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里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霍夜正要松开闻然的手重新把身体撑回去时，就感觉被他摁在身侧的手突然卷着他衣服蹭了下。
霍夜：“……”
闻然蹭一把还没完，又曲起手指勾住霍夜的衣服：“我试了，然后呢？”
霍夜：“……”
霍夜这才猛然想起，身下这人从以前开始就不是什么听话的主，还叛逆的很。别人说东他必定往西，还走的坦荡无比，恨不能吹个唢呐向天下宣告他的德性。
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很久以前就有人说，闻然这货，除了狡猾，妖狐的本性在他身上基本展现了淋漓尽致。
霍夜却一直不太同意这话。
例如现在。
“嗯？”闻然见霍夜半天都没动静，挑着眉又动了两下，“发什么呆呢大除魔师？不是要我试试么，我试了，然后呢？”
霍夜在他虎口处掐了两下，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就见闻然脸色一变，皱着眉道：“等等——你的手为什么在发光？”
闻然说完，才意识到在这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棺材里头，他不仅能看清霍夜的脸，甚至因为距离贴的太近，都能数出霍夜有多少根睫毛。
刚醒来的时候还以为是霍夜那奇形怪状的东西上照出来的光，但那光是亮白色的，而此时此刻棺材里的光，却是朦胧的浅金色。
好似烛火，又比烛火更澄澈。
而光的源头，来自霍夜的手腕，以及……
闻然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朝下，轻轻滚了滚喉结。
“你的脖子也有。”霍夜边说，边将身体重新撑起，他的眼睛被这光照的微微发亮，倒映出一圈金色。
闻然在这圈金色之中看见了自己。
这破棺材一人待其实刚好，但两个人属实过窄了些，得亏高度还成，霍夜撑住的话还是能隔出半个人的距离。
“加把劲大除魔师，你要撑不住了提前说一声，要是突然砸下来，磕疼了是小事儿，”闻然目光促狭道：“您宝贵的嘴唇贞洁我可是负不了责。”
霍夜：“……”
他一张脸冷惯了，一时半会闻然也看不出这人生气没有，索性也就懒得管。
反正他只管嘴欠不管消气的本事早练的炉火纯青。
于是他又道：“能劳驾把手抽出来给我看看么？”
霍夜盯着他看了足足好一会儿，才终于把那手挪上来。
就见那劲瘦白皙的手腕上纹着一圈繁复的符文，乍一看仿佛戴了个刻满梵文的手环，还是会发金光的那种。
而这道光在霍夜把手抽上来后，又肉眼可见地更亮了几分。
同样变化的还有闻然脖子上的光。
就像是在以此相呼应一般。
原本只能看清彼此脸庞的亮度，此时棺材内部几乎都能看了个全。
闻然却没心思去理会了。
他拧着眉看着霍夜的手腕，脸色少见的难看：“我脖子上的东西跟你这个一样？”
霍夜目光在闻然的脖颈上一扫，上头赫然也印着一圈相似的符文，光芒大盛下本就白皙的肌肤此时又添了几分透，几乎能窥见里头的淡青色的血管。
脆弱又美丽。
霍夜眸色无端暗了几分，他收回目光，面色平静道：“一样。”
闻然没再说话。
安静了不知多久后，他才扯着嘴角，问了句：“所以，这就是你不肯杀我的原因？”
霍夜垂着眼皮跟闻然对视，居然难得从这双素来散漫的浅色瞳孔中，窥见几抹冷意。
不深，也不算刺人，但凉的心惊。
如黑夜中平静无波的湖面，幽暗，又深不见底。
闻然见霍夜迟迟不答，便当他是默认了。
他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霍夜这次终于开口了：“比你早一些。”
这么一说就清楚了。
清楚为什么闻然一觉醒来，千年前恨他入骨，把他弄死的霍夜为何突然不肯杀他了。
——因为只要他死了，霍夜也会死。
这便是他们俩人身上纹着的发光符文——命魂咒的作用。
闻然很久以前有听说过这咒，据那时的说法，这命魂咒是某位短命的除魔师为了延续自己的寿命，而创造出来的邪咒。
之所以叫邪咒，是因为这咒术需要有两个人才能使用，一旦被施咒，那二人从此往后的命途便会被捆在一起。
同生，亦共死。
且中咒之后，除了将对方与自己杀死之外，再没有任何解开办法。
这咒当时一出世，便直接超出预料，许多除魔师不惜给自己与仇恨对象下命魂咒，再以自尽的方式报仇雪恨。
有的则联合抓来天生比人类要长寿许多的妖怪，强行对方与自己结上命魂咒，以此获得让无数人羡煞的妖族长寿。
更有甚者为了自身利益，不惜利用其他人施咒，借此杀掉自己无法解决的人。
一时间，整个人间堪称生灵涂炭。
从那往后，这咒便被列入邪咒，禁止任何人使用。
发现者杀无赦。
等闻然知道这个咒的存在时，它已经失传很久了。
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全是因为后来，他在偶然中翻阅妖族典籍时曾无意在书中窥见过，但因为是残缺页，所以只知道模样和作用，并不知道具体的施咒方式。
况且那时候他对长寿和死亡都没什么兴趣，这东西与他而言只能做个尚算有趣的消遣读物，看完就不知道被他丢去了哪儿。
但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施上这命魂咒。
另一半居然还是霍夜。
真是妖活久了，什么奇葩事都能遇上。
闻然盯着霍夜的手腕，莫名涌上一股泄力：“什么时候被施上的，你知道么？”
霍夜收回手，说：“不知道。”
闻然又问：“那施咒人呢？”
霍夜：“不清楚。”
闻然：“……”
怎么到这会儿了来个一问三不知？
“我醒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有了。”霍夜淡淡道。
闻然抓住关键字眼：“醒来？你不是一直活在这世间的？”
霍夜看了他一眼，而后很轻地“嗯”了声，算是承认。
闻然发愣的同时，又有些恍然大悟。
这世间能活上上千年还不死的存在太少了，哪怕是妖，恐怕追溯到闻然那个妖怪鼎盛的年代里，也抓不出几只像他这样的。
更别提人类除魔师了。
而霍夜身为人类除魔师，却能不老不死地活到现在，十之八.九应该就是这命魂咒的锅。
因为咒术的另一方闻然没有死，所以霍夜自然也就活着了。
“你刚刚问我，这是不是我不杀你的原因？”霍夜忽地问。
闻然挑了下眉。
他刚要开口，喉结就被霍夜拇指抵住，命魂咒因为这个触碰，霎时光芒万丈，亮的闻然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下一秒，就听霍夜说：“不是。”
闻然一怔。
只见霍夜垂着眼，面色冰冷：“无论有没有这个咒，你都休想死。”
命魂咒的光芒在那刹那的爆亮后，好像散尽了所有力气，逐渐黯淡下来。
连同霍夜的脸庞也逐渐变得昏暗。
闻然回过神后，垂着眼眨了两下眼睛，再次开口：“是么。”
他语调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情绪，片刻又道：“那你就不怕我为了死，把你杀了么？”
霍夜抵住闻然喉结的手指一顿，继而他嗤笑道：“那你试试。”
闻然在命魂咒逐渐黯淡的光芒中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周身彻底变为棺材该有的伸手不见五指黑时，也没再说出什么来。
这一出好似插曲。
那命魂咒的光果真消了个彻底，半点也不剩，一片漆黑就算了，闻然还莫名感觉棺材里的温度似乎比方才更热了几分。
又或者本来就热，只是此时失去了视觉，其他五感被同时放大，以至于他现在只觉一股火从脊背后烧起来。
燥的他浑身不自在。
霍夜显然也差不多。
俩人正思索着该怎么打穿棺材离开这破地方时候，忽地就听见外头传来咚地一声，很闷，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闻然轻轻眨了眨眼。
下一秒，又是一声差不多的“咚”再次响起。
这声音重复了估摸十来次，才终于消停。
紧接着，外头又传来一道不清晰的声音：“……都说没有了，你不信……我还是给他埋上土吧。”
话音刚落，棺材上方便响起一阵密集的砰砰砰。
像是真的有人在外头给这棺材填土。
闻然：“……”
霍夜：“……”
·
棺材外头。
只见在盆地里失踪的许扬此时正蹲在地上，他手里拎着跟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粗树枝，不停地往面前一个大坑里扫土。
而大坑里，放置的正是一副完好无损的棺材。
暗红色的棺面上好像雕刻着什么东西，但周身太黑，许扬皱着眉半天也没看清，索性放弃，继续不停地往坑里头扒拉土。
而他边上，正蹲着一位小女孩，穿着条粉白色的小褂裙，扎着两个小马尾，肉嘟嘟的，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三岁。
“不要丢土土，不要丢土土，”小女孩挥舞着小胖手道：“有人人，有人人在。”
许扬继续扒拉着土说：“哪儿有人，你可别胡说八道啊。”
小女孩见他不信，又焦急地指着那棺材：“盒子动动，盒子动动，有人人在，不要丢土土，会砸到娘亲……娘亲痛痛，爹爹也会痛痛……”
许扬：“……”
他被说的浑身发毛，拉着小女孩后退两步，才小心翼翼地瞅了眼棺材，见它一动不动，顿时松了口气，皱眉道：“瞎说八道，你妈妈怎么可能在这，过来，拉着我衣服在我身后蹲着，等我把这土填完我们就……”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前方猛地传来一声——“砰！”
许扬一回头，就见那棺材盖竟是从坑里横空飞了出来，在空中停了半秒，又一个翻身，棺面朝下地砸在他的脚边。
许扬：“……”
“这破玩意儿真不是人能躺的，啧，骨头都要废了。”闻然站起身后，先是松了松筋骨，而后单脚往那棺材边缘一踩，一跃，便稳稳当当地落在那棺材面上。
他本来想回头看看霍夜的，结果一转头，就跟许扬对上了目光。
许扬：“……”
闻然：“……”
闻然率先回过神来，他眉头一扬：“哟，还活着？不错啊。”
许扬：“…………”
闻然见他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正想再多说两句让他感受下什么叫语重心长的教训时，大腿猛地被人一扑。
大概是先前被那群手臂拽下去的后遗症，闻然下意识就想把这玩意儿甩掉，结果刚抬腿，就听见下方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娘亲！”
闻然：“……”
一旁刚跳上来就听见这话的霍夜：“……”
闻然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莫名其妙蹦出来的白色小团子，张了张嘴，一个字儿都还没说出来，就见小白团子一抬手，又抓住了霍夜的裤子。
然后又是一声脆生生的：“爹爹！”
霍夜：“……”
闻然：“………………”
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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