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陈清欢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和言若白的初见并非是袁府的命案现场,而是在那之前她在闹市杀马之时。
两日前,言若白的护卫秋风带人去潇湘雅苑抓捕案犯。
许是案犯紧要,秋风等人下手太重的缘故,锦衣卫无意间砸碎了不少酒楼的摆设物件。潇湘雅苑的管事便与言秋风起了冲突。
为着他们许久不归,言若白亲自去察看,不想就在潇湘雅苑门前,碰上了稚童闹市惊马扰民,险些害得一身怀六甲的妇人难产而亡的事情。
那日陈清欢作为潇湘雅苑的少东家,在门前见了这紧急情况,未保孕妇平安,她立刻拔刀刺入了那惊马的脖颈要害。
言若白至今还记得那一刀,稳、准、狠。尤其是还出自一穿着男装的妙龄少女之手。
虽然言若白对她的胆识早已领教过,但…她一女子竟会验尸?
只是言若白还未开口,他身后的秋风便先嗤笑道:
“如今六扇门和大理寺竟已无人至此了么?居然找这么个没长成的毛娃娃来负责我们锦衣卫的案子!”
陈清欢本只低头垂眸候着,听到有人出言奚落,便心生不悦,抬眼看去。
她本是欲寻那出言奚落之人,却蓦地被另一人吸住了全部的心神。
落入眼帘的少年,他微微颔首,是寒眸挺鼻薄唇;他轻轻挪眼,是孤冷高傲浑然天成。
少年身着一身玄紫色锦衣亲军飞鱼蟒袍,腰束鸾带跨绣春刀,英俊挺拔,看起来虽不过弱冠之龄,却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王气。
清欢不由得勾了勾唇角,这少年…真是耀眼。
见她这样直勾勾的看着自己,言若白倒是也不生气,只静静地等着看她如何回答。
清欢怔怔的看着那少年,半晌,回过神来,发觉四下里一片寂静,一地的锦衣卫和六扇门捕快都在盯着她。
她倒也不慌,略作谦逊的样子,看向言若白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年方几许?官阶几品?”
秋风心中不悦,这话意思不就是暗指他家言大人也年纪与职位不匹配么?
“我家大人怎是你这升斗小民能比的?我家大人可是…”
话说了一半,秋风蓦地声音弱了下来。
他忽然发现,如今这话,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接,便是抬出主子言若白的尊贵身份来压人,日后若传扬出去,对主子和国公爷的官声都不好。
不接,便是要他自认方才言语中以貌取人的错处,在一群三法司的小吏面前,打他们锦衣卫的脸。
言若白指腹轻轻点了点衣角,心中不由得一笑,淡淡道:
“秋风。”
“让她验。”
众人都不出声,清欢也不回应,一旁六扇门的贾捕头便先试探道:
“回大人,这位虽然年纪轻些,但却是赵仵作的徒弟。赵仵作经验丰富,如此重大的案子他亲荐这位前来,想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言毕,贾捕头偷偷抬头瞄了一眼言若白,见他正沉眸盯着那小仵作。
贾捕头心中越发惶恐,忙又补充道:“不过大人想再换一名仵作也甚有道理,毕竟这位年纪轻,只怕是没…”
言若白眸子向侧一扫,冷冷道:“我说了,让她验。”
清欢盯着言若白略看了片刻,暗自安慰自己,毕竟是人家地盘,言语奚落而已,正事要紧。
她卷起袖管,取下背着的工具箱,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尸体所在的书房。
说起来,清欢今年不过才十七,虽生于皇商之家,也不介怀与匹夫平民为伍。
去年她机缘巧合结识了六扇门仵作赵长义,并拜其为师学习验尸,不想她第一次替权贵办案,竟是就在锦衣卫负责的重案现场。
众所周知,锦衣卫独立在三省六部之外,直属御前,一向只查朝廷命官。
她的师父在来的路上坠马断了腿,便遣人去叫她代验。她本是不想与权贵有甚攀扯,但思及师父从前从不曾向她求助过,料想今日案子非同小可,她便只勉强能应了。
只是没想到… 竟在这命案现场遇上那少年这样的标致人儿。
踏进书房,清欢下意识抬手挡了挡鼻子,这屋内的血腥味也忒重了些。
她大略扫了一眼,尸体倒在约一丈宽的血泊之中,地面上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血脚印,应是案发后接触过尸体的人不经意间踩到的。
房间外尽是坑洼土路,院墙处歪着一棵枯树,树下围着一群窃窃私语的丫鬟小厮。
“哪位是管事?”她淡声问道。
贾捕头赶忙上前应她:“你有何事?”
清欢伸手一指,向着地上那几个血脚印,建议道:
“案发现场已经被严重破坏了,还请管事的人把今日接触过尸体的人都记录一下,核对脚印记录在册。”
秋风又冷言奚道:“仵作只管验尸,何事竟插手查案之事了?”
清欢抬头轻扫了他一眼,冷冷道:
“既如此说,日后无论是谁,可莫要以我的脚印曾出现在案发现场这种理由来盘问我。”
秋风心念一顿,这话甚有道理。今日袁府出入的人员过多,若他现在不记录脚印,日后他能用这种理由去询问三法司来的的任意一位官员小吏么?
可若是现在立刻便去记录脚印,倒像是怕了她一样。
言若白似是看出了秋风的窘迫,只淡淡道:“秋风,去查。”
秋风顿时如释重负,有了大人的命令,那便不是出于怕那小仵作了。
清欢没有理会身后的嘈杂,竟直走向那掩面伏在尸首上哭泣的袁夫人,慢悠悠道:
“夫人,泪尽了就不必强挤了,还请您让让。”
袁夫人立时竖起一双圆眼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置疑我对老爷的哀思吗!”
清欢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漠然道:“哀不哀思的…您自己知道就好,万不必讲于人前。夫人,还请您让让。”
围在书房内侧的锦衣卫们有听见这话的,均不由得掩面轻笑。
袁夫人见状,虽气的脸色突变,却想不出一言以对,只得拂袖而去。
一旁默默注视这一切的言若白面上虽是淡淡的,心中却顿感开怀。
这丫头深沉的心机和怼天怼地的脾气,与他见惯的世家小姐们甚是不同。
在人家袁府,她敢当面拆穿当家主母并非真心哀悼主君… 有些胆识。
清欢未将这些看向她的目光放在心上,只屈身蹲下来,长吸了一口气,将工具箱打开,又取出一把精细的小剪刀,把死者伤处的衣服一一剪开。
这是个精细活,死者有些皮肉都混着血水和衣料粘在一起了,她足用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将这处理好。
仔佃数了两遍,共十九处伤口。
清欢不由得紧了紧眉头,来得路上她也听说了死者袁立的身份。
她不解,死者是朝廷大员,究竟是何等的仇恨,至于让凶手痛刺十九剑,而且还特意避开了要害。
避开要害,连刺了十九剑,只为放干周身血液而亡,凶手明摆着要他受尽折磨再死。
她仔细查验了每一个伤口,皆是入肉二分,破皮伤筋未见骨,十九处无一例外。
下手之人是常年用剑的老手。
一旁的贾捕头适时问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清欢摇摇头,示意他莫要开口。
言若白罕见的起了兴致,略略抬眼向她看去,见她正伸手去摸尸体的下鄂和手指,又将尸体的眼耳口鼻尽数查遍,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十分熟练。
言若白微微动了眸色,这丫头…莫不是真查出了蹊跷?
验尸完毕,清欢起身向言若白淡淡道: “这位大人,方才见他们这样重你,想来你是管事的?”
秋风正巧从院外走进,便斥责道:“你这小仵作说话这么没规距,这位是我们锦衣卫千户,言大人。”
言若白看了眼秋风,淡道:“无妨,有什么发现,说罢。”
清欢:“根据尸体僵硬程度和现在京城的气候结合判断,死者应死于今日丑时和寅时之间。死者身上伤口共十九处,但都不是伤在要害,故死者是血尽而亡的。”
“根据地上的血量来看,这间书房就是第一案发现场。我记得昨夜子时开始就下大雨,案发现场外面皆是泥地,但死者鞋底并无泥垢,故死者是在昨夜子时前进入这间书房,之后再无离开,直至身亡。”
见她蓦地停了,言若白眸色一凝:“你话未说尽。“
清欢微微勾了勾唇,这少年不止长得极俊,竟还有如此观人于微的本领。
其实方才她那番话,本已将一个仵作该验出来的已经尽数说尽了。
她也确实看出了一些其他的端倪,但故意隐着不说,想要试探一番罢了。
清欢故作深沉,低声说道:“ 尸体身上十九处伤口均是被同一种兵刃所伤,这种伤口并不常见,应是极薄的一种兵刃。据我判断,应该是腰缠软剑。而且这十九处伤口均为入手二分,破皮伤筋不见骨、皮肉外翻程度相同,可见下手之人武功深厚用剑多年。还有…”
言若白眼神微敛:“想说什么不必遮掩,讲就是了。”
清欢微微蹙眉:“死者既是血尽而亡,那从他被刺伤到毙命还有一段时间。我不解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为何没有丝毫求生之意。“
言若白蓦地皱起眉头,向着身畔轻咳了咳,一旁的秋风却会错了意,傻傻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清欢伸手指了指堂中的一片血泊,垂眸道:“你们看,死者周围的血泊附近并无死者的鞋印,且地面上也并无丝毫爬行血痕。说明他倒下之后就未曾站起来过。我方才说过,他没有当即毙命,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向外逃命呢?”
她越查越多,言若白面色一滞,缓言道:“许是…凶手提前给死者下了迷药,将他迷晕了。这现场环境如此整齐,可见死者不曾与人搏斗过,便是证据。”
清欢抬眸盯着言若白看了看,从他的瞳仁中虽看不出丝毫情绪,但隐隐觉察出他是有意要隐瞒此事。
锦衣卫多办大案要案,如何会不知晓迷药并无止痛效用?
只不过,她也知晓锦衣卫千户的台可不是随意能拆的,便也就顺着他道:
“大人说的也是。既如此,大人不妨好好盘问一下昨夜值夜的人罢。”
言若白微微颔首,起身走到门前,向外冷言道:“死者脚上这双鞋,你们往日可有见他穿过?”
“大人,这鞋是我十天前去街市上买的。”一个小厮站出来回道。
清欢展了展眉,那便不是凶手给尸体换上混淆视听的了。
言若白又问:“昨夜子时以后是何人上夜?”
本在旁掩面哭泣的袁夫人赶着上前,抢答道:
“大人,我们府里人少规矩少,入夜后只有大门一个小厮值夜,其他人子时后都回房睡觉不必侍候的,老爷也一向不喜欢下人晚上乱走动。”
话音刚落,一个黑瘦小厮便上前跪下,正是昨夜上夜之人。
言若白正问讯上衣小厮,忽见手下带着一面目清秀的小厮走进来,上前行礼禀报道:
“大人,这位自称是仵作的助手,前来帮忙的。”
言若白将那小厮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对清欢又多了几分疑心。
这小丫头真是不一般,不过一个小厮而已,竟也生得如此好皮囊。而且… 这小厮脚步轻盈,臂膀结实,气息尤稳,似是有武艺在身。
清欢拨开面前挡住视线的锦衣卫,见到那小厮,忙向言若白回道:“大人,这是我的马夫武译。”
名唤武译的小厮徐步走上前,未怎么将周围人物放在眼里,只专注着将手中银白竹纹蜀锦披风给清欢系上,暖声轻语抱怨道:
“初春风冷,您出门也不多加件衣服。”
清欢眉眼俱笑,悄声笑道:“就你多事。”
虽是微言斥责他多事,话语间却满是说不尽的亲昵。
言若白微蹙了蹙眉头,这日头忽然有些晃眼。
“言大人,不知…您这还要查到几时?如今尸体也验过了,可以让下人将尸体装殓起来了罢?这府里出了这样的事,阴气重得很,我还得早些去城外,请几个道士回来驱驱…”袁夫人蓦地在言若白身后开口道。
言若白转过身正视着袁夫人看了片刻,淡淡道:“只怕不能如袁夫人所愿了。秋风,带走。”
秋风得令,随即带人将死者尸体抬了,装上马车运去了城外义庄。
言若白回首环视了一圈屋内诸物,心中已有了主意,转身便欲离去。
袁夫人见状,忙追上前问道:“我家老爷位居三品,言大人这是要把我家老爷尸体带走么,大人这是何意!”
言若白缓缓止了脚步,眼底微凉,缓缓侧眸道:“袁夫人,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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