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龙

    近来好些日子，九重天上都不怎么看得到火神尊上的身影了。

    天庭跟凡人朝廷有些不同，不至于每日那么早便有早朝，但为表敬意，只要天帝陛下有意有意见众臣布置些任务，神仙们都恭恭敬敬去参加，不敢有丝毫懈怠。而且比起凡间，神仙一般得不了病，想寻个借口不去都难。

    但火神还真就缺席了两次。

    火神雪戎身份高贵，血脉强韧，实力强劲，面容冷艳，又喜穿红衣，通常是站在队伍前列、最为夺目的存在之一。如今这天庭的朝会缺了那一抹红，只留天族众神惯穿的白，令最仁善和睦的天帝都难得生了几分不满。

    这天左右无事，他就换了身常服，踱步到了雪戎的宫殿附近。他当初对鸟族没什么好感，是以一开始就把新上任的火神随便指派了个最南边的偏僻地方。如今这殿里的暖泉都被她烧成了沸水，整个九重天上除了她本人外，估计也没人能住得了这个地儿了。

    他在门口等了等，唯有大门处一棵月桂为天帝的到来摇动着枝桠，落下些沁人心脾的馨香，除此外四处都荒凉凉的。他这才想起雪戎宫里竟是一个仙侍都没有。

    想到这里，润玉下意识挑了下眉。鸟族给他的印象就是骄横又奢靡，时常自视甚高，荼姚和穗禾就是典型，连旭凤都不自觉地会讲究吃用、视金玉为泥，当初他本以为雪戎是迫于形势不欲惹他不快才低调行事，如今看来，她倒真是那一家子的一个异类。

    不过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与她维持那一关系百年。

    他不再等在殿外，抬步走了进去。甫一进院子，神识已经清楚殿宇是空殿。润玉皱紧了眉，还是都进去看了眼，才判断她至少失踪了有一段时间。

    不应该啊，这普天之下，修为在火神之上的人物，要么不该在九重天，剩下只有他一人，更对她行踪不明所以。

    何况天帝早就在她身上布下了片龙鳞做保护，只要她遇险，他总该第一个知道。

    润玉抿了抿嘴唇，往旁边一处宫殿指了下。很快，就有人从里面急奔出来，拜倒在他身前。

    “臣天狼拜见陛下。”

    天帝看着他：“天狼星，最近你可听闻过火神的消息？她去哪儿了？”

    既然九重天上不可能有她的威胁，那雪戎一定是自己离开的。

    天狼额角滑下一滴冷汗，他有些犹豫，但头顶天帝的目光冰凌凌的，像水一样，让他呼吸都有些发窒了。

    不管了。不是说陛下和火神之间情愫暧昧吗？左右他们两个尊上的事，扯进他去作甚。

    “回陛下。火神她上月就已离开，并未与臣说去处，只说办一件私事，办好就回，让臣不必担忧。”

    不过一个月繁忙于天魔边界琐事，未曾见她，她竟就一言不发地走了。若他真要计较，办她个渎职都是轻的。

    润玉轻哼了一声，放满脸紧张的天狼回去。既然确认了火神无事，横竖这点小事，他也不想和她计较。她一个孤女能有什么私事，左右不会是大事，便由她去吧。

    -

    另一边，翼渺洲，梧桐山。

    连天帝都才发现火神离开了九重天，鸟族这边自然更无人察觉到她回来了。

    梧桐山是雪戎父亲的领地。除旭凤外，鸟族再无凤凰，也没有人非得梧桐不可，因而虽说少神去了天族，也没人敢提出来分掉她的领地。

    雪戎现在正坐在一棵梧桐树下，目光凝重地看着手里的珠子。

    越光珠可滋养神力、唤醒生机，对于寻常神祗来说，增进修为有用，但对于较弱小的神物，能直接淬生神智修为和生长。

    她替南方古佛去幽冥斩杀了一个月的魔祟才求得一颗。

    雪戎垂下眼，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腹部，透过丹田，直直望到了一团被她的九阳真火温养的红色灵体。

    她面色有些复杂。

    最初的时候她被身体里突然多出来的这团神力吓了一跳，甚至怀疑是在斩杀魔物的过程里中了什么圈套，被种了邪祟，才在慌乱中去拜了佛门求助。只是当听得大士用波澜不惊的慈悲语气告知她腹中已经孕育了神灵之后，她被吓住了。

    且不说这数万年她只和一个人荒唐过，就看那已经凝出灵体的椭圆形轮廓，想来将来一定会是个蛋，总不可能是个人形。

    鸟生蛋，龙也生蛋。鸟与龙生什么？自然也是蛋。

    雪戎差点被惊得在佛门放火。

    她当下不知如何是好，但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不能让天帝知道。

    起码在她生下这颗不知是鸟蛋还是龙蛋的蛋之前，不能让他知道。

    雪戎身为九阳朱雀，上古十大神鸟之一，自有她的骄傲。

    天帝数万年前那场求而不得的情事六界皆知，他与魔后的情意是否了断尚还未知。百年前他被她的暴走引发了发情，才造成了那场过错，说来不是他一人的问题，雪戎也并未因此怨什么。何况龙族重欲、鸟族喜乐，后来的事，你情我愿，谁也不亏欠谁。只能说她太过笃信龙族生育艰难的传闻，又觉得自己血脉也繁衍不易，才从来没考虑过这种后果。

    天帝当初也不是没有想要给她个名分，只是雪戎看着他眼眸深处的冰冷拒绝了。若是因为那样的原因做了天后，也实在滑稽。可倘若他要是因着鸟族的芥蒂，都不愿给她天后的名头，那就更耻辱了。

    她都没想问一句是怎样的名分。她当时从鸟族的少神变为火神不久，正是名头渐渐打响、开始在六界扬名的时候，一身神力都在叫嚣着要映红天下、逼威凤凰，重现南方朱雀的上古威名。当劳什子天后的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姑母荼姚和表妹穗禾就是前车之鉴，特别是她又见识了天帝润玉温柔表象之下隐藏着的戾气和鬼畜，会答应做他的傀儡天后才是自寻死路。

    可如今她意外地身怀有孕，倘若让天帝知道，不，哪怕是让鸟族和天族众臣知道，只怕是火神之位难保，从此嫁人生子，被囚在了这样的身份里。

    更何况，她仇敌众多，如今怀孕，身体多半神力都汇到了胎儿上去，若不小心遭到埋伏，保全自己都有些难。

    她必须趁着这次短暂离开九重天，尽快解决这件事。时间再长，她离开的事就瞒不住了。

    雪戎下定决心，把越光珠吞了下去。

    几乎是立刻，她闷哼了一声，脱力靠在了树上，真火越体而出，攀上了梧桐树，逐渐在整座山上蔓延开来。

    不过无妨，凤凰的领地，山林久经涅槃之火，早已耐得住烧灼，不会让火势向外扩大。

    雪戎头一次产生了被火烧灼的痛感。她在火焰里打滚，一向温度较高的身体表面冷得像是结了冰。她想变回朱雀的原型，却又想到了腹中的那颗不知是鸟是龙的蛋，不敢擅自变形，害怕鸟体会对它造成挤压。

    她从痛苦中勉强分出心神看向腹府，那颗蛋周围的真火飞快地旋转，然后融进蛋身里。那椭圆逐渐凝出了实体，并且越来越大，很快超出了鸟蛋的范畴，并且还在不停地变大，通体火红。

    是龙蛋。

    雪戎有些失望。虽然这个孩子的身份肯定瞒不过润玉，但倘若是只鸟，没人敢肯定它的出身。只是若是条小龙，即便她能求润玉不把它认回去，也只是当别人是瞎子糊弄，威逼六界睁眼说瞎话。

    但她很快就没有力气想这些后来的事了。雪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非龙族诞育龙蛋实在是太勉强了。雪戎简直都有些佩服润玉的生母了。她一只巨鸟生龙蛋还痛得要死，想想那脆弱小巧的龙鱼，简直血腥又暴力。

    她足足生了三天才把那颗蛋生了下来，山上的梧桐树被烧死了上百棵，那火焰才渐渐退去。

    任是雪戎强悍，都过了好几天才恢复了多半精力。

    她看着眼前这颗出生后又疯长到了半人高的龙蛋，估摸着受越光珠催生的影响，它至少比寻常龙族长得快数十倍。

    从火红的蛋壳看，它应当是继承了她的真火，是一条火龙。

    她摸了摸自己的龙蛋崽子。

    蛋上闪烁出一层金光，龙蛋的名字浮现在蛋壳上。

    陛阳。

    雪戎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细看还有些得意。

    她的孩子大概是天地间如今唯一的火龙。火本就是五行最强横、杀伤力最大的元素，龙族本就属水多些，先天帝纵然是难得的金龙，与火属的凤凰却只能生下凤凰，更别提润玉的水属性比太微更重。

    这颗蛋虽如生父一般是龙，却继承了她朱雀的真火。假以时日，它会比天帝还要强。

    她想象若是润玉知晓这颗龙蛋后的脸色，就不自觉地有些愉悦。

    雪戎初得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蛋，正是感情深的时候。只是算算时间，她离开九重天已经快两个月。她虽是火神，却经常揽一些战神的活去灭魔，现下只怕她失踪的事已被大多人发现，若想事态不往大发展，她必须得立刻回九重天。

    雪戎下了禁制，又布了许多结界，才狠下心把龙蛋留在了梧桐山，回了天上。

    她先去向润玉告罪。

    天帝垂着眼批阅公文，没有看她，问了句她去了何处。

    雪戎早已想好应对，恭敬地说回鸟族祭拜父母。

    润玉笔尖一顿，想起日子倒确实差不多对的上。当初雪戎父母是舍身祭了幽冥灭杀混沌罡气才身死的，是毫无争议的英雄，也因此，鸟族凤凰威名微堕后，也还能容得荼姚穗禾之辈在天族地位超然横行了这么久。

    他抬起头，放软了声音，眼里也有了几分柔情，对她道：“下次你提前说就好了，不告而别，天上都以为你出了什么岔子。既然回来了，就去好好休息，改日再来拜见也好。”

    雪戎心里松了口气，告礼后退了出来。

    火神回来后心情好，九重天众神都有这种感觉。以往火神独来独往，红衣雪颜，高不可攀，即便对天帝陛下也是半分不留情面，如今却时常能看到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走路都轻盈许多，似乎有什么令她雀跃的事快要发生。

    即便是天帝，搂着她的时候，都能看到她睡梦中扬起的唇角。

    他撑着头在她枕畔，略有些好奇地看着她有变化的神态，若非两人之间的事太私密，他真有了想让魇兽来看看她梦中是什么好事的想法。

    只是他万般猜测，终究不及雪戎在他生辰那天给他的“惊喜”来得吓人。

    天帝生辰前，雪戎下界斩杀魔寇，被杀了首领的魔族愤怒地举刀出来，被心情正好的雪戎化作真身扬遍真火，当场尽数化为飞灰。

    按说她这朱雀跑进魔界灭了一座小城的魔头，依据天族的道理，这应当算是对一族的挑衅。可魔与神不同，他们各自为政，彼此不服气，根本没什么集体概念。就算是魔尊旭凤，对这种能轻易被神族剿灭的小魔头也不屑去管。

    眼见任务完成，雪戎没有直接返回天界，而是终于又飞回了翼渺洲梧桐山上。

    算算日子，龙蛋也应当有动静了。

    她到的时候稍晚了些，地上只剩了几片碎蛋壳，一条身上还带着些黏液的朱红小龙趴在草地上，听到声响抬头，嘴角还粘着蛋壳的碎屑。

    看到巨大的朱雀，小龙高兴起来，光芒一闪，化做一个长着龙角的小婴儿。

    雪戎不由感叹她的崽子果然机灵。若是一条龙，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瞒得过守天门的天兵，抱个孩子可好说多了。

    她脚步欢快地上前把踢腾着手脚的婴儿抱起来，变了襁褓包的严严实实，就这样把它，哦不，他带进了九重天。

    陛阳生长得疯快，约莫是越光珠的力量还没耗尽，尤其是天界可能更有利天族龙子生长，待润玉生辰前，他的人身已经接近五岁的模样了。

    谢天谢地，此后他生长的速度就彻底慢了下来，逐渐趋向正常。

    小孩子是管不住的，何况雪戎也没有想隐匿他的存在。

    因此当天帝生辰的前一天，整个九重天都在准备为陛下贺寿，天际云层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稚嫩的龙吟时，整个九重天寂然了一片。

    看着在云头上翻涌的那条朱红的幼龙，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天帝不小心折断了手中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