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一击响过一击,颇有振聋发聩之势。
“带到清风殿。”柏修竹吩咐道。
不多时,清风殿迎来一头戴帽帏,身姿娉婷,步履袅袅之人。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方,低泣婉转——她是香满楼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小珠,原先伺候的便是香满楼名动京城的舞姬怜惜。可怜惜自上月起隔三差五闭门谢客,平日里也不搭理人,愈发沉默……就在三日前的清晨,她推开怜惜闺阁,里头所有物什尚在,唯有怜惜不在。
“香满楼上下都觉得怜惜是跟着男人跑了,说要抓她回来好生修理一番。可我不觉得,怜惜是个富庶女子,若是跟着男人跑了,为何所有家当都留在闺阁内?平日里她爱不释手的首饰丝绸亦全部还在……求,求大人做主!”小珠长跪不起,还是奚荷将她扶起来。
这是一起失踪案。
柏修竹指骨屈起,轻轻敲在书案面上,“可是你们那儿的老鸨命你过来击鼓鸣冤?”
小珠摇头,以帕巾拭面。“不……老鸨妈妈并不想报官,她觉得此事不宜声张。可今儿怜惜已经消失第三日!我怕香满楼的人根本无力寻找,我又怕怜惜坚持不住了……”
奚荷适时开口问道:“你为何会有‘怜惜坚持不住’的之感?你可是还有事情没交代清楚。”
小珠再次摇头,“不过是我这几日做的梦境。我梦见怜惜沉浮在水中,也梦见怜惜行走在火海……我想若是真有姐妹同心,许是她真的遇到不测……”
“沉浮在水中”,“行走在火海”。奚荷指侧托住下巴,一个水与火兼有的地方……
张录给小珠备纸笔。“你将怜惜模样细细画下,大理寺会派巡逻队伍张贴告示,若有线索,定当竭力查案。”
由于皇上限三日查出火烧公主府案真凶,怜惜失踪一案柏修竹暂交给了手底下办事得力的县堂。
三人还要去验尸间查看公主府井口里捕捞出来的女尸,那是一具唯一没有在炙火中烧成焦碳的尸体,许是本案破解关键。
奚荷突然塞了个明黄吉符进小珠手心,触碰一瞬再拿出来时,吉符已经化为灰黑,吉字变得模糊不清。奚荷抬头瞧了小珠一眼,以及小珠笔杆下的女子。女子隐约勾勒出雏形,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眼下有泪痣,风情万种。奚荷没说甚么便跟着柏修竹离开了。
长廊上,奚荷小声道:“这小珠挺矛盾。她对怜惜有怨气,却冒着被老鸨打的危险也要出来大理寺给她击鼓鸣冤。”
柏修竹回应:“你那明黄吉符与八角红纸吉符有何区别?”当是在百面佛墙内护了自己一把,躲过净空法师砍刀的,便是奚荷塞予她的八角红纸吉符。可奚荷这些天频繁掏出的都是明黄薄如蝉翼的吉符,好似批量生产,一点儿也不珍惜……柏修竹暗自想到自己藏在书案最底层抽屉里的八角吉符,要是批量产物,他明儿就去把它扔掉!
“……啊。”奚荷一下答不上来,明黄吉符用于“揭示”,揭示凶险,揭示怨气;而八角红纸吉符用于保护,命悬一线时可免灾破煞,奚荷这样半吊子道士,大半年也只能凝练出一枚,非常珍贵,上回给柏修竹用了,这段时间自然是做不出八角红纸吉符。
奚荷有几分隐秘的心思似乎要破土而出,以至于她带着些许慌张摇头。“红纸刚好用完啦,没什么区别。”
“嗯。”柏修竹应得很随意,淡漠中又带些不爽。明儿就把它扔掉!
验尸间在大理寺内里难照到光的阁楼内,仵作正对着光.裸女尸验伤,瞧见柏修竹来了,点头示意,汇报道:“多次按压肺脏,没有显著吐水,初步判断并非溺死,而是抛尸井口。真正的致命伤再脖颈连通下颏处,刀伤已经完全凝固发灰黑,应当是有意清理后,再抛尸。”
奚荷捏着瞧着泡到发烂发紫,流出恶臭的女尸,忽然定格在已经面目全非的脸旁上。这眯成鱼泡的眼脸下……奚荷伸手来回搓过两下,这不是沾了污秽的灰点子,是痣。
尸体再发胀也难以掩盖的婀娜体态,奚荷问仵作:“死亡时间可是三天左右?”
仵作点头。
“看来小珠敲鼓报的怜惜失踪案无需转交县堂了。”奚荷指着女尸,“这便是怜惜尸体。”
此言一出,张录跟着记录的小细毛笔跌落在验尸间地面,他赶忙蹲下拾起,心道:柏大人究竟是上哪里拣来奚荷这样的小机灵……大机灵!
柏修竹派兵拦截,彼时小珠已经走到半路又折回大理寺,李英拿着小珠画的怜惜人像,关键特征的的确确与怜惜吻合。
而小珠进入验尸间后,一面发呕,一面痛哭流涕跌落在地的反应,也做实了尸体是怜惜本人。
小珠恳求柏修竹查明真相,却也希望隐瞒自己报官一事。她是倚仗着香满楼而生之人,若是牵连香满楼封停关门一事被捅破,她以后也无法继续呆在香满楼。
柏修竹应允,“先把小珠姑娘送回香满楼,过个时辰再行封停之事,错开来。”
李英领命带着小珠离去。
柏修竹捏起尸体下巴往上抬,将其脖颈根部致命刀口显露出来。“这般刀口,又称留情刀。皇家在使用私刑时,刑法五花八门,若想给人体面,便用这留情刀,伤口隐秘,保有全尸。”
奚荷思考问题时总喜欢蹲着,手肘搁在膝盖上,掌心捂住脸颊;柏修竹势必要奚荷改掉这个坏习惯,因此直接强行将人提溜起来。“有什么想法站着说,喜欢蹲着……不像话。”
“哼。”奚荷瞪他一眼。“若是皇家私刑,那是意指长公主所为?那我觉着长公主有些前后矛盾,要留怜惜全尸予以体面,却又将怜惜尸体抛落井底。抛尸落井乃大阴之事,黑白无常都未必能领到她的魂魄予以投胎转世。”
柏修竹眼眸沉下来,“栽赃嫁祸。凶手极有可能是先将怜惜以留情刀手法杀死后,带到长公主府投井。怜惜消失,可能会有人报官,可报官后,没有人敢查到长公主头上,就算申请进入,咸礼帝也会因为有损皇家威严不允。”
怜惜尸体被发现,给案件带来的进展又断在此处。怜惜是三天前死的,长公主昨儿还入宫拜见过咸礼帝,驸马爷掌管翰林院,昨儿为着殿试放榜一事忙到近子时才离开翰林院。两人死亡时间都在昨日深夜至今日府邸着火前。借长公主府后院井口沉尸的凶手,究竟是知后事而为,还是恰巧撞上了这场令京城心慌的大火……
奚荷没思绪,掏出八角卦盘干起老本行。被人先杀后弃尸,死后应当是煞气冲天,能指引卦珠找出凶手。奚荷先用卦珠搓过怜惜僵直的手指,而后心里念道:我是帮你沉冤得雪之人,请你相信我,并告诉我,凶手的指向。若是长公主府所为便近北向,若是香满楼所为便近南向,若是你所接待过的客人便近西向。
卦珠抛落,停在卦盘正中。
奚荷不得其解又抛了一次,还是停在卦盘正中。她摸摸鼻尖,“怜惜好似不想给我线索。”奚荷不信邪,掏出明黄吉符贴在女尸前额,吉符未有变化……
“大人,她竟对凶手没有怨气!”
柏修竹刚欲开口,又听得奚荷肚子发出好大好响的咕嘟声。
“……”奚荷摸摸肚子,没事,她脸皮厚。
“……先用晚膳。”
“……好呢。”奚荷小声答道。
柏修竹,奚荷,张录三人在清风殿的书案面用膳。
奚荷夹起一筷子糖醋鱼伴着五常米饭,热乎乎地往嘴里塞,“女子究竟为何会对杀人凶手无所怨恨?”说话间,奚荷喷了一粒圆润的米饭粒在柏修竹华贵的袖袍上,“……”
柏修竹垂眸瞧着那颗晶莹剔透,还挂着哈喇子的米饭粒,静静黏在袖口。
“……啊。”奚荷用手指把米饭粒挑下来,秃自笑了两声缓解氛围,突然又想到,若是有一天,柏修竹要杀她,自己死后,道士贴吉符,她可是会有怨?
柏修竹忍住掏帕巾擦拭袖口的冲动,给奚荷留了个体面,“杀人之仇,惯常是有怨,可有时这情怨相抵,便无怨了。你可别学怜惜,每个人都是父母掌心宝,伏低做小,再男子前自觉微小,连被人……”柏修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被人取命都觉得无怨无悔。”
“大人又怎猜出是男子杀人,也有可能是小珠这般亲近之人,小珠可是对怜惜有怨的。”
柏修竹瞧着奚荷一脸不开窍的样子,忽而想到,这人许是没有喜欢过他人。大理寺每年要处理众多女子被杀案件,绝大多数凶手都是与女子亲近之男子,也可以算得上探案经了。“张录,你给奚荷解释下原因。”
一旁力争不存在的张录赶忙答道:“大人,我是本分老实人,不敢打扰你们二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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