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她?
她说这些的语音温软,带着不谙世情的天真,宋忱不必回身,便能想象到她此时的娇态。
可凭什么呢?她是谁?
宋忱心下的不屑愈发的深了。
她在石上坐着,赤着足。
那一双玉足纤细温软,趾头小巧圆润,略略陷进了将将下过雨的软乎泥土里,墨染似的,像是画儿。
甫一踏进金陵的地界,便有这么个娇滴滴的妖精缠上身来,怎能不让他生疑?
万显荣是个废材,郑来友却是个能干事的,一早在那骊龙寺周边方圆五里内查探了一番,愣是一点儿没摸到她的踪迹。
她的鬼话不能信,说是妖精,说不得是那江南共主江雪浪的诡计——领兵三万下江南,怎么着都要透露一丝儿风声。
宋忱垂目,泥地里她的足尖粉嫩,比之初春的樱桃还要鲜润,他挪开视线,试图不去看她,可她交叠在膝前手指却又纤软的夺目。
“姑娘一味悖言乱辞,恕宋某再不能奉陪。”宋忱眸色冷冷,若不是心有所系,也许真的会被她迷惑,他负手而立,抬眼望了望黑云压顶的天际线,“姑娘若是不顾颜面,继续纠缠,宋某只能将你送官了。”
这话说的狠戾,可他并没有等来她的回应,不屑地低头一看,她正拿着一条长玉绦,认认真真地将他的袍角和自己的脚踝系在一起。
再一晃神,她已然抬起了纤浓的眼睫,仰头冲着他直乐。
“这可如何是好?咱们绑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同她说话实在是累,饶是再心如磐石之人,也要被气的七窍生烟。
宋忱甚至有些疲累了。
若是要解开她系的结,势必要蹲下身来,届时她再攀上来,恐怕又是一场纠缠。
万显荣手里倒是有一把匕首,可是此刻那小子却在林子里抄着袖子站的与世无争,心里的那股子邪火腾腾而起。
“这里四野无村庄院落,更无酒肆茶庄,姑娘说个出处,宋某可送你还家。”他语音淡淡,“或许……”
他不去看她,任由心里的邪火升腾,“秦淮河两岸,章台楚馆林立,姑娘的家在哪一间?”
这是在说她是青楼女了。
这话一出口,再是温顺贤雅的女子,都要勃然大怒了。
可她却依旧眼眉如钩,笑的不谙世情,“相公的家在何处,我便去何处,不拘酒肆茶庄、章台楚馆,哪怕幕天席地也无碍,有相公做我的床,我也睡的香。”
她的语音轻软,透着点甜蜜羞涩,可眼见着宋忱的眸色愈冷,她打了个小哆嗦,转着眼珠子想了一想,又迟疑,“你不愿在下边儿?那我做相公的床便是,虽窄了些,可软是极软的……”
宋忱败下阵来,再也不想同她啰嗦,扬声道:“万显荣,拿刀来。”
万显荣在林子呆的蠢蠢欲动,此时听了自家步帅的唤,一路小跑着过来,从靴子里取了小刀奉在了宋忱的眼前。
匕首尖利,不过一挥,连接她脚踝与袍角的那根玉绦便被截断了,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视线调开,宋忱不再看她,冷冷一声叫她自珍。
“宋某心有明月,不愿沾染烟尘,姑娘好自珍重。”
他的话里好似有刀,寒光一现之后便还鞘,不等她回话,宋忱已然足下生风,使了轻身功夫迅疾离去。
万显荣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她,拔腿就向着自家步帅离去的方向狂奔而去,最终消失在山林的深处。
足尖在泥地里无意识地踩了踩,沾染了愈多的泥污,收回足,江雪浪抱膝而坐,发如夜色般乌沉柔顺,逶迤在地,她垂首,下巴颏抵在手背上。
“谁是烟尘?谁又是明月呢?”她声音喃喃,好似自语,“凭什么?”
四野的烟水气弥漫,中元日的天气不会转晴,纤弱的少女在山林里坐成了一座小小的玉雕像,许久了,她才抬起眼睫,唤了一声:“出来吧。”
本是空寂无人的山林,忽地便由四方涌入了两队赤衣护卫,瞧着身姿面貌,竟个个都是气宇轩昂的女儿身。
芸娘挎着一篮子热气腾腾的茄饼,见雪浪坐在石上,足尖却点在泥里,心疼之色立时便上了眼眉。
“进山擒老虎,也得填饱了肚子……贵主不吃早点,一会就叫老虎给当早点吃了。”她逗着趣儿,在江雪浪面前蹲了下来,掀了竹篮子上面蒙的一层棉纱,在热气里哄着她吃,“中元日总要吃几个茄饼,本该用食盒,您不是嫌弃有漆味儿,这便找人现编了一个竹篮拎过来……孬好吃两个?”
江雪浪向下觑了一眼茄饼,再瞧了一眼竹篮子,“从前我同姥姥在下邑青鱼街住着,姥姥夜里做蜜三刀,晨起我拿到早市上去卖……用的就是这样的竹篮子。”
用了个竹篮子,倒惹出了贵主的愁思,芸娘有些愧疚,刚想再劝两句,便见她把眼睛藏在了手心里,不叫人瞧见她的模样。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黑矮子,叫人抓到金堤上当民夫堵决眼,姥姥也是用个竹篮子给我装的馍馍,”她在自己的手心里说着话儿,语音糯糯,“后来发了大水,我再往城里找姥姥,就再也找不见了……”
不看她的样子,芸娘也知道她在哭。
不过十九岁的姑娘家,天生神力和气运,一路走的艰难,终于走到了现今的位置,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她踩着男人的身子一路向上,也有说她诡计多端狡诈如狐,不过信的最多的,则是传说江南共主乃是玄女娘娘显圣。
后面的传言倒还可入耳,前头那一句踩着男人的身子一路向上,当真是难听。贵主不计较,只说什么,大凡有女子做出些成就来,总要有些个浅薄世人往那男女上头联系,同那些个蠢材计较什么?
可芸娘却不服,贵主虽然荤素不计,嘴上没把门儿的,可身子却是一等一的干净,连个男人毛都没沾过。
这江南的天下,是贵主一拳一脚,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当然,也不能否认,贵主的气运也是顶顶的好。
芸娘静静地等着贵主,好一会儿才见她从手心里抬起了眼,除了眼睛略略红肿了一些,竟也看不出哭过的端倪。
“昨儿不是有了老夫人的消息,您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且等着吧,明儿后儿的,就有信儿了。”芸娘拿了一个茄饼出来吹了一吹上头的热气,见贵主脸色转晴,这才又问了一句。
“方才我瞧见公子飞也似的走了,如何了?”她到底还是打听了一句,把手里的茄饼递在了贵主的唇边,见她小小的咬了一口,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照着我的主意来的?公子可有意动?”
雪浪把那茄饼一口吞了下去,差点没噎死,捂着胸口好一阵儿咳嗽,芸娘忙又唤人来给她喂水拍背,接着命一旁随侍的小宫娥给贵主穿鞋。
“先头还是照着你给的方儿实施的……”雪浪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有点儿懵懵然,“后头我就改了策略,悄悄地进了骊龙寺的后院儿,然后爬到了他的床上……”
芸娘目瞪口呆,干脆在贵主的身侧坐下了,“您爬到了他的床上?”
雪浪回忆起昨夜的情形,立时就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同她说道起来。
“不光这个,我还摸上了他的身子,嘿,他那胸和我不一样,硬邦邦的像个牛板筋……”说到这儿,她神神秘秘地凑在了芸娘的耳侧,“他嘴硬说不爱我,我就一把握住了他的命根……”
芸娘惊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一把捂住了贵主的嘴,“您,您握住了公子的……公子的,您还是个小闺女,怎么能干这事儿!”
雪浪挑高了眉毛,把自己的嘴巴从芸娘的手里头挣出来,不满地抗议,“这事儿怎么不能干?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哎,贵主就是这么个鲁莽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然也成就不了如今的大业。
芸娘默了一小会儿,问她,“前儿您将青杏馆的转转姑娘请到了宫里头,就请教了这么些事儿?”
雪浪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了,转转姑娘若是去开班授课,决计能培养出几个旷世奇才。怎么,你不同意?”
芸娘面无表情地击掌附和,“太同意了,您这么被她培养教导着啊,怎么着也能成为一代流氓。”
雪浪不满地看了芸娘一眼,“你嘀咕什么呢?”
芸娘轻咳了一声,转开话题,苦口婆心,“您怎么就这么单刀直入呢?上来要先自报家门,接着再去灯下细诉情意,这样儿不就认得了?后头您再同公子多走动走动,郎有情妾有意的,自然而然成就了好事,您可倒好……”
雪浪打石头上站起身来,岂料坐的久了,腿脚麻痹,腰肢这便一旋,就歪进了芸娘的怀里,她在芸娘的怀里蹭了蹭脑袋,“我自报家门了呀?骊龙献珠里头那龙女。”
芸娘倒吸了一口凉气,默默地把贵主给搂在了怀里,叹了一口气。
“您这么胡说八道,没跟人打起来?”
雪浪在芸娘的怀里哼哼哈嘿了一会儿,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你是说妖精打架么?就春宫画、避火图里那样那样的?”
“姑姑且放下心来,不出三日,我势必同他你上我下,你攻我守地好好打一架!”她瞬间激起了斗志,“包管叫他三天三夜下不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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