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荷闻言赶忙撂下碗筷道:“张叔切勿妄自菲薄,我辈分比你低,才来大理寺没几天,是我不敢打扰你才对。”
张录扶额,话藏心口不敢说:此打扰非彼打扰啊!小奚荷你开窍一点!
柏修竹这才收回警示张录的眼神。“今晚提审香满楼一干人等,重点是拿到近几月接触过怜惜的人名单,以及……”他瞥一眼奚荷,默默也她夹了一根秋葵,“要吃素菜。”
向来只喜欢荤菜的奚荷:“……”
柏修竹继续道:“以及,小珠为何对怜惜带有怨气。”
柏修竹在用膳上是个斯文人,饱腹后放下碗筷,由前襟抽出帕巾擦拭几下嘴角,又以茶水漱口,一番整理后对着奚荷道:“今儿教你唱双簧,等会机灵些。”
奚荷懵懵懂懂抬头,眨了两下眼;柏修竹三言两语点拨后,拨开云雾见明月,恍然大悟同时不忘拍马屁:“大人不愧为心思深沉,老谋深算!”
更愿意被奚荷夸赞心思缜密,洞察人性的柏某表示:“……吃完就做正事。”
饭后提审。士兵押着几十人进入清风殿,大多数为女子,一时间奚荷鼻息内女人香四溢,实在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哪料那些个姐姐男女通吃,还……还给奚荷抛媚眼!
奚荷咻得埋头,听着柏修竹冷漠地把一干人等交由张录审讯,单独带着老鸨进了西侧审讯间。
老鸨自认见过世面,并不慌张,便是杵在一旁等问话。哪料柏修竹先叫人上了一包毛尖与茶具,蒸茶,煮茶,品茶,好不自在。
奚荷低头盯着白釉杯内翻滚的碧绿,不知道柏修竹在卖什么关子,倒是瞧见老鸨愈发慌张,前额渗着汗珠。她的心忽而就定住了,若心里没鬼,何故慌张。
忽而,老鸨扑腾跪下道:“大人明察,我的确动了霸占怜惜财产的心思,可我从未做过谋害她人性命之事!”
奚荷摸摸鼻尖暗想:这老鸨的心理防线居然被一壶茶击穿了。
柏修竹抬抬下巴,命老鸨将去年开始与怜惜有过交集的男子名字一一写下。
老鸨当即跪下求情,“大人您这是要我命啊,怜惜名动京城,自是见过达官贵人无数,我区区一小女子,又如何能得罪个透彻,以后香满楼也不要做生意啦!”
“要生意还是要命,自己选一个。”柏修竹支起身子离开,似是还有要是处理。
西侧审讯间便只剩沉默晃着白釉杯的奚荷,与内心煎熬焦灼的老鸨。
不过是几口茶时间,老鸨却仿若已经独自在里头过了一生,她提着小细毛笔,浑身哆嗦着,墨点沾在宣纸上到处都是,奚荷轻咳一声将老鸨神智唤回。老鸨瞧见房内奚荷,像是溺水者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即欲行叩拜大礼。
奚荷赶忙弯腰拦住,“使不得哎,我就是柏廷尉身后当差的小角色。你快些写,我得拿名单给大人交差了。”
老鸨闻言更是激动不能自己,她一身膘,奚荷根本拦不住,哐哐三个响头磕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求求您给我指一条生路罢!我要是交了名单,那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名声受损,我别说做生意,怕是尸骨无存啊!”
“……”奚荷心中鄙视,因为大咸律令约束入仕者不得上青楼嫖.娼,明知会有损声誉甚至罢黜出朝堂依然行之,本就是错,错了就应付出代价;表面却是一副理解模样,“我懂……这是你写不出来怕是要用刑具,当场毙命大理寺也是概不负责的。”
老鸨闻言跟萎蔫的白菜似的,面上是馊掉的菜叶子,蜡黄且纹路横生,身子摇摇欲坠,看着要晕过去。
奚荷忽然一拍脑袋,似是想出好办法。“你想想,有没有哪个时间,怜惜不太配合接客,这样的变化,兴许就是因为凶手。”
老鸨垂头的身子僵住一瞬,而后又松懈下来。答案显而易见,有,却也不能提。
“呵。”奚荷冷笑一声,“写众人你怕死,让你写几个,其他被你包庇了的大人还不得对你感恩戴德啊?你若是一个都不想写,我今儿出门就让士兵押你进刑房,世上没有后悔药。”她边说边往屋外走,手堪堪碰到纹饰繁复的木门。
“——写!我写!大人行行好别走!”老鸨泪涕横流,哆嗦着提笔写下两个人名。
卢维。王思。
这卢维是卢国师本名,天下人皆知,奚荷自是知道;至于这王思,奚荷搜刮脑袋也不晓得是哪号人物。
奚荷由前襟抽出柏修竹临时塞给她的帕巾,打个巴掌再塞颗甜枣,替老鸨擦去恐惧的泪水,柔声宽慰:“你能说出人名,大理寺有追查方向,自然不会问责于你。你且和我说说,为何这两人让怜惜对接客产生了排斥。”
审讯间内油灯上烛火晃动,过了有一炷香时间,奚荷让老鸨在录述上摁下红印泥手印,领着人到大理寺门口。彼时老鸨看奚荷就是观音娘娘再世,从阳间阎王柏修竹的魔爪中,救她于水深火热,一再是双手握住奚荷,泪光闪闪,鞠躬又致谢。
直到李英挥鞭启程,马车队伍消失在茫茫夜雾,奚荷身后才来了人。
“杵着做甚?跟我回去。”柏修竹语气淡淡。
“噢。”奚荷问道:“大人这方法真管用。”
“人性如此。”柏修竹谦虚。
奚荷有当人徒弟的自觉,马屁即刻跟上。“哪有,大人最厉害了!原来唱双簧就是一人扮阎王,一人扮菩萨,让人恐惧后感激,这份不带保留的感激定是在不撒谎的情况下吐露出实情。而一人也可分饰两角,我既扮阎王又扮菩萨,来回下道,老鸨对我心悦诚服!”
“都是大人教得好呀!”奚荷一溜烟跑进清风殿,由袖袋内摸出老鸨戳过红泥手印的陈词,柏修竹才慢慢踱步进来,顺手将木门合紧。
“不用等张叔吗?”
“张录一完事儿就回家了。老婆孩子热炕头。”
“啊?”奚荷不明所以。
柏修竹深深地瞅了奚荷一眼,不对她有什么指望,随手摊开张录留在书案上的录事薄,就着油灯染起的光晕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小珠是气怜惜爱上了一个男人,不可能的男人,会断送怜惜前程……多次阻止未果,与怜惜冷战,哪料旧日之言如今成真。”
奚荷接下话茬:“老鸨提供了两个人名,卢维和王思。怜惜爱上的当是王思,王思是进京殿试的书生,总是一袭白袍,颇具文采,据说相当风流。自从认识了王思,怜惜开始排斥接待其他的达官贵人,这在香满楼,必然是不行的,于是王思只能给老鸨开更高的价格,这样的日子没多久,王思消失了,在那之后怜惜知道自己被情郎抛弃,郁郁寡欢。而卢国师……老鸨则说,他极少来香满楼,就算偶尔也是带着其他人来,他自己是恪守官员底线的。莫约五六日前,卢国师带着几个体态富贵的官员来到香满楼,自己却是点了怜惜的名字,老鸨觉着怜惜的离开与卢国师有关。”
奚荷说着说着,双手托腮,气鼓鼓道:“律令规定官员不得嫖.娼,老鸨可说了来香满口的官员数量之大她得罪不起。这一个个,都不把律令放眼里……人真不是东西……”
她说得含糊,柏修竹确是听懂了那句“男人真不是东西”。
柏修竹抬眼瞅她,“你瞧我是不是东西?”
“……师傅是个好东西,我会寻一个万里无云,阳光明媚之日,行正经拜师礼。”
“不必拘泥礼节。”柏修竹一笔把拜师这事儿带了过去,搞得他真想当奚荷师傅似的,他补充了句:“也有不这样的。”
不这样的——摆明意指柏修竹本人。
可其他官员违背律令,不需要接受惩罚吗。奚荷抿着嘴想问,却也隐约明白水至清则无鱼,大理寺想要立身京城,便要对权力阴暗一面有所取舍,于是乎,奚荷只是长吁口气,继而将老鸨口中王思的身份三言两语讲明。
王思名讳,同样参加殿试的柏三在家中提及,柏修竹也听了一嘴儿。是今年大明宫殿上咸礼帝当庭宣布的状元郎,风头正盛,一跃成为朝堂新贵。大咸的每一任状元郎都是直接颁布六品翰林院检讨官职,想来王思已经新官上任,入仕后对官员品行要求严苛,想来王思是选择抛弃了自己这段过去,开启人生新的篇章。
翰林院检讨。柏修竹留了个心眼,驸马爷生前可是翰林学士,十载以前也是殿试状元。他的死亡,必定会造成翰林院人事调动,王思保不齐是受益者。
至于卢国师,柏修竹轻捏眉心,“依着老鸨所言,是卢国师见过怜惜后。他很可能是怜惜离开的导.火.索。且怜惜离开是趁着太阳落山后,并没有拿走自己闺房内的任何储蓄,所以怜惜对于自己离世,是没有防备的。”
怜惜被打捞出来时,衣裳精致,头梳美人发髻,倒像是打扮出去幽会情郎的……
奚荷直言:“我们对这两人提请批捕罢。”
柏修竹轻轻摇头,“卢国师官居二品,大理寺没有权限批捕。至于这王思,太过不可捉摸,暂不能打草惊蛇。”
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哪里来的银钱包养名动京城的舞姬怜惜;若人是他杀,为何偏偏丢进了长公主府后院井里;而后长公主府的灭门与起火……是否又与他脱不开干系。
疑点重重。柏修竹当即决定——“去换夜行衣,夜探状元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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