贵妇,穿衣时腰间的束带就得长长垂下,飘飘如仙才是时兴的样式。
有些甚至会在垂下的长带中间挽出同心结或是别的花样,更显特别。
恐怕只有厨子穿围裙时,才会将系带一圈圈的往腰上缠。
可怜的小姑娘哟,是将好裙子当围裙穿了吧。
在家里时一定很苦,时常干活。
她既然来送了这趟水,还瞧见了琼珠如此穿戴,能让她这样走出去,为奴生涯大概也该到此为止了。
郑嬷嬷陷入沉思,要怎么让对方在不会尴尬的同时意识到自己把好好地衣裳穿的很土气?
“女郎……”郑嬷嬷小心翼翼的开口,眼睛紧盯着琼珠的衣裳。
琼珠正要洗漱,抬头瞧见郑嬷嬷直勾勾盯着自己,僵住了。
穿衣裳,她真的尽力了。
她绷着身子站好:“嬷嬷有何指教?”
郑嬷嬷笑:“姑娘今日的衣裳清新亮眼,选的真好。”
琼珠忍不住滋生出几分小雀跃,带着这份小雀跃不自觉的就演了起来:“是王妃眼光好。我从没有穿过这样好看的裙子呢!”
郑嬷嬷隐晦的:“不过……”
小雀跃“噗呲”一声,裂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份紧张。
难道哪里穿错了?
郑嬷嬷自动将琼珠的情绪理解成了尴尬,和声和气道:“女郎莫要紧张,这衣裳本就有多种穿法,洛阳城里变着方儿给衣裳捯花样的不在少数,女郎这样穿本也没什么,不过若是稍作修改,能更衬洛阳时兴的样子。老奴平日里也服侍王妃穿衣,若女郎信任老奴,可由老奴为女郎整饬一番。”
琼珠的眸子亮了一下,言语间隐隐有些期待:“嬷嬷是说,您平日里也为王妃穿衣?”
那便是深谙王妃的穿衣喜好?
要得一人好感,总得先博一个顺眼。
“正是……”
她再无犹豫,乖巧立在那里:“嬷嬷得王妃喜爱信任,琼珠能得嬷嬷指点,求之不得。”
郑嬷嬷回味了一下这句话,这不像是冲着她的水平来的,更像是冲着王妃的喜好去的。
罢了,管她呢,只要她不这副模样走出去就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姑娘好像格外在意的王妃的看法啊。
这二位,一个巴巴的关心,一个迫切的迎合。
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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